4
那一刹那,低语如同石破天惊,狠狠砸在我的心中。
我用力抽回手,把颤抖的手指藏进宽大的衣袖里。
我低声喊了一句:“夫君。”
柳翰青神色很快变得清明,面上罕见掠过一丝不自然,他低头喝一口甜羹,再抬起头时又是平日里的冷淡神色。
“昨日教你的字练得如何了?先写一遍给我看看。”
我点点头,握笔写字,彼此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氛。
秋闱如期而至,柳翰青出门赶考的前一日,我去寺庙里给他点香祈福。
我跪在蒲团上,闻着袅袅檀香,心中默默祈愿他能够高中,得偿所愿。
他还那么年轻,又才华横溢,假以时日一定是国之栋梁。
等他有功名在身,入朝为官,求娶佳人必定再无阻碍。
待到那时,我也不会当个不知趣的人,求一份和离书再离开。
毕竟没有情爱的夫妻,走不到白头也不算可惜。
思及此,我认认真真对着佛像叩了三个响头。
柳翰青出门赶考那日,我站在柳府门口目送他,他一身素净青衣,挺拔如树,对我道别后乘上马车离开。
直到马车彻底远去后,我才转身回去。
他果真如我所料,放榜那日,名字赫然在列,而且还是高居榜首,为解元。
柳府上下都很高兴,如今他已有举人身份,待明年就可赴京城参加春闱,只要发挥正常,定能考中。
柳府里设家宴,连一直在别庄养病的柳三少爷都来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围坐一桌,相互饮酒笑谈。
我眼神落在身侧的柳翰青身上,他今日一直眉眼舒展,脸上笑意融融,是难得一见的愉快模样。
又因为饮了酒,往日里略带苍白的脸上浮着薄红,一时让我移不开眼。
“千兰,饭菜不合胃口么?怎么吃得这样少。”
他忽然转头问我,语气是少见的温和。
“没有。”
没想到他会注意到我,我慌忙低头吃菜,耳朵悄然泛红。
碗里突然多了一筷子洁白的鱼肉。
“这是三弟从青州带回的鱼,你尝尝看。”
“好。”
鲜嫩的鱼肉滑入肚子,美妙的滋味在舌尖打转,我吃得很认真。
这是他头一回给我夹菜。
席间柳老夫人忽然开口:“如今翰青也有功名在身了,也该考虑一下子嗣了,庭柯像你这般大的时候,苏意都已经有孕在身了。”
一时之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柳翰青和我身上,夹带着善意的调侃。
我嫁进柳府也已经将近一年,也该为柳府开枝散叶了。
大家都知道柳翰青与我相敬如冰,夜里也不宿在一屋,但绝对不知道我们二人仍未圆房。
我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柔顺地垂着脖颈,面上浮现几分小儿女的羞态。
反观柳翰青,脸上的醉意褪去,眉眼重新又笼罩着寒霜,分明是不悦的模样。
众人一时寂寂无声。
苏意率先笑着打圆场:“先前二弟专心用功,此事急不得,娘也且放宽心些,说不定待二弟高中,千兰也同有喜了,那岂不是双喜临门。”
柳老夫人被苏意三言两语哄得眉笑眼开,就不在就子嗣问题打转,气氛再度活络起来。
而我用余光打量柳翰青,见他眉目冷淡,终究还是没再开口。
散席后,我原本打算早早歇下,门扉却被轻轻叩响。
我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却是柳翰青。
我一怔:“夫君。”
他跨进门槛,和我不远不近地站着,眼眸乌黑,一片清明。
“千兰,你心里可曾怨我?”
“不曾,夫君从不苛待我,让我有一方安生之地,千兰感激至极。”
他上前两步,大掌握住我薄薄的一片肩,温度透过衣料浸润肩膀,令我微微战栗。
“即使与你从未有夫妻之实?”
5
无言的寂静在我们之间弥漫,我仰头仔仔细细看着眼前人。
远山眉,清泠目,身量挺拔,如魏巍玉山,又如清风朗月。
令人心驰神往,又心生怯意。
“不止君子有不夺人之好,女子亦是。”
我直视他的双眸,不闪不避,这一切本不该属于我,我也不该得陇望蜀。
柳翰青眸中情绪翻涌,片刻后,他低声同我道:“是我对不住你,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日后你若有求于我,只要不违背道德仁义,我一定应允。”
我轻轻笑起来:“谢夫君一诺。”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如一轮清明弯月,渐渐融入深浓夜色。
秋去冬来,滴水成冰。
我向来畏冷,刚入冬就已经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还好柳府有地龙,不然怕是夜里辗转难眠。
如今我已经不用柳翰青再教习字,可以独自读些简单的诗文话本,都是他从外头买回来给我解闷的。
虽然他不是个好的夫君,但平心而论,待我如夫子如兄长。
他在书房孜孜不倦地苦读,而我猫在软榻上翻话本,虽然没有交谈,但气氛出奇融容。
但不久后,一个女子打破了这份平静。
柳老夫人做主,给柳翰青纳了一房妾。
那是个姿容昳丽的妙人儿,她家和柳府都是商贾之家,平日里素有往来。
至于纳妾的缘由,归根到底,当然是因为我嫁给柳翰青一年有余,肚皮却从无动静。
柳老夫人面上没有说过多刻薄的话,只是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时不时与我闲谈。
因为是纳妾,只是从偏门抬进府中,也没有过多的繁琐礼节。
那一晚,柳翰青宿在了对方的厢房内。
我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见那厢房里的烛光影影绰绰。
我忍不住猜想,柳翰青会像是我新婚那夜一般,让那女子睡床,自己睡地上么?
想着想着,就昏沉睡去。
翌日,我在书房见到柳翰青,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见我推门而入,他自书卷中抬首,晨光映照在他身上,有种令人心折的柔和。
“千兰,这是新买的话本。”
他嗓音清朗,从案头抽出一本簇新的册子,望着我的神情和从前并无二致。
我一颗心顿时安定下来。
我噙着笑走过去,拿起那散发着油墨香的话本,然后如往常一样蜷缩在软榻上。
日头渐高,满室安宁,只有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
忽然,书房门扉被叩响。
“夫君,该用午膳了。”
一把娇俏的女声婉转如黄鹂,饶是我听来都忍不住心中一荡。
一抹轻灵的粉色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我朝来人看去,她容色光艳,身姿婀娜。
就算比起侯门小姐少几分骄矜,但依旧是惹人怜爱的佳人。
她眼眸一转,看见坐在软榻上的我,嘴角立刻荡漾出甜笑。
“千兰姐姐安好,我姓林,姐姐叫我筠怡便好。”
我朝她颔首:“你好。”
柳翰青淡淡道:“知道了,你先去用膳罢,我还有一些未看完。”
林筠怡却几步蹭到柳翰青身边,扯着他宽大的衣袖撒娇。
“夫君先用膳,要是饿坏了肠胃,便教我心疼了。”
娇嗔之间眼波流转,仿佛爱娇的小猫儿,轻甩着毛茸茸的尾巴尖搔弄缠卷。
我心里喟叹,这副爱娇嗔怪的做派,我真是半分都学不来。
我扭头看着柳翰青,想看他的反应,就见他不着痕迹从林筠怡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神色依然冷淡。
“出去。”
再冷淡不已的两个字。
林筠怡的笑凝固在脸上,寸寸碎裂。
6
眼见那一抹粉色衣裙消失在门外,我心有戚戚焉。
“夫君,她刚刚好似哭了。”
柳翰青喝一口手边的清茶,视线依然落在书卷上,眉目不动。
“嗯,哭一会儿就好了。”
好一副不解风情的冷硬心肠。
我的脸掩在话本后,嘴角却不可抑制地上扬。
但是林筠怡的平复速度叫我震惊,午间才哭着离开,傍晚又笑盈盈过来。
依然是温言软语,撒娇卖乖,要拖着柳翰青一同用膳。
我把翻阅了大半的话本掩上,施施然起身。
林筠怡眼眸一转:“千兰姐姐,你怎么不帮我劝劝夫君?”
我笑着道:“脚长在夫君身上,他若是饿了,自然会去用膳。”
林筠怡愕然看着我,好似看到鬼怪一般。
她喃喃自语:“姐姐怎么这般说话……”
我摇头一笑,离开书房。
柳翰青平日里不常和众人一同用膳,往往是饿了就传下人去膳房备膳送来。
除非是家宴,才会端坐席上,府中各人也都习惯了。
自那一天之后,林筠怡仿佛对我也起了兴趣,总是跑来缠我。
她总是有很多问题。
“姐姐,为什么夫君总是对我那么冷淡?”
“姐姐,夫君对你也是这样吗?”
“姐姐,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讨夫君欢心?”
我叹一口气,合上摊在膝上的话本,为了躲她,这几日我都在自己房里待着,没想到她真的日日敲门来找我。
林筠怡还不依不饶地拽着我的衣袖,叠声喊着我。
我看着她婉转眉眼,清透分明的一对杏眸总是含情带怯,她对柳翰青的恋慕之情明明白白刻在脸上。
“你很喜欢夫君是吗?”
林筠怡露出羞赧的笑,言语却很直率:“当然,我三年前随爹爹到柳府贺寿,对夫君一见钟情。”
原来是情根深种。
她兀自沉浸在欢欣之中,眼角眉梢都情意绵绵。
“我第一眼见他,就心跳得飞快,他比我见过的男子都迷人,叫我好生欢喜,所以即使是给他当妾,我也是愿意的。”
是了,林筠怡是林家娇宠的幺女,本可以许配给同样的好人家作正妻,她却为了柳翰青甘愿当妾。
我忍不住想起谢桐骄矜高傲的模样,她出身高贵,柳二少爷的倾慕于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天意惯要作弄人,都叫人倾心不爱自己的人。
“姐姐,我不信夫君当真铁石心肠,我愿意等他倾心于我。”
她说得笃定,我只是无言地看着她,面色沉静。
因为我总是去书房找话本诗文来看,林筠怡不甘落后,也要拿一册捧在手中看。
只是没看多久,就枕着书昏昏欲睡,点头如小鸡啄米。
柳翰青瞥她一眼:“小孩心性。”
我扭头失笑,笑完后才发现柳翰青在看我,忍不住面上一热。
“怎么了?”
“难得看你笑得这么开怀。”
柳翰青声音温和,我一怔,又听他道:“你适合多笑笑。”
他说得漫不经心,重新专注书卷,我却忍不住把脸藏在话本后,半晌脸上温度都不褪。
林筠怡一觉睡醒,擦擦嘴角边的可疑液体,又去缠着柳翰青。
“夫君,我饿了,你饿了吗?一同去用膳好不好?”
柳翰青一如既往地冷淡:“不饿,你自己去吃。”
林筠怡吃瘪,只好跑来摇我的胳膊:“姐姐,你同我一块儿去用膳吧。”
我被她晃得头疼,只得站起来:“好,一起去吧。”
被林筠怡拽着走到门口,我转头看向柳翰青,他似有所觉,抬头看向我,眼眸乌黑温润。
我莫名心口一软,待反应过来后,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夫君,今日膳房做了青州鱼。”
柳翰青安静片刻,然后放下手中书卷。
他走过来,林筠怡傻愣愣看着他,往日里的机灵不止丢去哪里。
“不是说要用膳?走吧。”
7
寒冬终于远去,春闱近在眼前。
我像上一回那般去寺庙里替柳翰青祈福,只不过这一回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
林筠怡学我一样跪在蒲团上,对着佛像念念有词,一会儿是祝愿柳翰青高中,一会儿是祈祷他爱她至深。
说到最后,甚至向佛系祈求,自己早日怀上对方骨肉。
我有些无奈,这么多愿望,都不知道佛祖要听哪一个。
离开寺庙的时候,我看见一抹熟悉的人影。
绫罗绸缎,穿金戴玉,一派矜贵,是侯门小姐谢桐。
林筠怡在我身旁探头去看,不由咋舌:“这是哪家千金,真是通身贵气。”
我拉着她往下走:“是镇国侯的嫡女谢桐。”
林筠怡边走边忍不住回头看:“那岂不是高门贵女,怪不得这般气派。”
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她还是她心心念念夫君的魂牵梦萦之人。
左右我们都是得不到爱的人,没必要把她最后一点念想打破。
柳翰青此次要赴京城赶考,提前三日就要出门。
我给他打点行装,到最后默默把一枚平安符塞入包袱深处。
那是我从寺庙里求来的,望他一路平平安安,顺心遂意。
我抱着他的包袱来到他夜宿的偏房,房中燃着烛火,他倚在窗边望月,身影与月辉融在一起,一时让我失言。
“辛苦你替我收拾了。”
他听见声响回头,走过来接过我手中沉甸甸的包袱。
我知道自己应该告一声晚安便离开,但脚步不听使唤,依然伫立在原处,视线轻飘飘纠缠着眼前人。
柳翰青抬眸看我:“千兰,还有何事?”
不知是月色蛊人,还是他眉眼太隽秀,我上前两步,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
我视线对上他一双清明目,登时清醒过来。
那是一双太沉静又太淡漠的眼睛,明明能藏万千情愫,却偏偏什么都没有。
像深潭,像寒冰,像世间至清至明之物。
无关风月,无关情意。
我垂眸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这才缓声道:“夫君还记得曾欠我一个允诺吗?”
柳翰青点点头:“自然记得,你有何事需要我帮忙?”
话到嘴边,我却忍不住鼻尖一酸。
本来在心中反复说过多次的话,却哽在喉头。
见我静默,柳翰青想了想道:“你想要有个孩子吗?”
我霍然抬头,惊讶万分地看着他,手在衣袖里颤抖。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怎么能在恋慕一个女子的同时,又允诺我一个孩子。
但心里又有另一道声音在辩驳,世间夫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情意相投是少数,别人一样开枝散叶。
既然别人可以,为何他柳翰青不能如此?
还是说,只因为他是柳翰青,是我别有心思的那轮明月,所以我不堪忍受没有情意的贴近?
心念电转,无数念头闪过,最终归为沉寂。
柳翰青仍然低头看着我,又问了我一遍。
“千兰,你是想要一个孩子吗?”
我猝然笑了,笑得头上发钗摇摇欲坠,一头长发在烛火下摇曳散乱。
柳翰青罕见地露出怔愣之色。
我笑够了之后,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不,我不想要。”
他微微蹙眉,温声问我:“那你想要什么?”
我笑着说:“待你高中后,我要一份和离书。”
8
柳翰青果然不负众望,在春闱中拔得头筹,成为贡士,如今只待不日之后的殿试,就能平步青云。
他虽然还远在京城备考,但是柳府上下人人都很高兴,都已在讨论等殿试后要准备三日的流水席,与父老乡亲同贺。
府中如此喧嚣,我却日日在书房中躲清净。
柳翰青从前买的话本我已经全数看完,前几日差下人又买了几本时兴的话本。
林筠怡来找我的时候,我正看得入迷。
“千兰姐姐,你今日又在看什么?”
她好奇地夺过我手中的话本,略略翻了几页,呀的一声娇嗔。
“原来是才子佳人的故事,穷酸书生夜会富家小姐,私下定情,待高中状元后要八抬大轿娶她为妻。”
我从她手里把话本拿回来,上下打量她今日装扮,一身时兴的石榴色袄裙,发髻上点缀海棠簪子和珍珠钗,越发衬得粉面含春,娇俏可人。
林筠怡喜滋滋地在我面前转圈:“怎么样,好不好看?”
我真心实意地夸:“好看,很衬你。”
林筠怡甜笑着扑在我的膝上,歪着头问:“你说夫君看了,会不会更喜欢我一些?”
我随口哄她:“一定会的。”
林筠怡滴溜溜的眼珠子转着,瞧了我一会儿。
“姐姐,夫君春闱登榜,你不高兴吗?外头人人都说,夫君是能拿一甲的大才子呢,说不定还是状元郎。”
我淡笑:“高兴啊,他苦读多年,才识过人,配得上这样的声名。”
林筠怡撇了撇嘴:“但我怎么觉得,你好似很伤心的样子。”
我心中叹气,这丫头看着天真娇憨,有时候却敏锐得过分。
我捏了捏她的脸,有意转移话题:“听说三弟要娶亲了,后日就要迎亲。”
林筠怡果然注意力转到柳三少爷身上,开始手舞足蹈讲起对方和新嫁娘的趣事,仿佛她是亲历者一般。
我却在她讲述中出神,又想起那一夜。
融融夜色,煌煌烛火,我和柳翰青在寂静室内相对而视。
对于我的那句话,他没有应好,也没有婉拒。
最后只是说一句夜色已深,让我早些歇息。
就这么不了了之。
殿试结束后,柳翰青果然表现不俗,为一甲第二,是为榜眼。赐进士及第。
张榜那日,人人都来柳府道贺,夸柳二少爷龙章凤姿,夸他如今青云直上。
柳府更是摆了三日流水席,人声鼎沸,往来如织。
而我在安静的书房里,一笔一划写下和离书,然后签字画押。
接下来,只要柳翰青签字画押,再拿去官府登记,我和他便再无干系。
我看着纸上端正娟秀字迹,想起他当初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字的光景,竟恍如隔世。
我私下找到柳老夫人辞行,说辞很简单,只道婚后未曾诞下子嗣,犯了七出中无子之过。
柳老夫人已经知道我当初是替侯门嫡女替嫁,不过是身份低微的丫鬟,所以对我去留并不在意。
我的卖身契在我嫁入柳府的时候就已经还给了我,如今我已是自由之身。
我离开柳府那日,人人都沉浸在庆贺之中,席间觥筹交错,无人在意府中少了一人。
所幸我在柳府时,柳翰青在银钱方面向来对我十分大方,是以我存有不少积蓄。
我租了一辆马车,车夫是个和蔼的老伯,问我要去哪里。
我想起幼年时见过的草长莺飞江南景,思乡之情在这一刻无比深浓。
“去姑苏。”
9
暮春时分,姑苏一片嫣然景。
我凭借着残余记忆,一路寻到旧时故居,站在大门外,顿生近乡情怯之意。
我已经十余年未曾归家,不知爹娘是否安好,不知他们是否还认得出我。
踌躇半载,大门却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要出门。
我怔怔看着她,眼圈一红。
“娘,我回来了。”
阔别十余年,我像一只倦鸟,投入温暖的巢穴。
爹娘苍苍老去,但是注视我的眼神依然温柔慈爱,一如多年前。
而当年还是个小少年的兄长如今出落得沉稳高大,膝下已经有一双承欢的子女。
他们拽着我的衣裙下摆,奶声奶气唤我姑母,而秀美端庄的嫂子微笑着看着他们与我亲近。
兄长对我说:“兰儿回来就好,如今家中比从前宽裕,你不必再吃苦受累。”
嫂子也握着我的手笑言:“就是,我拿你当亲妹子看待,你且安心在家中住下。”
如今兄长和嫂子经营一家点心铺子,生意极好,我闲来无事就去帮忙。
有熟客看见我,便同兄长打趣:“这姑娘看着眼生,但模样生得好,难道是你新纳的美娇娘?”
兄长锤了那人一记:“那是我亲妹子!再胡言乱语,今日你要的胡桃酥就卖完了。”
那人哈哈大笑:“得罪了,宋掌柜大人有大量,可别跟我计较,我夫人最爱你家的胡桃酥,要是我今日没买回去,定饶不了我。”
也有媒婆对兄长打听我:“宋掌柜,你家妹子年方几何,可曾婚配?城东许家的幺儿正要说媒呢!”
兄长只是宠溺道:“全凭我妹子做主,她想嫁谁就嫁,若是都瞧不上,我能养她一辈子。”
嫂子也在一旁帮腔:“就是,我们还舍不得兰儿嫁出去呢。”
我在一旁笑弯了眼。
谈笑间,铺子里又走进一人,兄长招呼对方:“这位兄台,想要买些什么?”
清朗嗓音传来,如徐徐清风,润人心脾。
“不为买东西,而是来寻人。”
那声音如惊雷入耳,我手一抖,手中握着的半块桂花糕滚落在地。
来人身量挺拔,如玉山巍峨,如清风明月,眸光粼粼,如幽潭深渺,叫人看一眼就沉溺其中。
兄长有些疑惑:“你来寻谁?”
那人展颜一笑,竟如天光破晓,如云开雨霁,一霎之间夺人心神。
他说:“我来寻走失的夫人。”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微微俯身看着我,伸手替我把鬓边散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我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后退半步,愕然道:“你……你怎么会在这?”
柳翰青微微笑着:“因为你在此。”
我心绪乱如麻,几乎站立不稳:“我已经给你写了和离书。”
柳翰青温声说:“我看见了,但是要双人签字画押才有效,但上面只有你的字迹。”
我再次后退,把颤抖的手藏在衣袖里,声线不稳:“我也已经告知了柳老夫人,她亦同意了。”
柳翰青又道:“同你成亲的是我,和我娘无关。”
我还想退后,但是后背已经抵在墙面,退无可退。
而柳翰青距离我越来越近,身影笼罩我,如同笼牢一般。
我眼睫颤动如蝶翼,勉力挺直脊背与他对视,却总疑心他能听见我失常的心跳。
“你如今高中榜眼,不再是籍籍无名的书生,想必还得陛下青眼,官运亨通。”
柳翰青笑着说:“夫人所言甚是。”
夫人两个字挑动我的心弦,我下意识想躲,却被他精准无误握住我的手腕。
10
我尝试挣脱,但却纹丝不动,只能深吸一口气,把压在心底的话当面托出。
“今时不同往日,你有足够资格对谢小姐提亲,甚至可以求陛下赐婚,合该圆梦如愿才是,又何必来寻我,毕竟你我都清楚,那是一桩错嫁孽缘。”
柳翰青话锋一转:“你想必不知道,镇国侯嫡女谢桐一个月前已经嫁给祁王世子为妻,如今琴瑟和鸣,传为佳话。”
我哑然,仔细看他神色:“你不伤心?”
柳翰青坦然任我打量:“我为何要伤心?”
我语气变得急促:“你明明爱她至深,苏意告诉我你们在上元灯会相逢,你必然对她一见钟情,而且你曾经在睡梦中喊她姓名,足以说明你不曾忘记她,如今她另嫁他人,你怎么可能不伤心。”
说到此,我忍不住泪意凝眶。
“我们成亲那晚,你看见我的脸,明明失望至极,你又不曾爱我,为何还要来找我?”
头顶落下一声沉沉叹息,下一刻,被我扯进温暖的怀抱。
“千兰,是我不好,叫你受委屈了。”
他双臂牢牢把我锁进怀里,叫我挣脱不得,清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道来心声。
“我当初的确对谢桐有别样心思,但她从始至终意不在我,我和你成亲那日,只是恼怒侯府的蒙骗欺瞒,当年的婚约大可以不作数,却非要拉一个无辜女子赔上后半辈子,我看不起这样的作为。”
“我不愿逼迫你,也不想伤害你,所以才疏远你,但随着相处越来越多,我发现越来越被你吸引,你不说话时很娴静,笑起来时很好看,不管是教你识字还是给你寻话本解闷,都是想让你在柳府过得开心一些。”
“我记得我生病时你的体贴照料,还有哼唱的温柔歌谣,记得你每日为我亲手熬煮的一碗碗甜羹,记得你为我去寺庙祈福,还要给我求的平安符,你为我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不知何时,我已经泪流满面,埋在他的怀中双肩轻颤。
原来我所做的,他都知道,他都记得。
他宽厚的大掌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如同哄着委屈的孩童。
“我本来打算,等我高中之后再对你倾诉心意,不曾想我的夫人留下一纸和离书就跑了,叫我好生寻找。”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忽然问:“那筠怡呢?”
柳翰青替我仔细擦掉泪珠:“她爱上打马游街的俊俏探花郎,如今已经是探花郎的娇妻了。”
我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她明明爱你至深。”
柳翰青失笑:“她对我不过是懵懂的情愫,不然又怎么会看一眼探花郎就被勾走了魂,所以我已经与她和离。”
我扭头,却看见兄长和嫂子意味深长的笑容,登时满脸羞红。
柳翰青松开双臂,却牢牢握住我的手,对兄长和嫂子问好,甚至还随着他们一起回了我家。
他拉着我一起给我爹娘奉茶,恭恭敬敬给他们行礼,如同新婚的女婿。
当晚,他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煌煌烛火下,他含笑看着我:“夫人,欠你的洞房花烛夜,今夜都补给你。”
烛火被夜风吹灭,而他的吻准确无误落在我的嘴唇上,缱绻缠绵。
我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轻声呢喃了一句。
“夫君。”
天上高悬的那轮明月,终入我怀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