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等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群孩子，又借着昏暗的灯光中看着自己在被子上掉落的头发和眉毛，心中又是一阵感叹。
他的声音很小很小，仿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我的时间不多了。”
说话间，又端起桌面上的酒瓶子，将酒一饮而尽，脑海中全部都是一些关于数字，关于计算，关于他们在病房里面讨论的画面。
铁二蛋说一不二的抢过老宋的酒瓶：“咱们厂区上个月开始就禁酒了，你怎么还喝啊，你真的不怕处分吗，到时候真的把你下放或者调走，我们可怎么办？”
老宋无可奈何：“不让我上班，就让我这么傻呆呆的混日子，我迟早会醉死。”
“行了，没完没了是不是？老宋，你现在赶紧醒酒，冷主任已经回去上报了，你这样威胁上级，迟早会受处分的。”欧阳铮铮将酒瓶子放在一旁，开始给老宋收拾屋子。
一旁的几个刚来的大学生也默默无闻的帮老宋收拾地窝子，又给他煮了一壶热腾腾的奶茶，还拿来了一些土豆。
“姐，您看……”一个大学生看见衣服上的那些掉落的头发，不免心中震撼。
为什么会掉发，这些大家都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意当着老宋的面说。
欧阳铮铮的鼻子一阵酸，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来，看见这些掉落的头发，似乎已经看见了结果。
欧阳铮铮擦了一把眼泪，拿着被子和衣服带着那些大学生们出去抖落，尽量避免老宋看见。
铁二蛋还在跟老宋苦口婆心的讲道理，可是老宋根本听不进去一句话。
年轻的大学生也是刚刚二十岁，带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小心翼翼的问道：“姐，宋老师会死吗？”
欧阳铮铮愣了一下，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接下来的话，明知道这种情况是最不好的，可是老宋就是不愿意治疗。
“人都会死的，我们要死得其所，从我们踏上草原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想着我以我血荐轩辕。”欧阳铮铮强颜欢笑。
“小眼镜，你声音小一点，不要让宋老师听见了，宋老师现在意志消沉，我们一定要帮他走出来。”年轻的男大学生说道：“我本来可以继续读研究生的，可是我想着，我爸妈都在这里，我也要来建设草原，建设大西北，只有在这个地方，我的学术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带着厚重眼镜的小眼镜嘿嘿一笑：“我跟你不一样，我想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当我们国家的居里夫人，我们老师说我是可以的，我的化学很厉害。”
小姑娘的笑容中带着几分羞涩，可是羞涩中又充满了自信。
“你是关关雎对吗？我听铁二蛋和宋老师提起过你，你很厉害的，每次化学考试都是满分，还代表我们国家进行国际比赛，被美国好几个学校邀请读书了是不是？宋老师也说你未来可期，一定会成为我们国家的居里夫人。”欧阳铮铮几乎是尖叫。
关关雎羞涩的点点头：“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但是我会努力做到那么好的。”
他们将被子上的头发都抖落干净，拿进了地窝子，铁二蛋高声喊道：“你不要怂，老宋，相信我，你死了还有我，我死了还有关关雎，对吧？如今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年代，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去你的，少在这给我灌迷魂汤，我说了我不会回去医院的，赶紧把冷锋找来，我明天就要去上班，现在的研究正式刻不容缓的时候，谁也不能阻挡我。”老宋喝了一口酒，怒气腾腾的说道。
关关雎也进来小声的道：“宋老师，别喝了，你之前给我布置的作业，我这点还不清楚。”
她随手将自己布袋子里面的资料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另外一只手是铅笔，随时随地都可以进入工作的状态。
老宋用指甲在那张白纸上面随便勾画了几个符号，那些都是很专业的术语，欧阳铮铮根本看不懂。
铁二蛋知道，互相之间的专业知识不能随意乱看，避免设计机密。
老宋画了两个符号之后，用手敲了敲关关雎的头：“平时做事从来不用心，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就犯难，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怎么能独当一面？”
关关雎被说得脸涨红，很显然，她这样的好学生，好苗子，从来没有受过老师的批评，如今处处都是错误，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了。
老宋又喝了两口酒：“行嘞，你们出去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去单位找我，家里不谈公事，还有一点，小关，我必须告诉你，就算你的记忆力再好，也不能将资料默写出来，以免被人误会。”
关关雎不得不点头称是，大家都退出了他的地窝子，老宋猛地将桌子上的酒喝完，倒头就睡。
出了地窝子，抬头看去，天上已经是满天星，铁二蛋也是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时刻，这段时间真是太忙了。
铁二蛋突然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有收到子淳的信吗？他怎么样？现在我也很少看见你写信了。”
欧阳铮铮抬眼看着满天星辰，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没有，我会写信，但是从来不往外面寄了，我的工作具有特殊性，不能擅自和外面联系。”
“那……还是算了吧，我相信，距离你们见面已经不远了，欧阳，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能等到见面的时候的。”铁二蛋好几次欲言又止。
铁二蛋也很想说，现在的子淳在医院治疗，也许身边需要人陪伴，可是，要怎么说呢，不能将这个秘密宣之于口啊，他们发过誓，有过保密协议的。
铁二蛋不断的叹气，对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有秘密，心中可真不是滋味。
欧阳铮铮也问道：“我这段时间出外勤，在山里活动呢，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样，当时事故发生的时候，是不是很多人都受伤了。”
“到了实验关键的时刻，受伤是经常发生的，唉……欧阳啊，真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生命有多珍贵，答应我，将来如果你可以跟子淳走到一起，一定要守护好身边的人。”铁二蛋唉声叹气，与之前她乐天派的观念完全不同。
这一个月，在核心部门发生了什么他们难以了解，但是能让那么多人改变了自己的心里所想，改变了自己的性格，一定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铁二蛋看着对面的医生走过来，身边还跟着冷锋，她站起来：“欧阳，我要换药了，老宋也要按时吃药，否则啊，后果不堪设想。”
冷锋指了指里面，大家又往老宋的地窝子里走。
欧阳铮铮点燃了一盏灯，屋子里顿时敞亮起来，大家的脸色也变得红润。
老宋微微睁眼：“你们这群家伙怎么那么烦，好端端的又来做什么，我都说了，只要让我重新恢复工作，什么都好说。”
“老宋，别矫情了，赶紧的，让医生检查一下。”冷锋呵斥道，他现在每天都要处理很多事，这段时间真是事故频发的关键期，他每天都马不停蹄的安抚工人，又要监督生产，还要给新人开会。
老宋扭扭捏捏：“你们都给我出去，如果你们没有办法帮我恢复工作，请你们出去。”
冷锋好言好语相劝，一直都以高冷著称的他现在也变得和颜悦色，对老宋真是耐心十足。
反而是欧阳觉得很不耐烦：“老宋，赶紧给我起来，你再这样，我肯定将你的事迹写成材料上报，你就等着下放到别的地方去，或者调离我们厂区。”
老宋赶紧站起来，一边嘟囔：“凶什么凶啊，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么这么凶，当心以后没有人要，不就是检查吃药吗，我听话还不行？”
他这么嘟囔着，旁边的医生们都乐了，朝欧阳铮铮神秘一笑。
“我们都来了好几趟了，可是人家大老哥根本不配合，当着我们的面喝酒，态度非常恶劣，完全是挑衅我们医生的权威，早知道生气有用，我们就不要哄着了。”一旁大夫嘿嘿一笑，一边做事批评老宋。
老宋翻了一个白眼：“就知道欺负我们伤残人士。”
“得了便宜还卖乖是不是，以后你给我按时吃药，把酒给戒了，谁允许你在厂区里面喝酒的，你不知道厂区里面喝酒得受到处分的吗，真是过分。”欧阳铮铮又骂道。
当着大夫的面，老宋把药吃了，吃药的同时，还是喝了一口酒，这才把一捧药咽下去。
一声们都无可奈何，不知道要怎么说他。
冷锋还是对老宋好言相劝，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只有他知道当时实验的时候有多么困难，多么紧急，事态有多么严重。
这些科学家工程师们能活着出来，真是得到了那个叫做欧阳的教授的帮助，否则，大家伙都会被强大的核辐射当场毙命。
那一次事态导致了整个厂区都高度重视，哪怕是北京方面也是高度重视，强调必须加强医疗。
老宋突然问道：“小冷，我的那些同事们怎么样了，那个年轻的欧阳教授怎么样了？当时若不是他把我推出去，关掉了阀门，坚持将产品带出来，可能我们就要功亏一篑，我们里面二十多个人啊，要是这么爆炸，整个厂区都会受到严重的辐射，这个草原将会寸草不生啊，小冷，你跟我说说，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冷锋摇摇头：“现在已经苏州进行治疗了，具体的事情我们还得不到确切的消息，不过大家都没有生命危险了，现在核心部门还在正常运转，之前研究的研究还是要继续。”
老宋的眼前一亮：“真的吗？那我之前的想法就必须要核实啊，我一定会成为核心力量的，请组织一定要相信我。”
他变得很急迫，双目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真的，小冷，帮我说说，我就可以不要工资，我不要职称，我就需要参加工作，参加一线工作。”
冷锋微微点头：“老宋同志，您的需求我已经和领导反应了。”
“那领导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答应了？”老宋关切的问，脸上十分严肃，扶了扶眼镜。
他千辛万苦从医院逃跑回来，就是为了多干事业，把自己的实验付诸行动。
冷锋点点头：“这个是有条件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什么都不要。”老宋再次强调。
冷锋指了指桌子上那瓶酒：“领导说了，只要你改掉了酗酒的毛病，一切都好商量，你说说这段时间，你回来了以后，不停的喝酒止痛，这样下去给年轻人们造成多大的影响。”
“就是啊，老宋，你觉得难受，想要喝酒缓解一下精神或者是身体疼痛，你悄悄的喝就行了呀。”欧阳铮铮补充了一句。
她这句话，看似在批评老宋，实则是给老宋台阶下，让冷锋知道，老宋喝酒只是为了缓解压力，别无他意。
冷锋朝她颔首，眼神之中是明白的告诉欧阳铮铮，他知道老宋多么不容易，心理上和身体上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倒是铁二蛋是个实诚人：“胡说八道的一天天，干啥呢，就算是偷偷喝也不可以啊，我们要重视规定的存在，不能随便就喝酒，你看看国家对我们多好啊，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保障我们的饮食，我们有什么资格不好好工作呢，我听说，我们老家的人真的吃不上东西了。”
“是这个道理呢，我刚才从学校来，我们学校里面的学生真是饿极了什么都吃，特别不容易。”关关雎连忙说道。
冷锋看着关关雎，又看向欧阳铮铮：“小关的名字很好听，一看就知道父母是知识分子，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惜我只会这一句。”
“我爹是教书先生，我娘是家庭妇女，这个名字是我爷给我起的，他以前当过秀才。”关关雎笑着说道。
老宋对自己的得意门生非常看重，以前他把欧阳铮铮当成自己最得意的徒弟，很可惜欧阳不是相关专业的，没有任何基础，教起来比较费劲儿，充其量也只能当一个技术工，但是关关雎不一样，只是可靠，可以成为很有力量的科学家。
“这个孩子不错，老宋，你这一次选人选得非常好，我知道你用心了，小关就直接跟着二蛋历练，现在到处都是脏活累活，不用像欧阳以前一样了，还要帮全厂职工搞鱼吃，真是难为一个年轻的姑娘了。”老宋笑着说道。
“嘿嘿嘿，老宋，我们正在说你的问题呢，你说我做什么，现在我们说的是，你能不能戒酒？”欧阳铮铮拿起本子，仿佛要在上面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宋看着这个架势确实是慌乱了，赶紧道：“小冷，你确定让把我的工作证还给我，能让我继续工作？”
“领导都发话了，现在就看你的意思了？”冷锋激动的说。
老宋重重点头：“开什么玩笑，谁酗酒了，你们这群人有过调查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还说我酗酒，赶紧把我的工作证还给我。”
欧阳铮铮恼火的说：“本来就是你酗酒，你自己看看，瓶子里又是酒，我真是不知道，我们厂区这么严防死守的，你到底是从哪里找到酒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是不是？”
“对啊，老宋，你去哪里买酒的，我记得我们的副食店没有酒啊，不是说买酒要那条子特批吗，你什么情况？”铁二蛋也觉得好奇。
一旁的关关雎深呼吸了一下，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领导们，我们宋老师没有喝酒，这些都是水，里面都是水。”
铁二蛋不信，赶紧将酒瓶子拿起来咕咚咕咚的喝了两口，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光芒，然后递给了冷锋。
冷锋也是一个劲儿的喝了下去，脸上展开了笑容。
“我就是心里烦，身体不舒服，可是我必须找点事情干啊，这个酒瓶子都有些年头了，往里面装点水，我也能喝出茅台的味道来，哈哈，但是，如果给我点化学用品，我兴许也可以勾兑出一瓶酒，可以麻痹神经的酒，可是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工作，只有工作才能让我安心。”老宋点点头，赶紧告诉大家真相。
冷锋喝了水之后赶紧呵斥：“去你的，老宋，你还想勾兑出酒，开什么玩笑，咱们可是研究大事情的，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化学用品给你勾兑酒，赶紧工作去吧。”
他把工作证还给了老宋，老宋拿到工作证，心里激动不已：“我现在是九级了？之前我还是七级的啊，你们给我升职了吗？哎呀……感谢组织啊，这……这咋还给我升职了呢？”
“好好干吧，老宋，我们厂是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贡献的员工的，你尽管放心好了，将来咱们研究成功了，说不定国家还要给我们嘉奖。”铁二蛋也觉得很激动，老宋现在可是厂区里面为数不多的九级工，这是何等的荣耀。
老宋的眉头紧蹙，脸上变得严肃极了，在铁二蛋的手臂上打了一下：“怎么可以要嘉奖呢，我们的条件已经非常好了，这就是国家给我们的嘉奖，已经足够了，接下来，就要看我们能给祖国带来什么了。”
铁二蛋做了个鬼脸：“我当然知道啊，行嘞，老宋，咱们先回车间开会，我跟你说说，我最近已经克服了技术难关，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做，是不是要跟核心部门的几个同志做一次实验呢，这个实验咱们……”
铁二蛋和老宋走出去，老宋光荣的戴上了自己的工作牌，欢喜得不知所措，赶紧朝关关雎喊了一声：“傻孩子，你赶紧跟上，我们现在要工作了，你要知道，跟着我们工作是不分昼夜的，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