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戏子的行头和发饰,你也见着了吧。”落脚在临安的一间茶馆里,云清辞眼光一直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微雨,这会儿才转过头来,不想却问出了这么一句。
“流景不留神撞见的,我便也跟着见了。”叶持繁点头应道。
“那都是我一位故人的东西,原本是暂存在我这里的,”云清辞叹口气,又斟了一杯淡茶,“可惜,是再也没有机会还给他了。”
昙华擅歌,这是自他八岁起便始终围绕在耳边的赞誉。
昙华生在境况普通的老实人家,世代为地主家耕种,是为佃户。小时候的昙华常常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迎着极绚烂的朝霞去赶一场大戏或者庙会,回来时多半已被父亲抱在怀里睡了,手里的一只竹蜻蜓或木风车却是攥得紧紧,不肯松开。有时也不愿睡去,便依旧趴在父亲宽阔结实的肩上,看着夜空下飞舞的流光出神,一双眼睛清澈明朗如同女孩子。
他名唤昙华。这名字当初是母亲给起的,父亲原不同意,说一是太像女子,二是昙花短命,只能开一夜,这孩子以后定长寿不得的。母亲却执意不肯更改,最后父亲顾及着她病弱交加的身体,只得依了她。
母亲极爱昙花,每每见了必定摘一大丛捧回家来,小心翼翼地搁在泥胚瓶里。父亲笑她,说你总是睡过,看不到昙花开的,摘回来有什么用。母亲不答,只仍旧笑盈盈地看着。
后来母亲病逝,父亲就再没出现过这般温和又宠溺的笑颜。他与普通的农户一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留下他与年长两岁的姐姐莲华守着家里那间破败的茅草房。做完了父亲吩咐过的家务活,姐姐便领他去一片落满棠梨叶的坡上由着他玩,那坡无名,至少他并不知道名字,便直接呼作棠梨坡。昙华时常扯住姐姐的袖角,指给她看漫天游弋闲适的行云。
姐姐教他几阙简单而悠扬的歌谣。他平生第一次歌唱便是在棠梨坡,那天胭脂色的叶子在半空里飞旋,姐姐眼中闪过又惊又喜的光,她说昙华,你以后一定可以唱得比我好。
昙华于是在清冽的风里温和地笑笑。从此以后,无论是熟稔不熟稔的人尽皆赞道,昙华擅歌,冷家的幼子昙华极擅唱歌。
在父亲诞辰时,他也以一曲清歌作为礼物。满以为父亲听罢定会露出赞赏的笑容,像以往一样将他抱起来原地转几个圈,口中用略带乡音的语调喊着“飞喽”。谁知这一次父亲面色却沉下来,失神地看了他许久。
“昙华。”良久,父亲叹道。
“……爹爹?”他不解地喊出口。姐姐在一边盛一碗虾皮汤递给他,默不作声。
“昙华这名字,是你娘起的。开始我不让,可你娘性子一向倔强,又怕她动气,只好顺了她的意思。你娘说,这昙花的别称,叫做月下美人。
“爹爹是个粗人,不懂啥文化,也不知这名号做什么解释。只是我当时一听,便觉得这名字不祥啊。”
“不……祥?”昙华那时还不满十岁,并不很理解这么抽象艰涩的词汇。
“按说美人该是好的,可昙花见月才开,你出生那晚血月满盈,不知是何等妖异的兆头。美人一辈子只待在月下,命中不见日光,爹爹怕就怕你应了这名字,一生只做见不得人的失行之事。”
血月满盈?
一轮滚圆皎白的月亮,由下至上爬满了丝丝缕缕妖冶的血红。是为血月满盈,历来被江湖中人视为大凶之兆。
昙华眨眨眼,望向爹爹,眼中满是费解的神色。姐姐在一旁替他宽慰父亲:“昙华自幼品行端方,不会做什么为非作歹、出格越矩的事儿的,爹爹放心吧。”
父亲捋着略见几线花白的胡子,点头轻叹:“那就好,那就好啊……”
后来。
后来地主家的家丁们鞭死了他的父亲。
那时昙华是在场的,但在场并不代表他懂得什么。他只是怀着一腔愤懑想要上前去控诉,却被姐姐一把拉回来揽进怀里,用柔弱的臂膀死命地护着。
凭什么?就为那一匹将死的黄牛么?那头牛刚病的时候你们骂父亲喂养不当,却不肯出钱遣他去镇上找兽医买药,由着病情拖下去,又不让它多加休息,依旧整天犁地,不猝死在田间才是怪事!那头牛死了又来责怪父亲,父亲不过辩白两句,便被地主家的下人捆了手脚,任由人家鞭笞!究竟是凭什么!?
凭他家是地主?凭老地主的儿子在朝为官,是新晋的吏部员外郎?
还是凭这世上的王法与公道!?
他恨,恨得薄唇快要咬出血来。两手紧握着拳,骨节处泛着沧冷的白。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哪怕他的眼眶已经再也容不下一点点的愤慨。那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遭人活活鞭笞致死,身上布满暗红暗红的血痕,与他想象中那轮满盈的血月一模一样。
姐姐在身后死死抱住他,耳畔传来强忍着的呜咽声。
月下……美人。
血月之下开出的妖异之花。
给父亲带来厄运的,究竟是命定不祥的自己,还是这从未给人带来过祥兆的世道和苍天。
此恨,终无绝期。
云清辞初见昙华时,他已是风月场中远近闻名的戏子花魁。
那时他在月下,半躺在一张装饰华丽典雅的贵妃椅上,身着一袭淡雅的粉蓝,手里摇着一把上绘四大美人的丝绸团扇。云清辞浅浅唤了一声“昙华”,便见得他回过头来,分明而柔和的五官,浅青的眉黛,唇未点绛,粉脂未施,只凭素颜便不知要折煞世间多少女子。那人冲他淡淡笑了笑,眸中涟漪美如惊鸿。
“云医仙。”他开口唤道,不是唱戏的假声,而是低低的真音,“娘亲叫我扮作女子迎你。可我不愿。”
娘亲,说的自然不是他那早已归于九泉之下的母亲。
云清辞会意地点头:“我自是不会说的。”
为何要扮作女子……不过是因着世人对女子的提防之心少些,这样便可在遇到什么不测之时,便于自保。世上之人大抵以为如此。
“不过是染了风寒,娘亲便要大动干戈地请云医仙来……呵,真是劳烦医仙远行了。”云清辞骤然发觉,他的真声似乎更为柔和,浅浅的,低吟浅叹般的美感。
好一个世间尤物。云清辞浮起了一丝浅笑,还礼道:“医者以救治天下人为己任,怎会推辞路远。”
“有劳。”这雅号月下美人的戏子安静地笑道。
岂止仅是风寒,就算是几声咳嗽也会引得鸨母紧张数日。他不单是这戏楼中最能招揽客人的头牌,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江湖杀手。
冷昙华杀一个人的价钱,最低也要五千两。
五千两黄金。
这么一棵摇钱之树,当然得好生供奉着,怠慢不得。
若不是亲眼目睹过,想必云清辞是无论如何也不信他会杀人的。然而那夜却是真真切切地见了,一柄利器从他袖中飞掠而出,只闻其带起的一阵飕飕风声,却不见其形,待人有所反应,那锋利的白刃早已割裂了颈上血脉。
那把剑,后来云清辞曾细细端详过。剑身极短,通体微泛血光,并无剑穗,以“血虹”二字为名。
“这袖剑出自周醉白夫人的铸剑坊,当时花去了我身上所有的银子。”他的口气与同友人在月下闲谈如出一辙,不悲不喜,仿佛述说着身外之事,“阿姐说离了家便要时时提防着周遭人世,我便买了它算作防身。”
云清辞指尖轻抚过剑口,被它极薄极利的剑身划出点点血珠,幽莹颜色,“周夫人的技艺自是名不虚传,剑鞘想也铸得极精巧。”
“血虹无鞘。”冷昙华一语惊了身边的少年:“无鞘?直接藏在袖中么?”
见他颔首,云清辞将剑奉还与他,只觉得颈后凉气翻涌。却不知他腕上,已被这冰冷的袖剑伤了多少次。
冷昙华正带笑斟了茶与他,楼中鸨母却遣人来院中唤了他去,道是有客人出大价钱专门点他唱一折。被遣来的小丫鬟往他手中塞了张纸片,他无声地接来看过,而后蓦地一拂袖,那张纸便在石桌上的烛焰间化为灰烬。
云清辞眼见他要转身进楼,怕他风寒未愈便匆匆上台会有什么不适。他却伸手拦下,唇角一点凉薄的笑意:“云医仙还是莫跟去了罢,要见血的,恐不是吉兆呢。”
少年顿时怔在原地。他的口吻淡薄漠然,唇齿之间缓缓吐出的字句,宛如所昭示的并非宿命生死,而是唱着一段婉婉的戏文,待那管弦静默了,一切又都会重新归于安好。
世人只道他信手拈香,风流一场,却不知他的世界里,原来静默得只剩下这三分血色。
云清辞静立了片刻,终于还是疾步跟了上去。
台下管弦音动,台上戏子声起。
“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云清辞坐在较远的散座那里,凝神听着。觥筹交错,声音嘈嘈,难免冲淡了这一曲清歌。而在这杂如急雨的人声之间,恰有一柄利器从台上温婉戏子的袖间飞掠而出,直接挑破了二楼雅间的纱帘。
该是有血溅出的响动的,只是一时还听不到。
戏楼如预想般大乱,管弦声戛然而歇,云清辞抿了口茶,微微摇头,可惜了这一折好戏。
混乱之间,竟有人直接冲上台去——多半是被刺杀之人的亲信,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个被打碎的瓷杯,缺口处尖利如刃。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云清辞来不及多想,只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挤过人群向台上奔去,却被一众慌乱的酒客挡住了视线,待到终于得以看到台上的情况时,映入眼帘的已然是他捂着肩膀向后退去的动作。
有血从指缝间流淌而出。然而在场其他人却都无暇去管。
云清辞扶他去了后台,心里只盼那人不要追进来。手边没有膏药,甚至没有可以用来为伤口止血的碎布。只有袖间的御安尺泛着冽冽清光。云清辞唤他先躺下,而后自己诊脉、以御安尺暂时止血、复又找了刚才给昙华递信的丫鬟吩咐她快去买药,一时忙得有些失措。那年清辞才从师父手中接下这把御安尺,对它尚不甚了解,并不知道它对付这种皮外伤其实绰绰有余,是完全不需要再上药的。
昙华一直就这样看着他忙,默不作声。他在这风月场中待了八年,阅人无数,承颜欢笑,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肯为他紧张忧心一次的人。
所以云清辞,大概是他此生唯一的故人。
云清辞第一次见到清商,是在大约已经入了秋的光景。料峭秋寒,天色湛蓝空阔。戏楼中似也相对清净了些,还是小女孩的清商躲在昙华身后打量着他,目光温顺,略带些天生有之的羞怯,浅绿的衣衫相称犹如未开的荷花。
这是你的弟子?清辞笑问。
嗯,她叫清商,还未满九岁。昙华替她理了理额发,小女孩乖巧地站着不动。
尚且年幼,就被卖进这种地方了?少年微微挑眉。
有什么办法,凄苦流离,谁会怜惜她年幼。
他嘴角还是那抹招牌式的薄凉的笑。明明是笑着的,明明扬起了恰到好处的弧度,却总会令人无端觉得心下一空,而后泛起微疼。
云清辞点着头不再多说什么,世上同清商昙华一样幼时遭难的人多如星河,并不是他一人在这里义愤填膺便能解决的问题。况且,其实清商还有昙华,他们都还算幸运。
纵是一世流连花间承颜欢笑,却也不至于饿死。
清辞被颜蕴月带回浣青山的路上,曾见了一位抱着孩子靠在桥下的母亲,桥下积水甚深,清辞远远看着都觉得冰凉刺骨。孩子才足月,身上盖着褴褛的破布,枯瘦如同皮包骨一般,正在母亲怀里哑着嗓子嘤嘤地哭着,而那女子虽还尽力保持着怀抱婴儿的姿势,气息却早已微弱了。清辞拉着颜蕴月的衣袖,说姐姐你救救她们。可是出乎意料的,颜蕴月却摇了摇头,动作缓慢,神色凝重。
姐姐也救不了她们……她们快要死了。
为什么?姐姐不是有御安尺么?不是能治所有病的么?
清辞,御安尺也不能令人起死回生。
那女子的确已经救不得了,她手里还握着一小块发霉的馒头,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手送到口中。清辞不依不饶地跑过去查看时,她已经彻底断了气。
那个孩子……也不能救?
她得的是百日咳,已经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颜蕴月走过去探了脉之后叹息着道。御安尺能延她几天寿数,可保不下她的性命,只能平添些痛苦罢了。
姐姐……姐姐可是医圣啊……这世界上还会有医圣救不了的人?小清辞紧蹙着眉质疑道。
……有很多。我们医家也许能救一小部分人,但……毕竟救不了这世道。
小清辞不甚理解她的话,颜蕴月便抬手指给他看四周的情况。
你看,这座城池因为暴雨了发了洪水,该是不久前才退去。按说这种时候,官府应该开仓放粮,用以赈灾,抚恤百姓,可我们一路走来,经过县衙,却空荡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官吏们早就收拾了东西逃往他处去了。圣上就算拨了救济粮下来,真正送到灾民手里,想也不剩多少了吧。
家破人亡的伤口刚刚结痂,此刻仿佛又被狠狠撕裂。
所以从此后,云清辞誓死不救这些不顾民间疾苦的掌权者。无论他们怎样威逼利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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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辞。”
少年回神,昙华已斟了热茶递到他跟前,蒸腾起一缕袅袅的白雾。清商已经先去了琴房,练习师父新教给她的的古琴曲。
“嗯?”
“明早我便出发,去连渊的穆靖王府。”
“庆生么?”贺寿当日一般都要请戏班子来演出,这也是常事。
“不错。”
清辞刚想回应些什么,却见他说话间已从袖中取出了那柄血虹袖剑:“这把剑,就烦请清辞帮我保管着。如果我回不来,就请……”
“你在说什么!?”云清辞险些拍案而起,“你怎么可能回不来?”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慢慢升腾。
“我曾受人委托,刺杀了穆靖王府上最受宠的侧妃。他必定不会轻饶过我。”
“这种委托你也接?”
“是鸨母接下的,那人开了三万两黄金的价钱。我只管照着吩咐去做罢了。”昙华努力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没能笑得出来。
“真正追查起来,不能饶恕的想必也是那个委托人,你有什么错?”
“……委托之人是穆靖王妃。你觉得他会对妻子动手么。”反问语气生生被他压了下来,语调听不出起伏,却还是能感受到蕴含在其中的一丝凄然。
云清辞一时失语。半天才微阖了眼眸,轻声道:“……我跟你同去。”
穆靖王的寿宴上宴请了四方宾客,颇为热闹喧嚷。清辞扮作戏班打杂的学徒混了进去,他不断俯身搁下衣服箱子暂时休息的模样惹得昙华在不远处笑了许久。
“王爷要杀你,多半不会让你血溅当场,”终于捱到了后台,清辞撂下箱子,一手揉着酸疼的肩膀,低声说道:“依我看他会用毒,这样你才能死得神鬼不觉。”
昙华正对镜描摹着浓重的油彩,青黛眉,点绛唇,凤眸光转。闻言浅笑:“那清辞可有什么法子让我死得惊神泣鬼么。”
云清辞自动忽略了他的玩笑,“御安尺可验是否有毒,我先去后厨替你检验一遍,到时候什么东西有毒,不吃就是了。”
“清辞,不用这么麻烦,”昙华小心地簪上一支铃兰步摇,口中淡然道,“你以为戏子是什么人……难道这宴席是为我们准备的不成?”
清辞怔了一下,才想起就算是倾动天下的名伶,也只不过,是个伶人罢了。
他们在戏台上可以移宫换羽,一笑倾城,但若下了台,也只不过,是个伶人罢了。
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在王爷的寿宴上飞觞举白饮酒进食的资格。
清辞默然打量了一下四周,檀木箱子,各色精巧的华服和道具,目光落在一只雪青色的羽觞之上,突然作声:“你今儿唱的是哪一出?”
“《百花亭》。穆靖王特意差人来点的段子。”
清辞其实很想问他偏清瘦的身材扮作杨贵妃会是什么样子,但眼下却顾不得笑谈风月,只是紧张地问:“那只酒杯要用么?”
昙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颔首道,“不错。既然是贵妃醉酒,必然会手捧酒杯做品酒之状。”
御安尺出袖,清辞径直上前拾起那只酒杯,青色的医尺横于其上。
尺上很快泛起猎猎清光,却不似平时那般通体泛光,它的来源,是御安尺八格中的“离”字一格。
少年神情森然,一字一顿地下了结论:“杯口抹了牵机毒。”
昙华脸色微微一变,这就意味着只要此杯沾唇,自己将必死无疑。
“换只杯子罢。”清辞将这杀人于无形的危险物搁得很远,昙华点头应着,却默然无话。
月琴铮铮,管弦泠泠。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云袖舒缓,流风回雪。见他缓缓举起羽觞,清辞心里瞬间泛起一种没来由的紧张。
片刻后,他捂着胃倒了下去,神情因着牵机毒的毒性而变得不受控制,略微有些狰狞。
这种毒,是能活生生将人疼死的。
中毒者,因为疼痛,头部甚至可以碰到脚尖。是故,名为牵机毒。
云清辞袖间的御安尺霎然出袖,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从后台飞身而去。
但就像颜蕴月说过的,御安尺,也无法令人起死回生。
“为什么……我不是叫你换杯子了么!?”
“逃得过一时……也逃不过一世……”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嘶哑,冷汗从额上不断地滴落下来,御安尺横亘在他的心口上企图延缓毒性,却被他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推开。
“就让我……这么去吧。”
戏楼之间依旧玉壶光转,凤箫声动,远处用作布景的屏风上,刺绣的美人笑容依然姣好。
故人却已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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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月楼的头牌花魁,便默认作是十年之后的清商。
云清辞临走前她来送行,站在白月地下,眸光清冽如同落入了星河,与初见那晚昙华带笑的明眸如出一辙。云清辞心里当即便生了几分再无故人的感慨。听她用细弱的嗓音怯怯地问:“清辞哥哥以后可还来么?”
“来。”口中这么应下了。可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那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声音略显犹疑,更多的则是期盼。
云清辞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口吻带笑:“等你练好了戏,他自然就回来了。”
清商对他和师父的话向来深信,闻言,禁不住孩子气地笑起来,在满地月华中放下古琴,“师父说给人送行都要弹曲子的,我也给你弹。”言罢便张开十指,排指拨弦,手底仿佛流淌出了汩汩的清泉。
云清辞在筝声里转身离去。冰轮初转腾,月色正清明。
清商一曲,短长别意。
参商永离,何时归期。
终究没说破,他们之间,已隔了一层生死。
根据昙华的吩咐,清辞找到了那处飞旋着棠梨叶的山坡,将血虹袖剑亲手埋了下去。此地无名,他也是费尽了一番心思才找到。
仿佛有千穴清风自天际吹拂而来,秋花未醒,满山皆是绚烂的胭脂颜色。
明明是从这一派惜花点蜡的美景里洇染出来的美人,却偏偏应了那血月,乘风去了。
木华迷殇,这浮生一世,到底也只是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