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要去泽椁城……便与桃夭姑娘同路吧。”耐不住这等沉寂的气氛,还是叶持繁率先开口。翠衫女子点头答应,却没有出声——只怕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哭腔。料想清辞在入口处发现的那具女尸,就是她的母亲吧?
“清辞,好端端的来泽椁做什么?留镜儿看家么?”颜蕴月却没有急于行路,发问。
自神农氏开创以御安尺为象征的“医”家开始,便定下了规矩——历任继承御安尺的医圣医仙,必依山傍水寻个清静而又不过于隐蔽之地,作为医诊的场所,同时也是医家的住处。只要御安尺在手一日,除出诊之外决不可从此离开,出诊之时也须留弟子看家。若是迁移,则必须在十日之内遍告天下。如此种种,皆是为了方便前来求医者找寻医家之所在。
打从颜蕴月的师祖那一辈起,御安尺的主人在任时,已经近百年没有离开过浣青山。历任宿主们在遴选弟子时,多半也都选些品行端方的女子入门。为的是女子温柔淑娴,多不生游历江湖之心,也好安安分分地守在山上。
所以御安尺,本是不该传给清辞的。若不是息衍蓉进宫为妃,“医仙”之名,本该落到她的头上才是。
“……晚镜已于数月前进宫,皇命难违,徒儿无法阻拦。”清辞垂眸。颜蕴月心里霎时一惊,说不出话来。晚镜那孩子她是见过的,作为比清辞小不了两岁的徒弟,虽没有清辞那样对医理一点即通的资质,对于用药方面的领悟力却也是非比常人。韩家已遭灭门之祸,时年仅十二岁的晚镜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活下去。如果可以,还想要帮一帮那些和她一样无依无靠之人。
这样的心绪与当年自己门下的息衍蓉如出一辙。然而这两个温婉如莲的女子,竟然都逃不过那归于深宫高墙里的命运。
“那你又怎么会来泽椁?”不再究于晚镜的事,颜蕴月目光扫向清辞。
“颜前辈,清辞也是为了帮在下……”持繁稍稍近前去,打算解释。却被一旁神色凛然的青衣少年生生打断:“是为了帮持繁。再这样拉家常下去,桃夭姑娘怕也要埋怨了。还是快些赶路吧,师父。”
已近不惑之年的医圣没有再追问下去。回手拍了拍桃夭的肩,见她慢慢止了哭泣,便转身拂袖,不发一语而去。持繁走在一行人的最末,四顾打量着这片纯黑的无声的世界。在火折子一闪一闪的光亮中,周遭墓室的景象也跟着时隐时现。似乎是石刻的墙面,然而没有壁画,墙壁也打磨得粗糙不平;空荡荡的耳室里找不见一件陪葬器物的影子,虽然宽阔,却不很矜贵。少女心里不禁好奇墓的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桃夭走在队伍最前,半晌突然惊叫一声,骇得身后几人都不禁一震。
“这,这东西是……”
根据布置来判断,此处应是主墓室无疑。然而入眼的却并非厚重的石棺和形形色色的陪葬品,而是一具样式绝对不落窠臼的巨型棺材。它的铸造材料名称十分简洁,就叫做冰。
判断它是冰的主要依据,是因着那近乎透明的质地。清辞从被吓得不轻的桃夭身侧无声走过,一旦近前,那一贯冷定沉静的神色竟也忍不住起了微澜。
——棺中都是白骨,一具具森森然然,仿若透出远胜于冰的寒气。这些尸骨的排列并不是整齐的,甚至可以说是毫无规律,少年俯下身去细细察看了一番,发现大多都是一具摞着一具,重重叠叠零零散散,宛如豺狼饱餐过后的惨象。
“发现什么了,清辞。”见少年紧锁眉头半晌不语,持繁便也凑近来发问。桃夭被颜蕴月护在身后,她其实不是胆小的闺阁少女,跟随父辈的商队走南闯北这许多年,勇气与胆识并不逊色,若不是冰棺中的景象太过骇人,她也不至于畏缩如此。
“这是——冰?”叶持繁略通铸剑之道,知是用了特殊的法子将冰熔炼为比铜铁还要尖利坚固之物,千年不化分毫。
微泛水蓝色的冰棺之内,皑皑的白骨藏于其中,竟有些辨不清尸骨与棺的界限。霍然想起坐在连渊酒馆里时,清辞曾说这是一座前朝古墓,从小被关在剑阁书堆里长大的少女忽然忆起了前朝史书末卷上的一段话——
岳城地偏北,为华梁之都城,其近郊方圆数百里皆空地,是谓风水之故。太祖率十万精兵临岳城下,城中军民负隅顽抗,宁死不降,我军困其六月之久,方得破城。太祖与部将并驱入,屠城三日祭告天下,无一幸存者。埋骨于岳城之野,其上筑一城,乃今之泽椁;改岳城为旧墨,定都于此。然登基未久,泽椁屡发暴乱,有谏官言其为前朝冤魂作祟,请以冰棺镇之,故于埋骨处重筑一墓,因尸骨颇众,墓室宽延百里,如纸铺于泽椁城下。
莫非这冰棺所镇,就是那些曾抗敌六月、血战不降的华梁先民?
持繁心下里想着,不自觉便说了出来。一边的清辞没有做声,只把一手放在胸前微微俯身致哀,看样子认同她的结论。
四个人依次静默地鱼贯而出,桃夭的身子因为恐惧而略蜷着。只有叶持繁在经过冰棺时不由得往身侧看了一眼,那些尸骨仰面朝上望着虚空,遍地哀凉。一将功成枯万骨,而今南疆战火又起,谁能保证接下来躺在这里的,不会是天朝的子民?
经由耳室通往出口的墓道,幸甚通道也不很难找,毕竟这座古墓是不需要天朝的工匠为之陪葬的,光明正大从这里出去就是。无奈坡度极陡,叶持繁习剑多年自然不在话下,可余下几人之中桃夭单薄、颜蕴月年纪已然不轻,加之旅途劳累,再欲攀援绝非易事,便决计原地歇息一夜,明早再走。
几人在冰冷的石墓中席地而坐,各自倚着墙睡去。虽然墓中的冰棺里尸骨无数,却无阴风习习之感。颜蕴月一路计算着时间,夜很深了。清辞和桃夭都已经睡去,轻悄的呼吸声在静谧的空气里听得颇为清晰。叶持繁仰脸望着打磨粗糙的墓顶,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悄然的询问:“叶姑娘?”
中年女子和蔼而略带倦意的音色,叶持繁侧过头去,望见颜蕴月微浊的双眼。那浊是被岁月荡涤出的痕,这个人的眼睛,本该清亮如泉,像自幼跟随她的少年的双眸一样清澈可饮。她不止一次听清辞提起过颜蕴月年轻时的风华,想到这里居然禁不住隐隐悲哀了一下,岁月催人老,这是句实在话。
“颜前辈请吩咐。”
“你是清辞几年前救下的……那位叶姑娘罢?我听他说起过的,你的伤势当时严重得差点要了命,连我这一贯淡漠的徒儿可都着了急了……”
叶持繁心底悚然一惊,然而吐不出一个字——与那些由于过度震惊而失声的人们别无二样。她的情况似乎要好一些,至少喉咙还能正常地发声,只是大脑再也不听使唤,半天才说出一个模糊的“嗯”来,说不清是什么意义。
见她没回话,颜蕴月只当做是默认,絮絮地说下去:“我就说叶持繁这名字听上去耳熟……这时候才想起来。人老了,这记性就是不行。姑娘可莫笑话。”
按礼数,持繁是不应当这样沉默下去的,然而她一直沉沉地垂着头,不曾接话。颜蕴月在她耳旁连唤了几声“叶姑娘”,她这才如梦初醒,草草敷衍几句,便不再言语,眼见着颜蕴月也卧下身去睡了,周遭只余一派静默空旷。
而在这黑暗的混沌的世界里,却有一袭绯色的影子立于其中,用平生几未有过的缓慢速度朝前走去——对面挨近通道的风口处,少年已然和衣睡稳。
叶期寒在教授她武艺之余,也曾讲述过他的过往。然而年幼的持繁只顾着听种种奇闻异事,光怪陆离,全然没有发觉,父亲的每个故事里,几乎都包含着两个词:欺骗,以及宽恕。
游历江湖也已有两年余,对于欺骗这一类事,叶持繁早已经见惯不怪,然而何为宽恕?如何宽恕?若换做是别人,请求她宽恕一百次也无不可,但却偏偏是他。纵然其中也许另有隐情,纵然这个欺瞒她近一年之久的谎言并没有带来什么弊端,她也依然不曾想过所谓的“宽恕”,就如同以往她也从来没想过他竟会对自己有所欺瞒一样。
夜色沉沉,绯衣少女站在仿若虚无与真实的分界处,长久地发怔。
终于,还是向着对面安睡的少年踏步而去。叶持繁在一片黑暗里俯下身来,努力睁了睁眼,适应这黑暗,瞳孔里清晰地映出眼前人垂落的眼睫和一贯淡漠的神情。可惜他没有睁开眼,也就再看不见那眼里七分冽然三分温柔的神采。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叶持繁离他如此之近,并无所谓的“相思”之隔,然而却想起这句诗,从繁复的盛唐流转到同样处于盛世的天朝,千古离人,竟然都是同一种心绪。
她于是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去——
那双手纤长而冰凉,指尖莹润,洁如十管白玉。她一手很轻很轻地覆上,相扣,而后又迟疑着拿下来。少年始终没有被惊动,宛如玉雕。
——这样就够了吧?
——多年之后,她或许已经嫁为人妻,在某个月光一样皎白冰凉的夜里,至少能想起曾与这样一个人十指相扣。
她如来时一样悄然起身,转身走入那条狭窄的通道。
转身一别天涯外。
气愠、恼怒、悲哀,凡此种种,此刻皆到不了她心头半分。反而静得像一汪死水,波心丝毫不为晚风所荡。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她以为不入相思门,便不用饮那相思苦酒。所以她在静谧如斯的夜下转身离开,终是不肯跨过那道漆红的门槛。
是谓逃。
然而她却不知后世曾有人改写之云: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入相思门,长相思亦苦。早知相思无穷极,不如昔日不遇君。
既遇,必有牵念。凡尘情事,无非如此。就如同桃夭家人逃不过那腐玉的埋葬,华梁遗魂逃不出那冰冻的巨棺,风华如颜蕴月也逃不过这岁月。
她,又如何逃得过宿命相逢的此间少年?是悲是苦,是祸是福,无论何种结局,都逃不过,也无法被改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逃之夭夭——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