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河谷上下所有弟子已于今日下午全数撤出,可惜你们来晚了。”叶持繁眼神森然,“云清辞到底还是心软,提前告知与在下。为这种人效命,可真是辛苦三位了。”
苏凝亦与身侧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心照不宣地想起了什么,并没有一丝怒意,反倒是站出来盈盈道:“帝姬好身法,凝亦甘拜下风。不如让凝亦为帝姬抚琴一曲,以示崇敬。”
顾言真唇角泛起一丝无声的浅笑,与离君不约而同地退至一旁。叶持繁的表情则显得饶有兴味。待她十指陡然舒张,“铮”地一声钩动琴弦,那传世的绿绮琴所发出的,不是轻柔舒缓的琴音,而是一缕飘渺若无的声响,听见的人却会似着魔一般,全身无法动弹,表情怔忡,如失魂魄,直至瘫软而死。
——故名“三生失魂曲”。
一旁的顾言真和离君早有准备,聚气为屏,听不见这杀人于无形的琴声。叶持繁却是不曾提防,虽然知道苏凝亦这琴声中一定会有什么蹊跷,却也没想到发作如此之快,命时脱手落地,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毙命只在顷刻之间。
“叶帝姬若要去西天游览一番,那凝亦便以这失魂曲送帝姬一程。”苏凝亦眸如秋水吟吟,望向一膝跪地的叶持繁,手上不觉加大了力道,琴声绕梁,不绝于耳。
“苏姑娘不必与在下客气,依在下之见,还是请姑娘先行罢。”突然传来的声音却让苏凝亦不由一怔,四顾却无旁人。声音的主人竟是在她看来即将败阵的叶持繁。半躺在地上的司命帝姬红衣妖娆,十指纤纤,指间闪烁着若隐若现的光芒。苏凝亦下意识垂头,自己指缝间不知何时也缠绕上了同样的东西,那是一种几近透明的丝线,颇为精巧,却有莹莹微光散发出来,丝线的另一端牵在叶持繁手里,苏凝亦刹那间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如同一个遭人控制的傀儡。
“‘情丝’!”苏凝亦脱口。
“苏姑娘好见识,”叶持繁语调里毫无赞赏之意,“世有情丝三千,最缠人是它,最怜人是它,最恼人伤人亦是它。这情丝乃是千阳慕家的至宝,先祖以此丝做琴弦,制成‘凤呓’和‘鸾鸣’这一对传世名琴。余下的,则一直被慕家人世代相传,作为防身的武器。”
叶持繁并没有说出这情丝如何到了她手上。苏凝亦也不问。她只是突然觉得好笑,几年前她是人人闻风丧胆的琴音幻术师,假名夙尘,琴技精湛,杀人无形,人冠以妖女之名。却偏生在千阳遇上了慕瑑,遭遇平生唯一一次败阵。不是败在秋姑娘凌厉的月霖针之下,却是输给了慕瑑手中的情丝,被缚住全身挣脱不得。她遵照先前的诺言,不再以琴音幻术为祸苍生,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改回本名苏凝亦,留在千阳安心开起了宝阙坊,几年来连她远在旧墨的家都不曾回过一次。她不是不能逃,出了千阳的地界,目不能视的慕瑑也奈何不了她。却偏不离开,任由这无形的桎梏束缚着自己。她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可也是他数不清的众多爱慕者之一。
到后来苏凝亦已辨不清,束缚自己的,究竟是当年那无数情丝,还是三千情思。
斩不断理还乱的,究竟是哪一个?
“苏姑娘琴美人也美。佳人素手暗凝香,要生生断了你十指,在下还真有些于心不忍呢,”手上的丝线陡然收紧,十指连心,直疼到心底,“不过就算忍不了,在下也决定,忍了。”
夜寂如心。只余“咔嚓”一声。
离君眼疾手快,紫玲珑反手刺去,三根丝线铮然迸裂。顾言真手掐了一个诀,弹指间斩断另一手的四根。却还是来不及展开剩下的三根,咔嚓一声脆响,苏凝亦咬了咬下唇,抬眼望着面前的女子。
自己这双素手,从此是再也抚不了琴了罢。
“素闻苏姑娘擅以琴声为刃,不知这一回是怎么了,竟不阻我么?”叶持繁敛了情丝,眸光中笑意冷然,“还是说见了这情丝,便惹起了相思呢。”
“情丝最缠。本以为苏姑娘清逸出尘,不被凡尘俗世所扰,现在看来,原来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所以在下平生最恨相思,便是因此缘故。”
顾言真忽地扬手,灵符破空,还未待注入灵力,却被离君挥手拦下:“云清辞有吩咐,不可伤了帝姬。”
“放马过来。”四字落下,斩钉截铁,“离君,我在这里唤你一声离师兄。姨娘之死,你可知道?”
“你说师父?”离君一怔,夜风悠悠然撩起他黑色衣袍的一角。
“谢碧绾死了。”叶持繁咬牙唤出她的全名,“头七刚过。是被云清辞遣来的人杀的。你没能赶上见你亲爱的师父最后一面,离师兄。”
她不知道自己的语调有多么冷漠无情,如果知道,为了避免发生接下来的事,叶持繁大概会尽可能地委婉一些。
雪飘下来。只是几片细碎的雪花,轻轻柔柔地跌落。夜色却意外地晴了,飘飘送下遥天白雪,如春日花瓣失了血色。少年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神是一片诡异的空洞。下唇被咬成一线苍白,而后缓缓沁出血来。
“云清辞派的是谁。”
“顾言真。”
叶持繁这三字还未落实,紫玲珑已经霍然出鞘,当空斩碎稀稀落落的雪花。发起狠的少年脚尖点地飞身而去,双手在空中接下紫玲珑,用力向面前人刺去。顾言真并没有提防,或者说无意提防,任那与血虹袖剑起名的暗杀利器刺穿了自己心口。随着离君一个闪身落地,那血也终于从心口喷薄而出,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上蜿蜒成一条曲折的暗河。
握着紫玲珑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指尖触到冰凉的雪地,沾上几点雪末,转眼消融。
呵,我竟连这雪也握不住……罢,罢。本就不是自己的,如何留住……徒劳而已。徒劳而已。枉费苦心,却只恨相隔着太远的年华,空把相思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