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七 故里深
木徵羽2021-05-12 17:183,578

  回到悬河谷的那一日恰是冬至。今年似是暖冬,只飘了一场青雪后便再也不见雪花的痕迹。然而习俗是不会变的,叶持繁甫一进谷,直接去了避秦小轩,谢碧绾正往围裙上抹着左手溅上的水,另一手拿着烧火钳,看见持繁先是一愣,片刻笑道:“回来了?”

  “回来了。”叶持繁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煮饺子。隐约的香味飘忽而出,在不很宽敞的厨间内长久地缭绕。叶持繁知道那一定是茴香。悬河谷上下只有一人吃得惯这种味道,以往谢碧绾每年都会亲自包上一些,这让小时候总爱跑到姨娘身边蹭吃的持繁大大不爽,她讨厌茴香的味道。即便后来那个谢碧绾授业三年的弟子远去天涯,这习惯却依然不改。

  纵然对一个人不是喜欢,却总会为他保留着一种习惯。

  “流景那孩子先你而回来的时候,简直像变了个样子。”谢碧绾放下烧火钳,揭开锅盖小心查看着,一锅元宝似的饺子在沸水里起起落落,随波浮动,“这孩子也算是被我看着长大,他什么样,我还不清楚——持儿与姨娘说说,到底是怎么了?”

  持儿这个小名,除了母亲和姨娘之外便没有其他人叫过。叶持繁心下一叹,反问:“他现今如何?”

  “如何?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炉灶的小门没有关,谢碧绾两眼盯着直向上窜的火苗,笑道。叶持繁抽身便要走,却被她叫住:“不急。待会姨娘煮完这锅饺子,与你同去。”

  持繁不禁哑然失笑,动了动唇,犹疑良久才轻声道:“……没有人会吃的,姨娘。”

  谢碧绾嗔恼地瞥了她一眼:“我不吃么?”

  “……持儿记得姨娘不喜欢茴香。”她微喟着答。眼前的女子已过了而立之年,正往不惑的年纪上以她自己的方式活着。尽管性子仍然未变,那双眼睛是再也找不回以前的明朗爽利。几年不见,叶持繁却发觉她并没有老,手如柔荑,青丝三千,在她身上找不出半点历经过岁月的痕迹。

  “吃着吃着不也就习惯了。”谢碧绾轻笑,仿若还是那个只身远踏苗疆、敢于直面长老叱责的伶俐女子,并不在意这流年更迭。“以前小离喜欢,我就煮给他吃,可他一个人又吃不完一整锅,只好我上去帮忙。”沸水咕嘟嘟地叫着,她迅速掀开锅盖,如雾的热气瞬间蒸腾起来。她小心地将那些晶莹玲珑的饺子乘进大盘子里,摆上桌去,用筷子轻轻挑破一个,茴香那种奇异的香味便满溢而出,扑鼻袭来。

  “其实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叶持繁摆手拒绝,看她将半个犹在冒着热气的饺子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先放这儿晾着罢。”言外之意便是现下可以去找流景。叶持繁却在一片渐渐消逝的热气中怔立原地,谢碧绾倒没有来拉她,只问:“你这几年在外,可有遇见过小离么?”

  “……不曾见过。”该怎么告诉她,她最疼爱的徒儿如今正在为南疆恩之国所用,在自己眼前堪堪杀了一个才及笄的少女?

  “这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他师父。呵,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还与我置气呢。”话虽如此,她语调里其实听不出分毫责备之意,反倒像是对自己孩子过分宠溺的母亲。

  她却不知,在不久前的某一个寒夜里,她一心挂念的徒儿曾千里迢迢赶回悬河谷,只为见她一面。

  而那时他所见到的,却只是空楼梦阁,物是人非。

  叶持繁随着谢碧绾踏出屋去,夜静天凉,冷空气侵袭着人的感官,将它们一分分打磨到麻木。乌云蔽月,人声俱寂,依稀可见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那想必是悬河谷上下弟子聚集一堂、迎接冬至的地方。谢碧绾在前引路,两人呼出的气息成了隐约不成形的白雾,在如寂的天幕下看得不很分明。

  “喏,你看这便是了。”谢碧绾伫足,扬手一指。

  几步开外的少年回过头来,身形单薄,宛如一管被削得棱角分明的玉,贯穿的白衣在夜风底下极轻微地晃荡着,仿佛那具身躯早成了一具空壳。流景看见叶持繁,唇角微微挑起一丝笑意:“持繁师姐。”

  “不知道冷么?”倒是谢碧绾先张口轻叱了一声,“也不知披上件衣服,这大冬天的。晚饭吃了没有?”

  流景不答,只轻微晃了晃头,眼睛看向别处。谢碧绾只得轻叹:“罢了罢了,只当你是少年人,身子不比我们这些老人家,容易着凉。”

  起了一丝风,卷着浪涛拍打上岸来。叶持繁这才发觉,他们此时竟站在悬河河畔。流景站得离河水犹近些,已经超越了雕花护栏所能阻挡的范围。叶持繁恍惚觉得似乎下一秒他就要被刺骨的河水吞没。

  “持繁师姐,待到三月三那天,我们一起放河灯罢。”

  “……河灯?”绯衣少女半个身子倚上雕花栏杆,轻声重复一遍。谢碧绾站得远些,一眼望去便是一个笑容模糊的人影。

  “师姐不知道么?”

  “我岂有那么孤陋寡闻。可这河灯是用以纪念逝者,你放它做什么?”

  还没结冰的河面上,隐隐有小舟行过,悬河谷向来不是隐秘之地,有船家经过亦是常事。木桨拨水而过,清声灯影。流景喟然:“我只不过在想,河灯既然能渡往生者,又能否渡得受禁锢之人?”

  “禁锢?”叶持繁闻言一怔,不过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云清辞曾经说过,韩家当年被灭门,只有晚镜一人得以幸存。然而清辞救下她之后,并没说过要收她入门,她之所以选择留在浣青山上,便是为着“平安”,以及“自由”。

  这是天下多少人苦苦想要实现,却始终未能实现的目标。然而她进了宫,自由是无论如何谈不上了,以晚镜那般憨直爽净、不攻心计的性子,又如何能在步步皆殇的深宫里保得一己平安?

  “安下心罢,少年人。这天下江山,就快要变了——”

  这声音不是出自谢碧绾之口,叶持繁亦不会如此称呼流景。它空茫得仿佛来自远处,又尖锐得似乎直刺心底。岸边的三人偏头四顾,却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

  “是了——船家!”片刻沉寂过后,叶持繁忽然提剑而起,向着渐渐淡向远方、只余影子的船只发出呼喊,一路踏着悬河两侧的峭壁急追而去,剑光在夜幕下骤起,宛如夜行的魍魉。经验和直觉反复告诫着她,那位船家绝非凡世俗人,故而在未判断敌友之前,命时剑绝不会收进剑鞘。

  “师——”顺着河流走下去就是出谷的道路,流景担心她孤身一人暗夜离谷恐遭不测,正欲叫住她,却被谢碧绾示意噤声:“由着她去罢。持儿谨慎,不会出事的。”

  然而这般看似放心的语调里,却也隐隐夹杂着一丝感喟。叶持繁纵然身手不凡,但在以前的悬河谷乃至江湖上,谁人不知叶家的司命帝姬舒朗豪气不逊须眉,说她谨慎的却实在没有几人。她此番回来虽才不过一两个时辰不到的功夫,谢碧绾却看出她行事举止却淡漠冷定,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大凡世事,总是会变的。人心如是,天下亦如是。

  且说叶持繁一路被那夜行小舟引到了一处偏僻的地界,心中疑云愈浓,欲仗剑上前问个究竟,船上却先传来了一句脆生生的招呼:“久不见了,你可还记得我么,叶帝姬?”

  叶持繁脚步一顿,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却不是方才那苍老的游吟。细想之下,竟是在千阳所遇见的凌厉风行的少女——

  “秋姑娘!?”

  见她认出自己,酿秋显得颇为欢喜,催着掌船人靠了岸,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岸来,直扯她的衣袖:“别来无恙哟,帝姬!”

  “别来无恙。”叶持繁作揖回礼,心中却有层层疑虑。酿秋见着她喜不自胜,这还好解释,毕竟她也算是酿秋和慕瑑的媒人;然而酿秋与自己不过萍水之交,为何会在自己回来的夜晚恰好出现在此处?

  “你害我好找啊,帝姬。”数月不见,酿秋似乎也更开朗了一些,纵是乌云蔽天也难将她的笑容遮去,“从千阳一直跟你到这里,可累死我了。”

  “你们一直……跟着我?”叶持繁难以置信竟然有人跟了自己这么久,还未曾被自己察觉。

  “不是我们,是我哟,这位掌船老伯是我到悬河边上才临时雇来的人。”酿秋身法轻巧,一闪身翻过了镂花护栏,又回首向着船家喊:“老伯啊,谢谢你把我送到这,银两我刚才已经尽数放在舱里了,你点点看少不少啊?”

  船家与她答了几句,便摇着木桨渐渐远去了。叶持繁听得倒是奇怪:“船家是你雇来的人?方才在下见他可是出言不凡,还当是位江湖上的前辈。”

  “哪儿啊,江湖前辈哪会由得人使唤,给几钱银子就能请来,再给几钱银子就随便打发了?刚才那话,还不是我教他代我说的。”酿秋眸光于清冽中微带慧黠。

  “那你这是——”叶持繁不解她的用意。

  酿秋扬扬手道:“此事说来话长。帝姬可愿留我在悬河谷借宿一夜,慢慢说与帝姬?”

  叶持繁点头称好,便与她一道折返回去。悬河边已然不见了人影,想必是流景被谢碧绾苦劝着回房去了。那些小聚的弟子们也渐渐敛了声息,天地俱寂。

  “帝姬这次回来,竟没有去见叶期寒前辈呢。”路上,酿秋笑道。

  “……爹他不在谷中。”叶持繁半垂眼帘,答,“南疆告急,他也想为国尽一份力。”

  半月前,叶持繁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但她始终未曾向别人提过。得知这个消息的一瞬,她忽然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懂过叶期寒,哪怕这个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老人是她的师父,又是她的父亲。

  她不明白为何他在声名正盛之时忽然退隐,从此不涉江湖世事,只安心与谢红绡隐居谷中,教授弟子;更不解已经退隐十年之久的他,又为何选择在此时出谷,去为那早已腐朽不堪的王朝拼命。

  “真是值得尊敬的人呢……叶前辈。”夜色下,酿秋眸光一闪,轻声道。

  叶持繁没有应声,带着她走进自己屋中。久不曾归,屋中陈设依然如旧,连那扇古旧木门上自己亲手写的“繁”字都未尝褪去丝毫颜色。酿秋先进了屋,叶持繁随手带上门,还没等僵冷的身子缓和过来,便听屋内酿秋一字一顿地道:

  “是云医仙遣我跟着你的,帝姬。”

继续阅读:第40章 三十八 惊梦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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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清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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