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高渐飞上去迎他，脸上是始终不变的笑意，“昨晚没睡好，今早怎么不睡久点？”
祝瑄之任他推着轮椅，淡淡道：“习惯了。”
高渐飞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脸上打量，见他眼下起了乌青，便问道：“怎么了？昨夜可是和夷之闹了别扭，你和他今天怎么都有些奇怪？”
祝瑄之目不斜视，只道：“没有。只在山洞见面时说了些话，骂了他几句，他现在一直不肯理我。别看他缩在被子里，其实早醒了。”说到这，他提高声音道：“醒了就别装睡了，跟高叔叔打个招呼。”
牢内传来“咚咚”几声，是有人生闷气蹬床板的声音，高渐飞登时就乐了。
“多大了，夷之还这小孩性子。”
祝瑄之皱皱眉头，道：“没个规矩。”
“罢了罢了，”高渐飞笑道：“若人人都像你这般规矩，那可要吓死人啦。”说着他抬手向轮椅上的人头上摸去，可就在碰到那人头发前，那人把头一偏，躲过了。
如往时一样。
高渐飞自然地将手搭上椅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要不，我们把夷之放出来吧，再关下去，惹恼了他，以后不理我还好，别不理你了。”
祝瑄之轻咳几声，葱白的手指抵着薄淡的唇，睫羽一低，遮住了眼里的情绪，“不用了，小孩就那性子，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就老实了，现在放他出来，只会捣乱。”
身后的人用着惯有的语气，那种无论眼里有没有波动，声音永远含了三分笑意的语气道：“谁说的，你小时候也没见你好哄啊。给你一个巴掌，你得还我十几个……”
持续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高渐飞惊道：“怎么咳成这样？华大夫怎么看的，我问他去！你在这儿等一下。”说着那人便火急火燎地走了，装得跟真的似的。
若不是自己还有点利用价值，只怕那人装都懒得装了。
咳嗽渐渐止了，眼角已经溢满出泪花，他伸出手指，细细擦拭。
他哪里不好哄啊，从小到大，只要那人装装样子露出点难过来，他就再也生不起气了。
连甜枣都不必给。
“喂！魔教妖人！快放我们出去！你连自己亲弟弟都能下此毒手，你还是不是人！活该你这死痨病鬼的样子，你不得好死！”吴掌门将铁门拍得砰砰作响。
祝瑄之往声源处投去冷冷一瞥，轮子一转，不予理会。
洞中。
“咯咯……”
耳边响起奇怪的声音，仿佛坚硬玉石相击之声，是从上方传来的。
祝夷之抬头上望，只见李承乾一手抓着剑柄，另一手抓着自己，头埋在臂弯里，身体隐隐颤抖。
那奇异的声音，想必是他发出来的吧，因为牙咬得过于用力，所以不自觉发出了声响。
他们维持这样的姿势，多久了？
手心黏腻一片，已经不是血了，是渗出的汗水。
没有转机了，真的没有转机了，如果有什么奇迹出现，他们早就出去了，而不是一直悬在这里，任由时间一点点蚕食他们的气力。
祝夷之这才认真地考虑究竟该如何取舍，他咬了咬牙，坚定道：“李承乾，放手吧。”
末了他又补一句，“盟主大人。”
上方的人闻声一颤，祝夷之察觉了他的反应，苦笑一声，慢慢松开了手。
“你敢！”一只手如钳子般箍住了他，上方的人咬牙切齿道：“祝夷之！你敢！”
打算松手的祝夷之愣住了，如果他没记错，这是李承乾第一次这般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霸气和不容反悔的决心，这是一种宁为玉碎的狠劲。
谁让他有这样的决心？
“你给我听着，你敢松手，我立刻跳下去！”几近偏执的语气，还带着点不可理喻的任性。
这是李承乾吗？这还像李承乾吗？谁让他变得这么不像自己？
祝夷之想了想，突然咧嘴笑了，“是公子吗？”他道。
抓着他的手蓦地收紧，用一种恨不能将他捏穿的力道。
“祝、夷、之。”李承乾一双眼由上至下地瞪着他，黑暗中炽焰闪烁。
被叫到的人却看不见上方的目光，他垂下眼眸，唇边挂着一丝苦笑，“公子我没法还给你了，从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个阴谋，而公子是阴谋里的意外，如今，意外消失了，只剩一个可恨的我……”说到这，他抬起头，认真道：“放手吧，盟主大人，这个计划里，并非缺我不可……在其位，谋其事，你说过的。”
炽焰燃尽了，唯余满目沉寂死灰，李承乾不言不语，只深深地望着下方的人，良久，他闭上眼睛，仿佛放弃了什么似的，道：“我说过的，可我……后悔了。你还要我说多少，做多少，你才会懂……我缺你不可。”
祝夷之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李承乾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说出来。
滑腻的手隐隐有些向下的迹象，祝夷之猛然回神，用力捏住了李承乾的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承乾没有回话，而祝夷之也显然不需要他的答案。还能是什么意思，他都说得这样明白，还能有什么意思？
“你喜欢我？”他问道
那人没有回话，手却捏紧了。
祝夷之突然开始颤抖起来，武林盟主喜欢上魔教妖徒这件事，比他听过的任何故事都要荒诞。
因为那人是李承乾。
严肃端正，不肯行差踏错的李承乾。
心头有什么被压抑许久的东西被一点就着，他心中蓦地生出一股火气。
“哈哈哈哈哈，好笑！”祝夷之气极反笑，甚至笑得手都有些抓不稳，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道：“李承乾啊李承乾，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我不是那个人畜无害的公子，我是魔教妖徒啊！因为智障公子而喜欢上我的事你也干的出来哈哈哈，你别指望哪日我还能失忆陪着你回府，八大门派都知道了公子的真正身份，你想都别想！”
最后一句说得过于激动，震得他胸口隐隐作痛，可他却有种报复的快感。
他一点儿也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他竟然有些嫉妒，嫉妒那个该死的傻子！
人傻了，失忆了，忘却立场，忘却纠葛，忘却身份，忘却责任，因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自己想说的话，爱自己想爱的人……该死！
李承乾爱上那个痴傻公子，这事听起来惊世骇俗、不可思议，却又有种莫名的意料之中和水到渠成在里头。
上方的人沉默许久，而后那人道：“你是这样以为的？”
祝夷之闻言，冷笑反问，“不然我还能怎样以为？你喜欢祝夷之？魔教三少主祝夷之？”
“是。”
毫不犹豫的回答，让祝夷之手一抖，整个人突然往下滑去，李承乾抓着剑柄，又往下滑了好一段，这才堪堪抓住了他。
“我让你抓紧我！”李承乾惊出一身的冷汗，难得地动了怒气，“你给我听着，我能撑多久就撑多久，能多活一刻是一刻，你要是摔下去，我也会立马跳下去，明白吗！”
祝夷之方才也吓了一跳，听到李承乾这样毫无理智的话，不禁张了张口道：“你……这是疯了不成？”
是啊，他疯了不成？这样的僵持毫无意义，最后等他耗尽力气，两人还是会掉下去。
“疯了不成？我早就给过你答案了。”
山洞外，他早就回答了他。
上方的人一双眼毫无防备地望进他的眼里，祝夷之心头微动，最终还是低下头去。
“李承乾，”低着头的人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如实答我。”
“十年前，封山围剿之战，你为何没有出现？”他骤然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带上点凄厉，“你回答我！你为什么没有出现？我等了你七天，只要你出现一次，阻止一次，哪怕结果还是相同，我都不会……那么恨你……”
他只想看见那人前来阻止的身影，让他知道那日他的允诺还是作效的，树林中的几丝温情，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李承乾沉吟许久，才道：“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激动之下，祝夷之身体又险险跌落，幸亏李承乾又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腕，可尽管抓住了，他还是不住地往下滑。李承乾似乎已是强弩之末，他咬着牙，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起来。
“你听我说……”李承乾开口，磕磕绊绊道：“对不起……那七天我都没去，因为我没法去……”
祝夷之错愕。
上方的人艰难地喘着气，两人交叠的手已经逐渐难以握紧，黑暗中，祝夷之听得李承乾道：“我下山后……便昏迷了，醒来后父亲已经拿了我身上藏的魔教地图离开。我身上……余毒未清，无法动弹……我躺了一个月才能下床，可那时……”
祝夷之身体猛地一僵。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他为了保护魔教，下毒毒杀李承乾，而李承乾正是因为这毒，没法阻止魔教被赶尽杀绝的厄运……好个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他种的因，他结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