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融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手指在袖口处捏了捏,动作小得没人发觉。
心口却是苦涩的。
被糟践了心意的何止李承乾一人,十年前,他拉着某人要往密道跑,漫天的浓烟里,熊熊的火海中,那人固执地喊着,“不会的,他不会赶尽杀绝!他答应了我的!”
“你疯了吗?高渐飞叛乱,正派人士趁机纵火烧山,满山的毒草毒物都燃起来啦,留在这里哪里能活命,你发什么疯,快走!”
“不会,不会……”那人眼中映着冲天的火光,皮肤被炙烤得发烫,口中却喃喃道:“不会这样……”
“疯子!快走!”
那天的惨况至今还映在脑海中,鼻腔里充斥着呛人的烟味和灼烧味,所有鲜活的生命在他们眼前被烧成一堆焦灰,惨叫声、哭喊声混成一片,空气热得人皮肤发烫,仿佛下一刻就会像蜡烛一样溶化。
他们从密道中逃至山下,远远见一群人把守了各个出口,时不时有满身黑灰的人冲出火海,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排排寒光逼人的刀剑。
“大家看紧点!任何从魔教出口逃出的人,杀无赦!”
“是!盟主!”
二人藏在暗处,远远瞧着那个发号施令的人,那张威严的脸上隐隐有熟悉的痕迹,俨然是放大了的林中少年的模样。祝夷之讶异地张大口,许久后低下头,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大火足足烧了七天七夜,漫天飘扬的黑灰将山下房屋覆了厚厚的一层。没有村民抱怨,他们出来敲锣打鼓,振臂高呼,家家户户将原本要留到过年的牲畜宰杀来送给正派人士,每个人黑乎乎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眼泪从满是黑灰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终于流干了,他睁着眼,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的一切。
他等了七天,没等到那个人前来阻止,倒是明白了,发号施令的人是他的父亲。
祝融那时候便意识到,在这天翻地覆、来势汹汹的现实里,他的小侄儿被逼着长大了。
“魔教的人,可恨!该死!”
一个满含怨怼的声音将祝融拉回了现实,他扭过头,看着小五隐隐有些扭曲的面容,哑然失声。
“为什么……这么说?”
许是阿福脸上明显的惊愕让小五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他连忙收敛面上的表情,道:“魔教作恶多端,本就如此,不是吗?”
祝融眼里有隐隐的波动,他暗暗垂下眼道:“你相信魔教里会有好人吗?”
小五坚定地摇头,“不可能有。”
“为什么?”
小五看着他,眼里透出了几分古怪,“魔教是能放任毒药毒死全城无辜百姓的一个教,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去加入这样的教?”
祝融不自然地撇开脸,随即换上阿福的神态憨笑道:“我就是好奇,如果是一出生就……”
“如果是从小在魔教长大,耳濡目染,这样的人,才是真正从心到肝都黑透了的人。”
祝融没想到会在向来心善性软小五脸上看到这样赤裸的厌恶,他试探地问道:“你很恨魔教?”
小五转过头,不大自然道:“如果一个人好好的过着日子,突然一夜之间,父母亲人因为魔教全部被毒死,你觉得他恨不恨?”
祝融明白了些什么,他答不上来,干脆闭了口。
一行人拐进了一个山洞,这洞极其幽深,竟像挖空了整座山似的,位置非常隐蔽,山石错落、瘴气弥漫,过路人很容易将之忽视,显然是按照阵法排布的,里头种种玄机,非精通布阵之道之人不可察觉,这就是吴掌门为什么无论怎么走都找不到路的原因。
看起来,这条路倒还挺像是真正的上山之路。
山洞黢黑幽邃,一行人恐防有诈,人在马上不便逃脱,于是纷纷下马步行,只留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卢掌门在马车内。
由于担心前方有埋伏,所以让祝夷之走在最前头,李承乾跟在身后,几位掌门紧紧跟随。祝夷之一路晃悠晃悠着走,模样悠闲得不像是被敌人抓住胁迫的俘虏,反而像个春日出游前呼后拥的公子哥儿,这么一来,就变成了几百号人不得不跟着祝夷之慢悠悠地往前晃。
吴掌门看不惯他这作派,陡然喝道:“走快点!别故意磨蹭拖延时间!”
祝夷之头也不回,不疾不徐道:“我脚酸,快不了,你赶时间,你走前面啊。”
吴掌门气得嘴唇直哆嗦,“魔教妖人还敢如此猖狂,你这是又耍的什么阴谋诡计!”
“啧,”祝夷之不耐烦地回头,“你们皮糙肉厚的两脚都是死茧,我身骄肉贵能跟你们比?我不但腿酸,我还冷得很,喂,你去把我的狼毛大氅拿过来,把我冻生病了看谁给你们带路!”
被他叫到的人愣愣地看了一眼李承乾,见他无甚表情,也没有直说反对,又见祝夷之咄咄逼人,于是一溜小跑去马车里给他那大氅。
其余几位掌门都是面面相觑。这人的身份实在是有点尴尬,就在几个时辰前还是众人小心翼翼巴结呵护的对象,现在身份突变,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李盟主的态度又让人捉摸不透。
吴掌门不知众人心中的思量,只觉得这事儿实在荒谬,他可从来没见一个俘虏还敢这般趾高气昂的,当下就打算给他来点教训。他一脚往公子身上踹去,怒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这般嚣张,敬酒不吃吃罚酒!”
公子“扑通”一声往前一倒,吴掌门傻了眼,他的脚可还没贴到这人的衣服呢!
祝夷之侧倒在地上,手肘撑着地面,挑起一边眉毛道:“哎呀我摔倒了,好疼啊,要盟主大人拉我才能起来。”
看他眼里尽是狡黠,吴掌门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道:“少装模作样!我还没碰到你怎么就摔了!快起来,不然打断你的腿!”
祝夷之挑衅地望了他一眼,干脆往地上大字瘫倒,一副无赖的样子,“来啊来啊,你打你打,打断腿大不了让盟主大人背着我走上山,或者你们扔下我,自己瞎转悠去。”
吴掌门气得脖子青筋都暴起了,他从旁边弟子那夺过一条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祝夷之轻轻松松往旁边一滚躲过鞭子,顺势抱住李承乾的腿,口中漫不经心地喊着,“啊我好怕啊——我心口疼啊——不行不行我又要失忆啦,我走不动路啦,要盟主大人背……”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李承乾弯腰抓住了他的手,道:“上来。”
祝夷之愣住了。
李承乾催促道:“不是要我背吗?快上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祝夷之反应过来,得意的往吴掌门那投去胜利的一瞥,然后直接扑上了盟主大人的后背,还不忘催促身后的弟子,“大氅拿过来了就赶紧给我披上,你发什么愣啊,冷死我了。”
“是是……”那人连连应道。
李承乾背着他,健步如飞,速度果真比先前快了一倍不止,有些弟子在愣过之后,又在心里暗暗感叹盟主的大局之观。
盟主走得极稳,背也宽厚,祝夷之趴在盟主的背上,身上披了大氅倍觉暖和,打了个呵欠正要阖眼,突然传来一阵闷痛,一只大手捏着他半边屁股使劲一拧,疼得他叫了出声。
“不准睡,给我看路!”
简短有力的声音传来,祝夷之知无转圜余地,忿忿地动了动身子。
视线落到李承乾颈边,那里有一个深深的牙印,咬他的人是凭着一股要将肉扯下来的狠劲儿,牙齿陷入他的血肉中,兴许还碰到了血管,后来又不知为何松了口,只留着这么一个牙印随着他长大了。
有什么东西要从脑海中涌出,祝夷之一甩头,刻意将它跳了过去。
身上盖着厚厚的大氅,鼻息间满是李承乾的味道,狼毛实在是厚实,缩在里面一会儿,脸上便满是湿润的水汽,熏得人眼角也有些发红。
祝夷之干脆伸出头来,看着身下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当下又起了坏心思,将大氅往上一拢,他躲在下面,偷偷在李承乾的耳朵上舔了一下。
身下人顿了一下,而后继续大步往前走。
祝夷之得逞一次,又变本加厉,伸直舌头顺着那人外耳廓轻轻撩拨。
他原以为在这么多人面前李承乾不好失态,定会强行忍下,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李承乾突然快走几步,将一干人甩在身后,然后猛地扭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舌头。
他的动作很快,仅仅咬了一下便回过头去,由于大氅的遮挡,后面的人看起来仅像是盟主大人嫌他们走得慢,所以加快了步伐,回头督促他们。
祝夷之被咬后整个人都懵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快要冻僵了的舌头收回嘴里,那舌上还有一圈麻痒,是刚被咬过的地方。
一股麻意从后背一路往上窜,最后整片头皮都酥麻了,仿佛有电流经过似的噼里啪啦地乱炸一通,炸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
隐约窥见那人唇边的欲扬不扬的弧度,祝夷之的头皮麻得更厉害了,伸手使劲扯了几下头发才回复了正常,他心里暗道:这孙子!还真不能小觑了他,这么些年,还是有长进的啊,学会反击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