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帮主自认糙人一个,天沙帮风气也向来是洒脱不羁、无拘无束,而造涅派却不同,从上到下一个个都是装腔作势,风雅大道挂在嘴边,人却是势利趋炎,汪帮主向来看不起,尤其不爽那个带头装模作样的龙掌门。
“嚯,我当是李盟主身边多了个手下呢,原来是龙霸天龙掌门啊!”汪帮主一拱手便敷衍了事。
龙掌门此生最恨别人叫他全名,他自认风雅,谁知摊了个“霸”字辈,当下按捺心中不快道:“傲雪帮主,行往魔教这么多条道,怎么您偏偏就选了这条,我记得这和天沙帮不顺路吧,真乃缘份啊!”
汪帮主恨恨咬牙,他生平最恨别人叫自己全名,汪傲雪这么恶心文弱的名字,他个走南闯北的一帮之主,怎丢得起这人。
说话间,天沙帮人马也赶到了,浩浩荡荡地跟着百来号人,三支队伍站一起,场面更加壮观了。
“怎么……”李承乾看了一眼人数,突然开口。
“盟主,我帮弟子人数众多,恐过于惹眼,这才将队伍分了三列,抄不同的道路过去了,我带着一队,心腹弟子各带一队。”
李承乾了然,勾勾唇道:“果真要靠汪帮主鼎力相助。”
“哪里哪里,”汪帮主连连摆手,又偷偷朝龙掌门那里投去眼色,“不过恰好比某些小门小派,多做了点事罢了。”
龙掌门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几人一道上路,越往前走,天气越发干冷。姑苏地处偏南,冬季雨雪湿冷滋润,他们已经走了好几天,越往北方,这天气就越发干寒,虽无南方那侵入骨髓的阴冷,却有着呼啸的寒风,如刀般割在人脸上。
习武之人有内力相护,天寒地冻里随意搭个棚挡挡风生生火,一群人聚一起挤一挤也就过去了,可功夫差的可就遭了秧。
幸亏李承乾思虑周道,他备了那样严实的马车,风哪还能吹进去半点,里头还有暖炉备着,数层蚕丝绒被相拥,饶是公子手无缚鸡之力,也能安安稳稳一觉到天亮。
可此时他面上的表情却绝对算不上安稳。
祝夷之推开窗,还未将帘子掀开便已听见呜呜风声,他悄悄撩开一条缝,冷风煞时灌入车中,他被冷得一哆嗦,急忙将窗子关了去。
这可如何是好?
祝夷之忧心忡忡。他那个祝融小叔叔一身功力早已散尽,余下的不过是些拳脚功夫,与人交手几招还成,哪里受得住这样的严寒。他若真的跟了来,指不定得多难受,也不知他究竟能不能撑下去。
祝夷之身体往后一靠,闭上眼仔细想了想。这几日有谁是表现比较怪异的,极有可能是他那精通易容之术的小叔叔假扮的,可仔细一想,李承乾手下的那批人,似乎没什么奇异之处。
看来只能等祝叔叔主动给他暗示了,毕竟他的易容手法这么厉害,若他不想暴露,谁又能轻易认出。
想到这里,祝夷之忍不住摸了摸脸。祝融厉害的,哪里仅仅只是易容之术啊,磨骨削皮,他也照样拿手。
不然怎让李承乾到现在都没认出他呢?
雪细细碎碎地向下飘散,渐渐地临时架起的棚子上盖了一层雪被。火焰仿佛被冻住了,漫天云雾与飞雪之中,天顶中央仿佛有星光一闪。
四周一片冷寂,唯有赫赫风声。
水生师兄睡着睡着,头一歪,落在了阿福身上。他嘟哝几句,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想靠得更舒服些,抬手正摸索着,突然碰到什么,吓得一骨碌就起身了。
阿福抱臂蜷在火前,微微抽搐,全身冻得僵了,脸色白得吓人。
水生着急地推了推他,见他迷迷瞪瞪地睁了眼,这才呼出一口气道:“吓死我了,我刚才以为自己摸到冰了,又冷又硬。差点以为你死了呢。”
阿福一张口,呼出一口白气,白气袅袅上升,最终散在风里,如同他的魂儿一般。
“好……好冷啊。”
水生道:“哪有这么冷啊,你看你还是偷穿了棉袄的,我里面可就一层单衣。我说你内功没修上来你逞什么能啊,真不懂你是如何通过选拔试练的。”
阿福呵了口气,没说话。
“去去去,你看看哪个火堆烧得旺些,去坐离火近点,别给冻死了,真是的。”
阿福被他推了一把,也干脆就势起身。他两腿颤颤地瞄准最大的一堆火跑去,刚坐下就听见一个声音。
“很冷吗兄弟?”小五见他抱臂发抖,关切地问道。
阿福冷不防被吓个一激灵,原来他已经跑到了盟主这边的火堆来了。
“嗯,前几日受了点风寒。”他压着声音,低着头,只希望小五没把他认出来。
阿福就是祝融,他知道造涅派与李承乾所带队伍同路,便想办法混了进去,打晕了其中一名看着呆呆愣愣不引人注意的小弟子,将他交给手下的人看管,自己便易容成了他的模样参加选拔,并成功混入队伍。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出师未捷,他竟就要败在这漫天飞雪之下。
“给你。”小五不知何时起身,又不知从哪找来一个小袖炉递给他。
“盟主让备了好几个,就怕突然坏了冻着公子,你先用着吧,那些暖炉都是能工巧匠造的,坏不了。”
阿福呆呆地看向小五,他背后是一片雪白无垠的大地,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又转瞬消失,地面一片平整,盈盈的月光撒落其上,又四散开来。
光就是这样散在小五身上的。
明眸皓齿,璨如星辰,他弯着唇角,眼里一片不加杂糅的赤诚与良善。
小五见阿福呆呆愣愣的模样,以为他不敢拿,便抓住他的手往暖炉上放,才一触到就被那股凉意惊住,道:“你的手,这般冷!天啊,你要怎的挨过这段路!”
他将暖炉塞进阿福手中,自己则匆忙起身。
阿福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眼里满是复杂神色。
没过一会儿小五回来了,他拿着一件里衣走过来道:“这衣里头加了绒的,你别看它薄,防寒防风非常有用,也希望你别嫌弃,这衣我穿过几次,虽是贴身衣物,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大丈夫不拘小节,保命要紧,你衣裳这么薄,以后我们都是这样过夜,你熬不了几天的。”
阿福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内衬绵密的短绒,心底蓦地一软。
“你以后来这睡吧,盟主特意吩咐火要烧得旺些,不可断,你来这会好很多。”
阿福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人又不多话,更显老实。他往火边挪了挪,偷偷看着小五道:“多谢你啦,你是盟主身边的红人,想必很厉害吧。”
小五拿树枝挑高柴火,明黄的焰陡然拔高,映出两张通红的脸。小五笑道:“没有的事,我自小照顾盟主起居,用得久了,他便常带我随侍左右罢了。”
阿福低下头去,道:“盟主看起来很严肃很气派,你能跟着他肯定也很厉害。”
小五扑哧一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道:“他没你们想象的那么不好亲近,这么些年我犯过不少错,他都没罚过我,除非是些不容有失的大事,不然一般的生活小事,他是很好通融的,再说了,公子天天这样闹腾,你几时见他真的计较啊。”
“盟主真是宅心仁厚,看他对公子,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阿福捏了捏手里的袖炉道。
“嗯,”小五映着,火光跳跃中眸里星光点点,“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过盟主对何人如此上心。”
阿福张了张口,又听见小五道:“若是公子永远恢复不了记忆,那也挺好的。永远留在盟主府,虽然闹了些,但很欢快啊。盟主自小也没什么玩伴,现在多了个大小孩陪他闹,我看他怪开心的。”
阿福应了一声,目光随着不断跃动的火焰,起起落落。
晚风呼啸,枝桠终于负不住越发沉重的雪,“咔嚓”一声,折断了,惊起一片寒鸦。
无尽的苍穹之下,大地一片苍茫,光秃秃的树木如濒死的亡魂僵立夜中,顶上数只不知何处落脚的鸟儿盘旋择木,树洞里的松鼠听到声响悄悄睁开了一只眼,又翻个身沉沉睡去。它们脚下原是一片落叶织就的金黄厚毯,一个秋季过后,雪被覆盖其上,万物于被下沉眠,蛰伏着,只等待一声令下,万物复苏。
月光慈悲地照顾着每一个生灵,它抚过每一段枝桠,每一片冰晶,每一寸土地,最后它来到那沉沉睡去的、如同蝼蚁般弱小却拥有无穷潜力的互相枕靠而眠的人类身边,柔柔地对他们笑。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火堆渐渐小了下去,睡梦中的人不自觉伸了伸腿,火星受了惊般四处散开,一头扎进雪里,融了。
有人突然被溅开的火星烫到,惊叫一声醒过来,起身见众人睡颜安详,两三者梦中不知不觉溢出喃喃呓语,他笑了笑,放松躺下,一阖眼,又睡熟了。
星星眨了最后一次眼,再睁开时,东边一束暖红金光,照彻整片天地。
天明了,世界悄悄暖和起来,也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