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明月赶回姥姥家，二姨坐在炕沿边和姥姥闲话。
龙明月进去急急打了招呼，从水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
二姨松开盘腿笑着说：“还是小时的习惯，以后嫁人了要学秀气些，不能再拿瓢喝水。”
龙明月渴极了，又为湘湘的事起了心火，一通凉水入腹，身体的炙烫焦灼才得以缓解。
她挨在二姨身边坐下，手掌抚上二姨肩膀，轻轻按摩：“二姨，草帘子还打吗？”
二姨舒服地闭上眼，跟随龙明月的节奏晃动身子，说：“打着呀！你们合作社的暖棚都换成棉被了，少数棚户舍不得投资，还用草帘子，人工不值钱么，我也有的活干。”
说着抓过龙明月的手，侧过脸轻叹口气，欲言又止。
龙明月问道：“二姨，听你口气不是来诉苦的呀！有别的事？”
姥姥给龙明月拿来半个西瓜，倒进一大勺莜麦炒面，递给她勺子说：“垫垫肚子，吃完我告诉你。”
姥姥神色黯然，尽力舒展出的笑急巴巴地落回去，稀薄的白发散乱地覆在额际，猛然间，龙明月觉得姥姥又衰老很多。
她没接勺子，柔声说：“二姨，姥姥，有啥事就说吧！”
二姨不理会姥姥使的眼色，那眼色掩饰不住的苦哈哈，龙明月心头紧成一团，按住性子扑闪灰蓝的眼眸望着她至亲的两个人。
“天琦被学校开除了，现在跑到你姑姑那里了！”二姨的话刚出口，龙明月的头顶就如炸响一个霹雳，滚雷闪过，烧灼五脏六腑喘不过气来。
她惶惑地站起身，炕沿的瓷板打滑，手章没有撑住，身子趔趄重重跌坐在地上。
“明月！天琦傻娃，是被坏人利用了！”姥姥伸手去拉她，为天琦的开除愤然不平。
龙明月依然坐在地上，没有回头，问：“坏人利用？他都成年了，没有辨别能力吗？”
二姨从另一边拉她，说：“你别上火，订票去接回来吧！他在外面都浪荡半个月了！”
龙明月的情绪如多米诺骨牌倒塌，骄傲，自信，执着，倔强，宽容，依次跌落跌碎，夏日的热情冷却如霜，侵蚀骨髓的凄凉爬上脊梁。
她软软地靠着炕沿，不想挪动身子，偏生两位老人的胳膊比年轻人还有劲，架着她往上起，往上起……
龙明月借了岳子涵的车，准备自己开车上路，去千里之外的沪上接回天琦。
姥姥不肯她孤身出行，非要三舅陪同，龙明月毅然拒绝了，她和姑姑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她欠着姑姑一个至亲之间的体谅，年少不懂事，她生硬地伤害了姑姑的自尊，迫使其发的毒誓像脓疮生在她的骄傲里，一旦熟透发作，她所谓的骄傲，根本不堪一击。
岳子涵请了假，要陪龙明月一起，他早想好对策，龙明月若不答应就再借辆车尾随其后。
出乎意外，龙明月不仅同意他的同行，还主动抱了抱他，向来送行的雪琴甜腻地笑，说：“姑姑盼望的就是这一天，看见我有人照顾，她对父亲的承诺也完成了！”
雪琴脸色难看地递给龙明月一小包药片，说：“水土不服了就喝上，别逞强，岳子涵照顾人的能力还需历练。”
说话间，岳子涵已钻进车里，在表妹跟前秀恩爱，他还有些不自然，又不忍龙明月失落，借口检查车子的设备，躲开女人们的唇舌争锋。
龙明月接过纸包，直直看着雪琴说：“我永远都祝福你们！薛立华是好男人，这是你修来的福气，也是上天怜悯你的缘分！仔细珍惜吧！”
龙明月转身的一刻，雪琴游移的眼神盯牢她单薄的背影，瞬息的犹豫在眉间盘桓，很快她调整了情绪说：“一路顺风！”
两千多公里的路程驾车确实很累，岳子涵临时司机的身份早已转正，他让龙明月脱了鞋在车后座躺着，逢着高速服务区他都拐进去，就赶着龙明月下车舒展身体，呼吸新鲜空气。
龙明月知道姑姑对天琦的宠腻，心里踏实，也不催着岳子涵快走，他说休息就休息，空调的凉爽里，车尾轻轻颠动，睡眠如夏日缠绵不断的蝉鸣，一觉又一觉，昏昏沉沉地已行走半数路程。
她给姑姑带了十箱合作社的精品菜，放了冰块保鲜，还有手机里上千张黄沙湾暖棚基地的照片，金花生命最后编织的一双毛线手套，她也带上了，姑姑或许还不知金花已经不在人世了。
岳子涵一路上细心入微的操心操劳，让龙明月惶惑焦躁的心绪平静下来。
她很少说话，任凭岳子涵做主买饭买水，看着他驾车的背影，宽阔厚重，仿若世间一切重负轻易扛起，她安心地将身体缩进车窗投射的光线里，想着和姑姑和天琦见面的情形，抽丝剥茧般的痛楚一点一点消退。
岳子涵也不打搅她，专心开车，后视镜里一眼一眼看着龙明月，她自我修复创伤的微妙变化悉数收入眼底，他暗自赞叹，好丫头！风和雨只能侵蚀她浅稚的颜色，却噬夺不了她的勇气和傲娇。
龙明月小时候跟着父亲去过姑姑家一次，逼仄狭长的巷子，暗沉沉的楼梯上去，阁楼闷热困窘，姑姑穿着窄小的衣衫给他们端上来小小一碟肉脯。
姑姑给龙明月介绍对象未成功，一气之下回上海，她们姑侄有三年没有联系了，她迟疑地拨通姑姑电话，对方竟是在第一时间就接通了。
姑姑用黄沙湾的土话真真切切唤了声“明月”，就哽咽着说不出话。
龙明月设想过各种见面情形，就是没想到姑姑会痛哭失声，耳膜被熟悉的抽泣撕扯出酸酸涩涩，龙明月的眼眶也潮润了，不禁说道：“姑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岳子涵带着龙明月找到姑姑现在在乡下的别墅时，夜色阑珊，万家华灯。
姑姑搂着天琦站在栅栏旁，看着岳子涵的汽车缓缓驶近，轻轻拍拍天琦的肩膀，柔声说：“别怕！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你姐不会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