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上一次见到她不过是几个月之前。那时她和祖母韩景汐以及卫有仪站在一起,穿着为老汉中王守丧的黑色衣裙。在生死场看蝌蚪决斗,恨不得看蝌蚪死在那儿的人里也有她。
韩灵予的家族不仅以身体的敏捷如锦而闻名,同时也以头脑的灵敏著称。他们全都是细作,接受特训,挖掘隐秘之事。疏月宣称蝌蚪是个骗子,说她是受雀鹰队之命潜入王宫的,她可能并不相信。而接下来要发生的那些,她也未必相信。
“我见到你的祖母了。”蝌蚪说道。这是一步险棋,蝌蚪已经顾不得了。
韩灵予完美无瑕的姿态没有变化,不过蝌蚪感觉她的手松了松——哪怕只有一点儿也好。她点了点下巴,似乎在说:继续讲。
“她在黑龙潭监狱。快饿死了,灵璧石也让她虚弱无比。”蝌蚪边说边想,就像自己现在这副德行。“我把她放走了。”
如果换一个人肯定会说蝌蚪是骗子,可是灵予没有,她仍然安静地看向别处,看着别的什么人,偏偏不看蝌蚪,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不知道她在那儿被关了多久,但是和其他人相比,她的反抗和斗争更猛烈。”蝌蚪现在记起来了,回忆一闪而过,那个上年纪的老妇人,有着与其诨号——猫鬼——相称的惊人力量。她甚至救了自己一命。要不是她把那锋利的轮子拨开,它就会击中自己的脑袋了。“不过,卫衡岳最后把她杀了,然后又杀了我哥哥忆辰。”
灵予看着地板,轻轻皱起眉头,身体的每一寸都绷紧了。有一瞬间,蝌蚪还以为她要哭起来了,不过那眼泪一直没掉下来。“怎么杀的?”蝌蚪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
“刺穿了脖子,很快。”
她的巴掌定位精准,不过其实没使多大劲儿。是个表演,就像这鬼地方的一切。
“别再说这些肮脏的谎言……了,蝌蚪。”韩灵予恨恨地说道,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结果,蝌蚪瘫坐在牢房寝室的地板上,两颊肿痛,还忍受着冷家的四个官兵加之于她的强大压力。大饼脸和小腌萝卜看起来略显狼狈,但是道医已经治好了他们的伤。蝌蚪有些后悔,刚才真该杀了他们。
“吓着了吗?”蝌蚪慢悠悠地对他们说道,因为这骇人的玩笑而哈哈大笑。
豆芽菜逼着蝌蚪穿上那件红色的裙袍,让蝌蚪当着这些人的面宽衣解带。她这是在一雪刚才的耻辱。裙子拂过蝌蚪锁骨上的烙印,那个字——月,疏月的月。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笨拙的伶人,登场片刻,便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外观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都容易为表面的装饰所欺骗。没有比较,就显不出长处;没有欣赏的人,乌鸦的歌声也就和云雀一样。要是夜莺在白天杂在聒噪里歌唱,人家绝不以为它比鹪鹩唱得更美。多少事情因为逢到有利的环境,才能达到尽善的境界,博得一声恰当的赞赏。
豆芽菜把打印着演讲词的卡片甩到蝌蚪身上,而蝌蚪嘴里还有那个水灵族官吏的血的味道。
这个王国里所有位高权重的水灵族都聚集在正殿。名门勋贵以一贯的骄奢喧嚣示人,三五成群地聚着。各种家族色夺人眼球,犹如珠宝和绫罗的烟花。蝌蚪加入这嘈杂之中,给他们再添上一抹血的红色。正殿的大门在蝌蚪身后悄然关闭,把蝌蚪和这些恶中之恶关在了一起。
各个家族向两旁闪开,为蝌蚪让出一条走廊,从门口直通向王座。他们窃窃私语,挑剔着蝌蚪的不完美,传递着各种流言。蝌蚪也听到了几句。当然,他们都知道蝌蚪今天早上的小小冒险。冷家的官兵两前两后,把蝌蚪夹在中间,以确保她不再打破犯人的身份。
这么说,疏月那些新的谎言不是要在这一次面向这些人宣布的。蝌蚪试图揣测他的动机,分析他迷宫般复杂的心思。他一定权衡了利弊,思考过该告诉他们什么——并且决定和他最亲密的勋贵分享如此美妙的秘密,决定冒这一险。如果他没有撒谎,他们也就不在乎他的谎言了。
像之前一样,疏月坐在那灰色木化石筑成的王座上,双手紧抓着扶手。禁卫军站在他身后,将他与墙壁隔开。有仪站在他的左边,趾高气扬。她披着披风,穿着由繁复银甲造就的裙袍,闪亮耀目,就像一颗致命的星星。
她的哥哥衡岳穿着一件新盔甲,站得很近,像是同时守卫保护着妹妹和汉中王。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疏月右侧,他没穿盔甲,也根本不需要盔甲。他的思维就足以充当武器和盾牌了。
赵无极冲着蝌蚪微笑,犹如深蓝色和霜色混成的幻象。这是蝌蚪最憎恨的两个颜色,甚至连黑色也得退居其次。对于蝌蚪来说,赵无极就是个屠夫,审讯之前他曾这样警告过蝌蚪。他没撒谎。他肆意宰割、切分,让蝌蚪宛如挂在钩子上、流干了血的猪,这伤害是永恒的,再也不能恢复痊愈。
疏月看到蝌蚪,颇为愉悦。那个贺兰家族的道医整理了蝌蚪的头发,将它们束成一束简洁的马尾辫,又给蝌蚪化了妆,遮住了疲惫不堪的枯槁面容。她没多一会儿就准备完毕了,但蝌蚪很希望她能多耽搁一阵子。她的触碰冰冰凉凉的,令人感到安慰,蝌蚪那注定失败的越狱带来的瘀伤都不见了。
蝌蚪在几十个水灵族的注视之下向前走,走近疏月,心里毫无惧怕。值得害怕的东西可比这些糟得多,比如说,前面的那些监视者。他们现在也许还未注意蝌蚪,不过很快就会了。光是这么想一想都让她觉得受不了,这样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道目光全都盯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