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灯亮起来了,亮光重回人间。
“唉,费了这么多大力气,还是亮了。”父亲咕哝着。
他在泥地里掉转方向,不依靠蝌蚪而艰难地移动着。蝌蚪安静地跟在后面,有时候让你觉得最温馨的家,却能让你觉得最恐惧,蝌蚪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别再逃避了。”父亲头也不回地说,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些坚定。
“不再逃避了。”蝌蚪不知道父亲说的其实是自己。
绳子带动滑轮,嘎嘎作响,父亲把自己往上拉。蝌蚪赶忙爬上梯子,跑到门廊上去接应,默不作声地帮他把轮椅从滑轮上解下来。“你这家伙。”打开最后一个扣锁时,父亲嘀咕道。
“你总算出屋了,娘会很高兴的。”蝌蚪说。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女儿,突然伸手抓住了蝌蚪。尽管父亲现在已经几乎不做工了,不再修理大小物件或给小孩们削木头了,但他的双手仍然粗糙,长满老茧,就像他刚从前线回来时一样。就像老树的枝桠一样,粗粝而僵硬。
“别告诉你娘。”
“呃,可是——”
“我知道这没什么,但是一动往往不如一静。你妈一定会把这当作一切向好的第一步,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会不依不饶地让我在屋里开始活动,然后白天也要出来,接着我就得像二十年前那样,陪着她逛市集,她以为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
他说着眼神黯淡下来,努力把声音压得又低又小,“我不会好起来了,小蝌蚪,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还能好起来。我们不能让她一开始就怀着,根本就不可能的希望,这太残忍了。你明白吗?”
经过今天的事,蝌蚪实在太明白这种感觉了。这种,给死囚赦免的希望,然后再把他处死的残忍。她完全懂得。
爹看着女儿的脸孔,知道蝌蚪想起的是妹妹的手,于是放缓了语气:“但愿事情还有转机。”
“但愿吧。”
可是,希望却是难以放弃的。
蝌蚪爬上了阁楼,即使四周漆黑,也能看见萌兮受伤的手。蝌蚪不知道是自己真的看见了,还是心理作用。以前,自己的这个妹妹喜欢团成个球儿,蜷缩在薄毯子里睡觉,但现在,她直挺挺地仰躺着,把手架在一摞衣服上。
蝌蚪看得出来,这个睡姿让她神经紧张,脊椎绷得笔直。这个小小的身体,在睡梦中也在承受着痛苦。
娘亲已经为她打好了夹板,换好了绷带,这倒是省去了蝌蚪想要减轻妹妹痛苦的打算。
甚至于不用掌灯蝌蚪都能猜出来,妹妹那可怜的小手一定肿得发紫。她睡得很不安稳,身体瑟瑟发抖,胳膊却一直僵着。即使在梦里,苦难和痛疼也不曾放过她。
蝌蚪看着妹妹这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被这巨大的痛苦撕裂,她的心也随之裂开,可自己要怎样才能弥补白天发生的惨剧呢?
蝌蚪拿出哥哥忆辰的信——她有一个小盒子,专门存放哥哥的信。在很多最难熬的时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看这些信。就像有的人一杯又一杯的喝酒似的,她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好受些。哥哥生硬的笑话,他对于自己的关怀,他的埋藏在信纸里的声音,总能安慰到蝌蚪。
不过,当今晚蝌蚪再一次想从这些信里寻求慰籍的时候,一股恐惧感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的胸口都收紧了。
“杀尽不平方太平……”蝌蚪发现信上有这样一行藏头的话。从前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吧,也不可能注意到,但是经过了今天的事。她对于这句话已经太敏感了。
以至于,她一眼就把这句藏头的话找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一下就抓住了。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也绝对不可能是偶尔为之。
赵若翾在红光中的宣言,雀鹰队的振臂高呼,出现在亲哥哥的家信里。这句话太怪异,太怪诞了,蝌蚪的脑子一下就乱了。而接下来,藏头信的字是:“待起兵之日改天……”
天啊,哥哥难道和赵若翾这些人卷到一起了?他难道和这些鬼街的人有联系?难道是还在家的时候就有联络吗?起兵?起义。这字眼在蝌蚪脑海里回荡,不是赵若翾的呼号,而是亲哥哥的声音!
起义!杀尽不平方太平!
忆辰早就对今天的事了如指掌。从时间上推算至少是十几天之前,在今天的大乱发生之前,在赵若翾的宣言引发水灵族的忿怒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雀鹰队,并且试图告诉自己和家人。为什么?
因为自己的哥哥,早就直接参与了!
拂晓时,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不过没人感到意外,搜查再平常不过了,一年总有个一两次。不过,今天是第三次。
“来,萌兮。”蝌蚪馋着妹妹,小心翼翼地下楼。萌兮没受伤的胳膊扶着梯子,举步为艰。娘亲在客厅里等着女儿,她抱紧了萌兮,眼睛却看向蝌蚪。蝌蚪意外的是,母亲既没生气,也没抱怨失望,目光很平和。
门口站着两个剑士,一脸的不耐烦,蝌蚪认得他们。不过除了他们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只见她头戴上清冠,身着青法衣,下面是朱裙红履。蝌蚪心中一动,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搜查。
“我们完全服从……”父亲小声道。每当类似的事情发生,他就得这么说。但那些剑士并没有四处乱翻,只是在原地不动。
那个年轻女人的眼光扫了一圈后,落在的蝌蚪身上。
“剡蝌蚪,天师召你即刻前往。”
萌兮用好的那只小手拉住了蝌蚪的衣角,似乎想把姐姐留住。
“什么?”蝌蚪一下子就蒙了。
“天师召你即刻前往,”她面无表情的又说了一遍,似乎这件事在她看来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是来护送你的,请吧。”
堂堂天师传召一个火精人。蝌蚪活了十几年,还从没听过这种事。为什么是自己?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