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发现，向松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话。这从他眼中的阴霾就能看得出来。蝌蚪发现曾在砚山宫见到的那种虚空茫然，就要卷土重来。
蝌蚪本身不是一个性格孤癖的人，甚至说，有时挺开朗、活泼、挺合群的。但是，蝌蚪也有她的另一面，那就是安静。这或许就是水灵族所说的“性格反差”吧。
蝌蚪一直认为向松的孤独是一乐趣，一种不同于朋友一起谈笑的乐趣，一种无法解释清的乐趣。当孤独的时候，他可以随心所欲，他不必去顾虑他人的眼神。这样的一份自在，足以令身心彻底的放松。而感受到这份自在，便已是孤独中的一大乐趣。
蝌蚪突然对向松说：“我们不会死的，向松。我们已经离它很远很远了。”
向松于是干笑起来，充满伤痛的。他轻轻推开蝌蚪的手，但是没松开蝌蚪的手腕。“你知道有多少我爱着的人死去了吗？”
蝌蚪知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两个人靠得太近了，藏不住蝌蚪为他心痛的神情。他则几乎要讥笑起这份同情来。
“全都不在了。全都被杀害了。被她。”德盈王太后。“她杀了他们，抹掉了他们的痕迹。”
其他人也许会以为向松想起了他的父王，或是曾经兄弟情深的疏月，但蝌蚪知道得更多。“承慈王后。”蝌蚪喃喃说出他母亲的名字。林牧之的妹妹，曾经的听心王后。向松不记得她的模样，却还是可以为她悲泣。
“这就是我喜欢砚山宫的原因。那是她的。是父亲送给她的。”
蝌蚪眨着眼睛回忆起在褒水湾的那场噩梦，试着去回想自己和朋友们搏命一战的时候，那座宫殿到底是什么样子。模糊之间，蝌蚪记起了主宰那里的颜色——金色、黄色，像发旧的纸页，像林牧之的长袍。那是林家的颜色。
所以向松那时候才那样悲伤，才没有烧毁那些帷幔旗号——那是她的标志。
蝌蚪不知道身为孤儿的感受。自己一直父母双全，直到自己和家人相互分离她才明白阖家团圆是何其幸福。向松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人世，自己却在这一刻想念父亲娘亲，知道他们安好，这似乎不太对。
这一刻，蝌蚪前所未有地憎恨自己内心的冷漠，憎恨自己不愿独自一人的自私。在自己和向松两人之间，向松远比自己孤独得多。
不过，自己和他不能就这样沉溺在思索和回忆里，不能纠缠着这一刻不放。
“跟我说说监狱的情况。”蝌蚪强行转向新的话题。她明白自己得把向松从这低落的情绪里拉出来，而不是和他一起陷进去。
向松长叹一声，整个身子都在起伏，但还是很乐于去想些别的事情。“它是个深井，是个设计得极其精妙的堡垒。大门在顶层，下面是牢房，相互之间由连天铁障术的狭窄走道相连，只消动一动手腕，就能让我们坠落到四十尺深的井底，然后将我们和放出来的人一起屠杀干净。”
“那些水灵族的犯人呢？你不是认为他们也会投入战斗吗？”
“在灵璧石筑成的牢房里关了几个星期，他们没有战斗力了。他们会拖后腿，但不会很麻烦，只是逃出去的速度慢一些罢了。”
“你是要……把他们放了？”
他没回答，但沉默就已经够了。
“他们可能会在那儿就反抗我们，或者随后追随我们。”
“我不是很善于猜测人心，但我认为一次越狱足以让我弟弟头痛不已，尤其是那些跑掉的人有可能成为他的敌人。”
蝌蚪却摇了摇头。
“你不赞同？”
“我不相信。”
“这可真让人惊讶。”向松干巴巴地说道。他的一根手指在蝌蚪的脖子上画着圈，摸着他弟弟的新法器带给蝌蚪的伤疤。“蛮力进攻无法为你赢得这些，小蝌蚪。不管你能征募到多少新人，水灵族仍然会在数量上超过你，他们仍然占有优势。”
一个战士竟然在为权力斗争说话。真讽刺。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蝌蚪说。
向松耸了耸肩：“错综复杂的权力政治确实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我要试一试。”
“即使那意味着内战？”
就在几个月以前，向松还是这样跟蝌蚪描述反抗起义的：双方皆要投入战争，不论何种阵营，普通人与普通人之间，水灵族与水灵族之间，无一幸免。
他告诉蝌蚪他不会拿他父亲传承的统治为这样的战争冒险，就算战争已是一触即发。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向松不愿回答蝌蚪的问题。蝌蚪想，他也许都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一方的。不是起义方，也不是王世子，除了骨髓深处燃烧的烈焰之外，一切都不能确定。
也许从最深处来讲，他不属于任何一边。他是水灵人的王子，他本来还将是他们的王，可是水灵人视他如仇寇。他帮助了很多他曾经的子民，现在只能说是与他不相关的普通人。可是这些人仇视他，畏惧他，至少也是不相信他。
他夹在冰与火之间，这个世界的的两极之间。
“我们也许人数不占优势，但那不代表我们没有胜算。”蝌蚪说。比两者都强大，这是林牧之发现蝌蚪是什么样的存在时写给她的。林牧之，蝌蚪很快——这实在让人惊奇——很快就要再见到他了。“新人的法术，水灵族根本想象不到，哪怕是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要像率领一支军队那样去投入这次行动。这军队的法术是你了解的，这军队里的战士是你训练过的。”
“所以呢？”
“所以我很想看看官兵冲着肖子齐张弓时是什么样，或者连天铁障术把郎行良丢下去时是什么样。”
向松立刻就明白了蝌蚪的所指。肖子齐刀剑不入，比死丘先生还要强壮威猛。而郎行良能操控重力，不管何时何地都不可能摔坏自己。这支队伍不是军队，但他们也是战士，有水灵族官兵不知如何对付的法术。当向松想通了这一点时，他在蝌蚪的脸旁笑了，拉着蝌蚪坐起来。
他给了蝌蚪重重的热烈的一吻，只是太短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