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然而止。音乐,舞蹈,推杯换盏,突然中止,像是心脏漏跳了一拍。
“禀告,大王——”三绷子结巴起来。他戴着手套的手抓着蝌蚪的胳膊,静默效应让蝌蚪的心跳都放慢了速度。他想找个合适的解释,不会牵连到自己,也不会得罪未来的王后,却说不出什么。
蝌蚪的链子在豆芽菜手里颤抖,但她仍然紧紧地攥着。
只有卫有仪对汉中王的暴怒无动于衷。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疏月没有下令让她把蝌蚪带来,他根本没想叫蝌蚪来。
疏月也许是个恶魔,但不是个傻瓜。他冲三绷子挥了挥手,打断了他期期艾艾的开脱。“你这无力的解释已经够了,”他说,“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卫有仪?”
人群之中,卫有仪的父亲站了起来,睁大眼睛,坚定地看着。其他人也许会说,他是害怕了,蝌蚪却不觉得卫一为能感觉到情感的变化。这一切在卫一为这个老于权谋之人看来,也许不会是棋盘上可以牺牲和取舍的棋子罢了,而疏月这个汉中王也不比棋盘上那个只能在身边转圈的“老帅”要好多少。
他只是捋了捋尖尖的黑色胡子,神情莫测。而卫衡岳就不太擅长隐藏自己的所思所想了,要知道他想什么简直比知道天气还简单。他和禁卫军一起站在高台上,是唯一一个没有披红色斗篷、没有戴面具的。
尽管他没动,他的眼神却在汉中王和妹妹之间跳来跳去,一只手也慢慢地握成了拳头。蝌蚪暗想:这很好,为她感到恐惧吧,就像自己为哥哥担忧一样,看着她倒霉吧,就像自己看着哥哥死去一样。
疏月现在会怎么做呢?卫有仪故意违背了命令,越过了只有她的未婚夫才能给予的许可。就算什么都不知道,蝌蚪也清楚越权违令是要受到惩罚的。更何况是在这儿,当着所有宫廷朝臣的面呢?疏月很可能当场把她处死。
如果有仪知道自己是在以身犯险,那她真没表现出来。她的声音如常,一丝颤抖都没有:“大王下令把这个亡命之徒关起来,与世隔绝得就像一瓶没用的陈酒。在长达一个月的庭审之后,仍然没有就如何处置她达成共识。此人罪不可赦,足以死上十几次,在我们最严苛的监狱里过上几辈子。她杀死打伤几百个大王的臣民,只因为她自己暴露了身份,就连大王的父母也包含其中。现在她却在舒服的屋子里歇着,吃着,喘着气——活着,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疏月不愧是德盈太后的儿子,当着人的一面无懈可击。有仪的话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他,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就像看着一棵似的,丝毫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
“应有的惩罚。”良久,他终于重复道。疏月环顾大厅,冲着一个角落仰起下巴。“所以你就把她带到这儿来了。所以说,孤的宴会有那么糟吗?”
全神贯注观望事态的人群里传出了阵阵笑声,有自发的笑,也有被迫的笑。他们大多喝了酒,但神智足够清醒,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知道卫有仪干了什么。
卫有仪摆出一副优雅高贵的笑容,看起来极其痛苦,好像嘴角都要流血了似的。“我知道大王正在为母后悲痛哀悼,”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同情,“臣妾等也是。但大王的父王不会如此行事。流泪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最后一句不是她的话,说这话的人是老汉中王、疏月的父亲、疏月心头的幽灵。他的面具差一点儿就要裂开了,他的眼睛里同时闪动着恐惧和愤怒。蝌蚪和她一样记得这句话。那是在雀鹰队出于政治目的发起了一次袭击之后,也是像现在一样,面对着一大群人的讲话。
那个所谓的政治目的是疏月提议的,由他母亲灌输给他的。义军执行了那可怕的任务,他们却把自己造成的惨重伤亡算在了义军的头上。蝌蚪记得,他们利用了义军和自己,利用了雀鹰队,排除了他们的异己,让义军和自己变成了邪恶的魔头。他们毁灭的、杀戮的,比自己想要的更多。
蝌蚪此刻仍然能闻见血和烟的气味,仍然能听见那个母亲为死去的两个孩子痛哭的声音,仍然能听见那些点燃仇恨的话。
“强大,权力,死亡。”疏月喃喃说着,牙齿咯咯作响。这些话那时令蝌蚪害怕,现在令蝌蚪惊恐。“你有何建议呢,有仪?斩首?绞刑?还是我们一起把她大卸八块?”
蝌蚪的心脏狂跳起来,是自己最后的时刻了吗。他会准许这些吗?蝌蚪不知道。她不知道疏月会怎么做,换句话说也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死法,自己会以何等残忍的方式死去。
蝌蚪不得不提醒自己,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他,自己所一直以为的他的模样只是个幻影而已。可是,那些字条呢?那些以残忍的方式留下,央求自己回来的字条呢?一个月安静无事的囚禁呢?也许,这些也全都是假象,不过是另一个用来诱捕自己的陷阱,不过是另一种折磨。
“我们按法律处置,正如大王的父王会选择的方法。”
有仪说“父亲”两个字的方式犹如使用匕首般残忍,带着了然的确定。像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人一样,她知道老汉中王会将整个故事的走向延续下去。
疏月仍然紧握着王座的扶手,白色的关节在灰色木化石上甚是突兀。他环视众人,感受着他们聚精会神的目光,然后冷笑着对有仪说道:“你并非是孤的扶政大臣的一员,也不够了解孤的父王,更不了解先王的所思所想。孤是像他一样的汉中王,孤明白为了胜利应该做什么。孤制下的法律是神圣的,但我们现在正面临着双重的战争。”
双重战争。
肾上腺素在蝌蚪的身体里飞速窜动,快得蝌蚪都要以为自己的雷电回来了。不,不是雷电。
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