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听见有人在附近呕吐——是赵若翾，光听声音就知道了。瞬间移动外加脑袋狠撞窗红木，这两者加在一起足以让最强壮的男人昏过去。
“向松？你在吗？”蝌蚪冲着已经凉下来的傍晚空气问道。隐隐的恐惧袭来，犹如寒潮的第一道涟漪，但他很快在几尺之外回应了蝌蚪。
“我在这儿。”他伸手碰了碰蝌蚪的肩膀。
但蝌蚪没有靠向他的手，让他此刻已经温和的热度将自己裹挟。蝌蚪一缩身子躲开了，**着站起身来，看着忆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神色黯然沉郁，犹有怒意，蝌蚪则在心里责骂着自己：我不该丢下他不管，那么做是我错了。
“我——”蝌蚪开口想要道歉，但是话没说完，忆辰就冲过来抱住了蝌蚪，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蝌蚪于是也用力地紧紧箍住了他。他还在微微发抖，为他的小妹忧心忡忡。“你这是怎么了，别担心我，我没事的。”蝌蚪极轻地说道，只让他一个人听见了这句谎话。
“你们兄妹俩闹够了没有，我们快没时间了。”赵若翾吐了口唾沫，费力地站起来，她打量着四周，仍然有些摇摇晃晃，但还是推断出了四个人现在所处的位置。“从那边过去就是酱菜园子，往东，几条街的距离。快，现在不是休息和打招呼的时候。”
蝌蚪马上想到了一个名字——章殿。
“走吧。”蝌蚪点头，伸手扶着她站稳。现在谁都不能忘记肩上的重任，即便是刚刚逃过一劫。
但她还是望着忆辰，希望他能理解自己内心的谎言。忆辰去那只是摇头，没理会到蝌蚪的歉意。那不是因为他拒不接受，而是他不想让蝌蚪道歉。
“还是你来带路吧。”他转向赵若翾，眼神柔和了些——赵若翾伤痕累累且头晕目眩，但仍然有毅力继续。
向松也不习惯瞬间移动的感觉，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尽可能快地调整好自己，跟着赵若翾穿梭在这个名叫“三石街”的街区里。他身上还缭绕着烟尘的气味，仿佛自身深处泛起的愤怒。刚刚一路杀来，水灵族死伤无数，那些男女不过是奉命行事——曾经听奉他的命令。这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但向松必须强迫自己。如果他想和义军在一起，和蝌蚪在一起。他必须为自己的立场做出选择，哪怕是最艰难的选择。
蝌蚪当然希望他选择的是自己这一边，蝌蚪也希望再也不要看到他空洞的眼神。如果向松与与自己同行，那么自己胜算必然大增，不过，就算如此。这样的路又能走多远呢，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想要的和自己想要的，真的是一件东西吗？这样路，还可以一起走多远。
这里是普通人聚居的街区，目前还算相对安全。赵若翾领着三人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穿行，有一两次还钻进了空置的店铺躲避盘查。官兵在主街上大喊大叫，东奔西跑，想重新整队弄清楚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们并不是在搜寻蝌蚪这一行四人，至少现在还不是。他们还没意识到忆辰是什么人，能以多快的速度把四个人带到多远的地方。
这四个人贴在一堵墙下，等着一个官兵从旁边走过。这个当兵的看起来茫然困惑，心烦意乱，就像其他人一样，而赵若翾让大家藏在了阴影里。
“对不起。”蝌蚪小声对忆辰咕哝着，她明白自己必须把话说出来，不然一定会憋死的。虽然蝌蚪明白当时那样做，其实是最理智的选择，但她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可忆辰还是摇头，甚至还用拐杖轻轻拍了蝌蚪一下：“别说了，你不过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再说你看啊，我也没事啊，没受伤。”
蝌蚪想：没受伤。身上没受伤，心里呢？自己背叛了他，背叛了自己的哥哥——像某个混蛋一样。蝌蚪几乎要愤怒地吐口水了，希望把这想法从头脑里驱逐出去：自己和疏月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雷飞风呢？”蝌蚪转换了话题。
“我把他带出了水毛子帮的地盘，他就自己走了，火烧眉毛似的跑掉了。”忆辰眯起眼睛，回忆道，“他把那三个十三连环坞的兄弟活埋在隧道里，估计也没地方可去了，也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蝌蚪想，自己懂那种感觉。
“你呢？”忆辰仰了仰下巴，粗粗示意着砚山宫的方向，“在那之后？”
蝌蚪想，在差点儿死掉之后——再一次差点玩完。
“我刚才说了我没事啊。”
忆辰抿着嘴唇，并不满意：“好吧。”
兄弟俩陷入了一动不动的静默中，等着赵若翾继续往前走。她一直紧靠在小巷的墙壁上，但当一群吵闹的孩子从前面经过时，她才行动起来。四个人就把这群小孩作为掩护，穿过了一条宽一些的马路，然后又陷入另一片街巷的迷宫里。
四个人弯着腰钻过一片低矮的拱棚——确切的说是其他人弯腰低头，蝌蚪则只是直着身子走而已。但是，还没等蝌蚪走到另一边，忆辰突然停住了，他伸出没拄拐杖的那只手，不让蝌蚪往前走了。
“我很抱歉，小蝌蚪。”他说道。这道歉让蝌蚪不知所措。
“你抱歉？”蝌蚪一脸的问号，“有什么好抱歉的？”
忆辰没回答，但是满面愧疚。他向后退了几步，让蝌蚪看见了拱棚的另一边，刺骨之寒席卷了蝌蚪的全身。
那是一片空旷广场，明显就是之前要找的地方——酱菜园子。它虽然朴素简单，维护得却不错，有一些竹子编成的架子，估计是制作咸菜时晒菜叶用的。下面有几个灰砖砌成的花台，里面种着些不知名的花儿。
架子由几根两丈多高的梁柱支撑着。
蝌蚪看见，梁柱上系着一条绳子。
向下看，绳子上吊着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穿戴整齐，看不出来有处刑的痕迹。死者年纪不大，身材矮小，皮肤还没有变得僵硬。看样子被绞死的时间不久，可能只有一两时辰。但广场上既没有哀悼者也没有官兵，没有人来这儿探视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