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蚪盯着草叶中的自己的双手,那寒霜的冰冷感觉是如此熟悉。它召唤着自己的心,一个大洞就从那里破裂开来。疏月的手捏着蝌蚪的下巴,那温度来自一种病态的燃烧。
蝌蚪想:他敢碰自己,这是个再明确不过的讯息了:他不怕雷电女孩,或至少是看起来如此。他强迫蝌蚪看着他,可蝌蚪只能看见一片黑暗,过去的那个男孩早已不见踪影。他已经彻底地死去了,而这个与他同名同姓的恶魔,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小蝌蚪,不要!你别犯傻!”蝌蚪几乎听不见知夏恳切的声音了。蝌蚪此时脑海里的嘈嘈切切太响,太痛。那不是雷电咝咝流动的声音,而是她身体内的另一种东西——是她自己的神经,啸叫着本能地抗议。
但是与此同时,蝌蚪又有一种怪异扭曲、如释重负的感觉。蝌蚪,还有她的选择,已经导致了太多牺牲。蝌蚪得悉数偿还,接受命运的惩罚,接受最后的筹码,这才算是公平。
疏月已经领会了蝌蚪的意思,寻找着合适的谎言来自圆其说。蝌蚪也一样。尽管故作姿态,他却是真的因蝌蚪做过的那些事而感到恐惧,为雷电女孩的言辞和影响力感到不安。
他来这儿原本是要击垮蝌蚪,杀死蝌蚪的,但现在他发现了更有价值的东西。这是蝌蚪自愿交与他的,这个不成熟的恶魔当然会有兴趣。他天生就是个叛徒,不过这筹码是他想要的。蝌蚪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到,从他的字条里读得到。他想要的是蝌蚪,如果能重新束紧蝌蚪身上的绳索,他什么都干得出。
知夏冲撞着四周的牢笼,但是毫无用处。“向松,你快做点儿什么!”他大叫着扑向旁边的人,两个人相撞的声音发出一连串空洞的回响。“拦住她啊!”
蝌蚪无法去看他,她只有一个人止不住的发抖。蝌蚪希望他能记住另一个自己——昂然挺立,桀骜不逊——而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成交吗?”蝌蚪放低身段,低三下四,乞求着疏月把自己重新关回笼子里去。“你不是说话算数的人吗?”
疏月居高临下地看着蝌蚪,听到这句话,笑了,白牙森森。
此时此刻,其他人正在哭号叫喊,在手铐脚镣里颤抖。但蝌蚪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的思绪切断了外界的一切,全神贯注于蝌蚪必须达成的这笔交易。蝌蚪猜测,见山预见到了这一幕。
疏月的手从蝌蚪的下巴滑到她的喉咙,握紧了。他的力气比不上黄金力士,却更令蝌蚪痛苦欲死。
“成交。”
……嗡嗡——嗡——嗡嗡嗡……蝌蚪迷迷糊糊地醒来时,这种如同蜜蜂振翅般的声音,仍然在她耳中留下极深的振动余韵。
就在她凝神倾听时,她突然察觉到,现在应该是半夜吧……总觉得附近某个地方好像有扇子一类的东西摆在摇动着。继续打盹之后,那好似蜜蜂振翅般的余响忽然越来越轻,渐渐消失,周遭恢复一片死寂。
蝌蚪猛然睁开眼。
一颗蒙着灰白色尘埃的豆大的灯光垂挂在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上,发着光的青铜人灯台的侧面停着一只大苍蝇,就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青铜灯正下方,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蝌蚪发现自己呈大字型躺着。
奇怪。蝌蚪呈大字型躺着不动,用力睁开眼皮,上下左右地转动眼球。这是一个由黑得似乎可以吸光的石头围绕成的十二尺见方的房间。而且,是一间三面墙上各有一扇以铁格子和铁网双重罩住的细长型铁网窗的,感觉上非常牢固的房间。
在没有窗户那一侧的墙边,头朝入口方向横置着一张同样牢固的铁床,上面铺着洁白被褥,看来似乎没有人使用。太奇怪了。蝌蚪微微抬起头,环视着自己的身体。发同自己身穿洁白、崭新、蓬松的古怪衣服,胸口系着一条短纱布带,从衣服里伸出的枯干泛黑的四肢上却满是污垢……那种肮脏……实在太奇怪了!
蝌蚪恐惧地举起右手,试着摸自己的脸。鼻子尖削、眼窝低陷、头发杂乱、一脸的皱纹……她吓得跳起来。再摸一下脸,环顾四周。这到底是谁?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蝌蚪的心悸瞬间增强,宛如小鹿乱撞……呼吸急促,不久后就变得像是濒临死亡般的剧烈喘息……然后,却又静止不动。居然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自己居然会忘了自己……无论自己怎么想,都无法想起自己是生活在哪里的谁……自己对与过去有关的回忆荡然无存,自己所残存的记忆只剩下刚才听到的扇子的嗡嗡声。仅此而已……即使那样,自己的意识仍很清楚,可以清楚地感觉出阴沉沉的黑暗环绕在房间外部,并且蔓延到了天涯海角。……不是梦,这的确不是梦。蝌蚪跳起来。
蝌蚪飞快地跑到窗前,凝望着窗框的油漆的表面,想看看映现在漆面上的自己,试图唤醒某些记忆。但是,只是徒劳而已……油漆模糊的光泽上映出的只是毛茸茸如恶鬼般的、自己的影子而已。
蝌蚪转过身,跑向床铺枕头旁的房门入口,她久久地这样呆着想听听会不会有外面的什么声音传进来。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外面的世界就像是死去了一样,只有死物才会如此安静。蝌蚪寻找床脚,掀开被褥看,解开衣带翻看和服内侧,别说是她的身份的痕迹,连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能发现。
蝌蚪呆呆地站在那里。
自己依然是身处未知世界的未知的自己,依然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
就在这个时候,蝌蚪开始觉得自己仿佛被某种力量抓住衣带,垂直向下掉落到某个无限的空间。在某种战栗从肺腑间猛然窜起的同时,蝌蚪不禁忘我地嘶声尖叫起来。
那是像金属般尖锐的高亢声音……可是,这声音尚未让蝌蚪回想起过去任何事情,就已经被四周的黑色石墙吸收,而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