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所里有很多人在加班，看上去几乎与平时上班没什么区别。成东风在门口停住了，对陈语摇摇头，转身又上了电梯，拦着电梯门示意陈语也上来。
“怎么了？”陈语跟着成东风下了楼，不知成东风又抽什么风。
“人太多了。”
“不是去我办公室聊么？”又不是在大厅里聊，成东风莫不是又后悔了。
成东风不言语了，拉耷着个脸，见四下里没人才对陈语说：“你对我的事儿要尽职尽责。”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让陈语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直视着脸露愠怒之色的成东风，眼神似乎在说你倒是给我详详细细的解释一下我哪里不够尽职尽责。
成东风见她一脸不服气，怒气更盛，“我的事情要保密保密保密，‘保密’你知道吧？”
陈语嘴角微微一撇，没说话。
“你们所一群律师在那，你告诉我这叫什么保密？”成东风脸气得脸都红了，马上就要喷火了。
“所以他们认识你？”
成东风“嘁”的一声，“你怎么知道他们不认识我？”
陈语也学着他“嘁”了一声，不无嘲讽的说：“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明星还是北海市的市长，大家都认识你。”
刚走出两步的成东风又折身回来，说：“万一呢？万一呢？”
“万一什么？万一没人认识你呢？”陈语一挑眉，把成东风的怒火挑拨起来了。
成东风堵在陈语面前，俯视着倔强的她，她的目光直直的迎上去，毫不掩饰眼神里的不屑和愤怒。
“你厉害。”成东风败下阵来。
陈语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情绪，才说：“我没有什么厉害不厉害，是你把我当成你的员工一样压迫。”
陈语竭力克制，用最平常聊天的语气对成东风说：“遇到问题我们就解决问题，不要因为预设了问题不好解决就先有了情绪，还要多此一举的先解决了情绪问题才能去解决真正的问题，心平气和的沟通更有效率。”
成东风感觉一口气哽在了喉头，堵得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陈语不想跟他继续纠缠这些，追问道：“你看哪里是你满意的聊天的地方？”
“去茶舍。”
“行，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咱俩的据点，你只要不怕被颜艺发现咱俩单独行动就好。”
成东风赌气的跟陈语各开各的车，第一个路口成东风就把陈语远远的甩开了。
“倔强有什么用？能给你换来好车么？”成东风在心里找到了支持自己最有利的证据后，心情好了很多。
他在后视镜里看到陈语在绿灯闪烁时就停了车，对她的驾驶技术也是不敢恭维，这放在上下班的高峰时段，恐怕就是堵车的罪魁祸首。成东风带着巨大的偏见去贬低陈语，心情竟豁然开朗了，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忍不住跟着音乐哼唱起来。
到了茶舍，成东风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笑呵呵的对陈语说：“还得是这个地方。”在成东风心里，这个地方意味着安全感，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现在也是。
陈语微微一笑，看上去也像是把成东风发疯这事儿给忘了，实际上她更加笃定成东风心理变态了，一会儿聊天的时候千万不能麻痹大意，不然这货肯定还会再发疯的。
成东风照旧坐在客座，陈语坐在主泡位置，在这个房间喝茶聊案子似乎成了他的一种癖好——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有聊案子的状态，大脑才能不断高速运转。
这是上瘾的症状。
陈语一边泡茶，一边盘算着该如何跟成东风聊。此时，成东风像没事儿人一样，两眼盯着陈语手上的动作。待陈语把茶汤缓缓的倒进杯子里，成东风马上端起杯子，贪婪地吸着氤氲的香气，赶紧把杯子送到嘴边，呷了一口，点点头。
“公司的情况已经查清楚了。”
成东风放下茶杯，瞬间切入正题，让还在思索该如何开场的陈语猝不及防。
陈语给他的茶续上，等着他继续说。
“问题不大。”成东风说。
陈语的表情僵在脸上，成东风真是神经了，刚说了一句人话，马上又开始胡说八道，他的状态表明了是“问题很大”，怎么洗了一回澡就像脑子进水了一样，信口开河。
成东风示意陈语继续给他续杯，“满上，陈律师，别发呆。”
成东风眉头微微一蹙，“我现在想跟你说说，你看看哪些属于是有大问题需要解决的，哪些是没问题的。”
陈语点头同意，她准备放任成东风发挥一番，就算他胡说到天黑也没问题，她倒是想看看成东风想出了什么套她话的好主意。
“要不要直接把材料给我看下？”陈语故意这么问，打乱了成东风的节奏。
成东风马上说：“你别着急，你先听我跟你说，我知道什么是重点。”
成东风一本正经的开始陈述。
“首先我觉得之前有一部分可能得算是集资诈骗。”他迅速扫了一眼陈语，他还按照自己的计划先说最严重的事情，好让陈语知道他这次绝对是毫无保留的。
见陈语示意他继续，成东风就说：“你看既没给利息，也没有抵押物什么的，这笔钱拿去干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肯定要给定集资诈骗的？”
陈语点点头，成东风觉得陈语兴致似乎不高，他做贼心虚的认定陈语是不相信他说的话。成东风轻轻咳了一声，压制住自己想要立刻去解释的欲望。
“数额大概是多少？”陈语问，至于成东风会不会如实回答，她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捧哏的，在必要的时候抛出一个问题，引导这场谈话能继续下去。
“不到一千万。”成东风的眼神稍微闪躲了一下。
陈语笑了，这数字要说不是成东风蓄意编造的她都不信，正好卡在一千万这个坎上，说严重也不算严重，说轻还影响量刑。
陈语看了成东风一眼，她是缺少陪着当事人胡说八道的耐心的，倒是在这个时候生出了一种拆穿成东风的决定，于是不顾成东风的反应，在谈到如此紧要问题的时候，拿起了电话，给颜艺发了个信息：
成总跟我说公司涉嫌集资诈骗的金额是一千万，我个成总一点儿震撼。
陈语刚放下电话，颜艺的微信就来了，成东风瞄了一眼，但好在陈语眼疾手快，感觉把屏幕解锁了。
颜艺回道：切勿鲁莽行事。
陈语放下电话，成东风正直勾勾的盯着她。“应该怎么办？”
成东风也知道陈语是在笑他说的话水分太大，也有点儿心虚，以陈语的性格，面对着这么明睁眼漏的谎言，能不直接拆穿已经是给他面子了，就不要奢望她还能以假当真，主动给出解决方案。
陈语迅速调整心态，答道：“大几百万，不算什么大问题，愿意解决就给解决掉。”
成东风问：“应该怎么解决？”
“把钱退还给投资人。”
成东风点点头不再说话，继续喝茶。
陈语也不再琢磨怎么跟成东风聊下去，他压根就没有沟通的诚意，她的思绪又转到要不要跟成东风说解除合同退律师费的事情，成东风这亦真亦假的风格她确实不喜欢，关键时刻不说实话的当事人，不敢合作。
“那这一部分就不算犯罪了吗？”成东风突然问，“我的意思是这一千来万如果我把钱退还给投资人的话。”
陈语的思路被打断了，她看了成东风一眼，摇摇头。
成东风有些不悦，质疑那为什么还要把钱退还给投资人。
陈语跟他解释这只是在弥补犯罪结果，争取被宽大处理。很多数额比较大的集资类案件，在处理的过程中，如果能退赔给投资人或者所余资产能够覆盖债务的话，在量刑上会大幅度降低，也不乏金额巨大最终被判处缓刑的案例。
成东风摇摇头，“这不对啊，我钱都还了，应该就不算犯罪了。”
陈语觉得自己解释的已经够清楚了，他还做过律师，应该能够听懂的，这么胡搅蛮缠的辩论下去没有意义。
“你可以持这种观点，对于同一个案件，法官、检察官、辩护人、当事人本人，对案件持有不同观点是正常的，就像检察官一般认定当事人有罪、律师觉得有罪但是可以轻判，而犯罪嫌疑人就觉得自己完全无罪，不要求观点必须一致。”
“你的意思是我跟你掰扯没用，跟公检法掰扯才有用，是这个意思吗？”成东风问道。
陈语笑着说：“这么理解没问题。”
两人尴尬的沉默了一会儿，陈语对他说：“不过我不希望你是选择站在公检法的对立面。”
“我没有必要讨好他们。”成东风犯了犟劲儿。
“你这个案子，如果想要最终能达到满意的清偿比例，必须有公检法的助力。”
陈语虽有几分不情愿，但也到底说出职责范围内应该说的话。
成东风依然不高兴，他认为陈语的态度还是消极，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按照她的要求把公司相关的材料给她，所以说的话处处跟他作对，甚至拿公检法来压他。
陈语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成总，你是做过律师的吧？”成东风都好意思胡说八道，她也没必要觉得这个问题太过于直接了。
“怎么了？”
“你主做什么类型的案件来着？”
“你不信我？”成东风的表情更阴郁了，“不用说太久远，十年前有集资诈骗的案件吗？”
陈语点点头，确实，集资类案件是近几年才涌现的，律师这个行业确实不能光靠法条活着，重要的还是实践，《刑法》关于“集资诈骗”或“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条款只有短短几行字，进看懂了这几个字离实现“完美犯罪”还有十万八千里。
“回头我把材料给你一份儿，你帮我看看。”成东风心想回去做份假材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爱看，我可以给你做很多，让你看到天荒地老。
陈语虽然还是不相信成东风，但不论如何，成东风算是有个态度了，陈语也调整心态，主动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成东风见陈语面色变好了，为了进一步缓和，又问道：“那已经给的利息呢？”
“什么意思？”陈语心想你还难道还要让被骗的那些投资人倒找给你钱？
“算什么？”
“算他们赚的。”
其实成东风打的如意算盘是投资人得到的所有利息算作他给的退赔，这样他的担子就轻松了不少。
“不是，你还想要回来啊？”
成东风解释道：“我倒没想过给要回来，但是这种收益是合法的吗？我算犯法，他们把钱投给我就不是犯法？既然是犯法，那利息就是违法所得，法律为什么要保护呢？”
陈语想给成东风鼓掌，逻辑鬼才啊，“你当年不做刑事案件算法官和检察官逃过一劫。”
成东风不屑的一笑。
“照你这么说，所有的投资人都是你的共犯啊，你还说啥退赔，大家都得一起抓起来啊。”
成东风开始蹩脚的解释自己的真实意思，陈语制止了他的强词夺理，“他们能给你投资，是基于一个错误的认知，既认为你这个项目是合法的，又认为自己能获得高回报。我说的没问题吧？”
成东风点点头，如果他继续犟嘴，那陈语就会提出致命的一问：你们当时为了获取投资人的信任，有没有在宣讲的时候主动提及你们是有营业执照的，经营范围是合法的？就算成东风敢于否认，那未来案件真正进入侦查阶段，投资人肯定会提出这一点，而部分员工也会承认当时确实有这种做法。
陈语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几乎所有的投资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会质疑这种投资理财公司的资质问题，想要获取投资，首先就要取得投资人们的信任，用的方法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证明公司是合法的。
成东风知道陈语是因为他的不坦诚才有情绪的，二人对目前诡异的聊天氛围都是心知肚明的，但偏偏又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成东风是为了证明没有蓄意撒谎，陈语是证明没有明知他在撒谎而不拆穿，但二人都是蹩脚的演员。
“这样吧，我把材料整理出来给你，你看完材料咱们再聊吧，我觉得我这么跟你讲不一定能表述清楚，讲不到点子上还浪费咱俩时间。”
但陈语的表情明显是对成东风的话并不相信。成东风为了让陈语相信自己的话，又画蛇添足的说：“时间紧迫，咱们得抓紧时间，你看你哪天能给我个解决方案？”
陈语豁朗的一笑，“首先我得看到材料到底有多少才能给你个相对准确的时间。”
成东风尴尬的点点头。
“不过成总你尽可以放心，我看材料还是挺快的，我也有类似的案件可供参考，应该很快就会给你回复的，毕竟你这边儿时间紧迫。”
陈语此时对待成东风的状态跟上午的时候不一样了，上午的时候虽然成东风憔悴且一看就是没有勇气跟陈语坦诚公司的实际情况，但陈语是能理解他的，因为她觉得成东风也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不是天生就没有感情的机器，在面对巨大的难题时备受打击是正常的。
但陈语是聪明的，再加上她做刑事案件跟当事人打交道的事件比较长，她很快就能识破当事人的谎言，所以当成东风对她撒谎的时候，以她的性格，其实是耐着性子在陪成东风演戏。
当成东风是犯罪嫌疑人的时候她没有戴有色眼镜看他，但是当成东风撒谎的时候，她是真的不愿意更认真的去敷衍他，虽然她知道她可以基于错误的事实给出正确的解决方案，成东风也能利用这个方案解决他的困局，但她不想用这种模式做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