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天空高远辽阔,海风中已经带着微微的凉意,阳光却比仲夏时节更热烈。
成东风望着被窗户分割出来的那一小块碧蓝的天空,眼神中充满了渴望。这不足十平米的小会见室,竟然成了他消磨时光的圣地。
他这是故意表演给陈语看。
刚刚他再次强烈要求陈语务必与邢志斌取得联系,请他马上给自己换个监室,要么就把监室长赵东升调走,他绝不能再跟这个人继续共处,哪怕只有一小时。
陈语只答应把消息带给颜艺,成东风闻言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看陈语的眼神也变得冷冰冰的,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坚持换监室,他就开始闭口不言。
陈语遇到过哭的、笑的、骂人的、叫嚣的……各种当事人,唯独没遇到过成东风这种故意冷落律师但又不同意结束会见的。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
陈语从档案袋里拿出等候时读的书,继续读起来。
成东风更生气了,他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境地了,陈语竟然还有心思读书。
自打成东风踏进105监室,屁股底下垫了两床褥子的赵东升就马上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位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士,皮肤白的毫无瑕疵,头顶剃得流光,头皮泛着青光,一张脸上硕大的鼻子最吸引目光,与大鼻子不匹配的是他的小眼睛,此时正斜睨着成东风。
他身穿一件灰色短袖,松松垮垮,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下身是一条速干短裤,双腿大喇喇的岔着,时不时摇晃一两下。
看这个意思,他应该是这个监室里的头头了。
成东风并不理他,也不理其他人,径直走到窗口,感受一点点被周围七零八落的楼房阻挡后溜进来的风。
二人的竞争从这个时候就正式开始了。
赵东升懒洋洋的开了腔,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喘息声,似乎臃肿的身躯让肺部不堪重负。
不管赵东升说什么,成东风仿佛聋了一样,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监室里的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转向了赵东升,他是这个监室里的老大,如何教育一个新进来的不懂规矩的人,还得是他说了算。
成东风突然想上厕所,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拉开厕所门,因为这里本就在监控之下,他索性也就没关门,动作麻利的褪下裤子,把屁股对着众人。
“嘿,现在不允许上厕所。”负责打扫厕所卫生的人奔到厕所门口,对着成东风的背影无可奈何。
成东风懒得搭理他,任何时候说狠话都不如实际行动好用,他现在也没有心情与人罗唣。
赵东升在这里羁押了一年半了,在这个监室里迎来送往许多人,几乎没有他折磨不服的人,自然不允许成东风是那个例外。
他给刚刚在成东风那吃瘪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马上领会,迈着八字步踱到成东风面前,清了清嗓子,吩咐道:“成东风是吧,明天你早上四点半起床。”
成东风看了他一眼,像看一只惹人厌烦的苍蝇。
“你明天负责擦洗床铺和地板。”
他看了赵东升一眼,马上补充道:“还有卫生间,大家都上完厕所之后你再擦。”
成东风又看了他一眼,依旧没做声。
他在监室了转了一圈,坐在一个风能吹到的地方,说:“我今晚睡这儿。”他是在宣布一个决定,而非跟大家商量。
“不是,你脑子有病吧。”
被占了位置的人着急了,他不得不倒向赵东升一派。
看守所里铺位的排序是有讲究的。在这个监室里,赵东升是监室长,公认的大哥大,自然他就是睡在首位的人,而且,他拥有可以随意翻身摆姿势的最大铺位。
赵东升的心腹自然也是睡在自己喜欢的位置,可以不在赵东升身边,铺位大小虽不及赵东升,但也至少可以随意翻身。
像成东风这种刚进来就不服从管理的,又没有管教的特殊关照,他可能要睡在离厕所最近的地方,必然是只留给他一个刚够他躺下的位置。
赵东升咳嗽了一声,“呸!”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中间,狗腿子立刻明白这是一个重要信号,抓成东风的褥子就扔到了那块黑黄色的痰上。赵东升抽了二十多年的烟,进了看守所突然被迫把烟戒了,现在肺里积攒的毒素正在往外排,每天都能咳出大量黑黄色的浓痰,这也成了他折磨人的一种手段。
“嗯,你今天睡地上,就这块儿。”赵东升抬脚指了下褥子所在的地方,语气不容置疑。
晚饭时分,成东风的心彻底死了。作为一个从小吃东北大米长大的人,看到那碗淡黄色泛着绿光的米饭,胃口全无。
但其他人吃的热火朝天,赵东升把那碗飘着白肉的茄子土豆汤倒进米饭里,就着半袋红油金针菇和半截火腿肠,还有一个小的真空包装的猪耳朵。
“我的都给你。”他把饭菜推到赵东升面前。
赵东升倒也不推辞,把菜分给了他的朋友。
晚饭结束后,大家心情好了许多,监室里的气氛也缓和了一些,虽然是劣质碳水,但还是让血糖暂时的升高了,给人们带来愉悦。
成东风又站到了窗口,“别看了,再看也出不去,还挡风。”大家七嘴八舌的劝成东风老实躺会儿,一会儿就能看《新闻联播》了,这是晚上大家最期待的一个节目,《新闻联播》结束后,就洗漱睡觉了。
成东风也不做声,继续站在那里。
初秋季节,天黑的很快,被各种遮挡的这个窗口更是迅速的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只剩一丝丝凉了许多的风。
没多久,灯光就亮了起来,电视也被打开了,新闻联播就要开始了。
“按原来的顺序躺。”赵东升穿着一条肥大的内裤,先像一头白条猪一样躺在那里,说完话,肚皮就剧烈的起伏。
成东风双手枕在脑后,正在盘算着明天一定要让陈语给他换个监室,要么就把赵东升给弄走。
大家见成东风并不挪窝,面面相觑,最后也只能算成东风插队,大家继续往下排就好了。
成东风身心俱疲,但却毫无睡意。他的身体变得脆弱又敏感,疯狂的排斥着这里的一切,头顶明亮的灯光、身下潮湿的褥子、周遭难闻的气……思绪纷乱如麻,他开始怀念家里的床,甚至狠狠地想念蒋玉婷。
临近午夜,成东风索性不睡了,悄悄起身,蹑手蹑脚的从地上熟睡的人边上摸到了赵东升的铺位前,此时赵东升平躺着,肚子高耸,看上去非常安详,成东风默默的数着,从他起身摸到这儿已经过去了十几秒,赵东升进去的那口气儿还没吐出来,“这货难道猝死了?”
十二点多,到了统一翻身的时候,一声尖叫冲出监室在走廊里回荡,惊醒了无数人。
第一个起来的人,看到成东风正准备捂死赵东升,他的手放在赵东升嘴上方。目击者吓得坐在铺上,小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赵东升斜靠在墙上,胸口和肚皮快速的起伏着,像一只癞蛤蟆。
成东风也不想辩解,赵东升的贱命跟他的自由比起来简直一文不值,何至于杀他。经过这么一折腾,成东风是真的累了,躺倒后竟然很快就睡了。
凌晨时分,成东风还在梦中,就被人扯着领子拽了起来,他睡眼惺忪的看着窗外一片晦暗,月亮斜挂在天边,太阳还沉浸在东方的云层中。他缓了几分钟,才问道:“怎么个意思?”
“洗漱,你第一批洗漱,大家分批进行,一下子都起来没那么多洗漱的地方,洗完你就擦地,擦完了就擦玻璃。”那人吩咐道。
成东风坐起来,看了看躺在地上那个小伙子,说:“哥们儿,你帮我把活儿干了,我今天给你存三千块钱。”
“三千?”他有点不敢相信,“今天什么时候存?”
“上午见律师,最晚下午。”
“行,那上午订东西的时候你能先给我订一箱火腿肠么?存钱不着急。”他想着给成东风干一次活儿换一箱火腿肠也值了。
“没问题,你用我的账户预定,你想吃啥就定啥。”
“那你得定牙膏、牙刷、洗发水、洗涤剂、沐浴露、肥皂、火腿肠、饼干、猪头肉、鸡大腿儿……”
下午,管教拿着订货单子没走多远又回来了,敲了敲铁栏杆,“成东风,你不定东西?”
成东风放下书,面色如常,回答道:“定了,清单上没有吗?”
赵东升马上跟管教说:“是我忘了写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写。”
下午,广播大喇叭就在通知给成东风干活的人收到了三千块钱,监室里终于还是有人露出了羡慕之情。
成东风说到做到,已经俘获了人心。
他开始盘算着如何拿下管教争做监室第一,没想到赵东升对他的报复升级了。
监室里的下水系统早就老化了,犯罪嫌疑人们已经掌握了如何使用卫生间才能使所有的排泄物都能顺畅的被水流带走、浊臭能在短时间内散尽,并将这些秘密一直传承到现在。
今天,赵东升就要反其道而行。原本监室里的人分成三批上大号,早中晚各一批,大家的生物钟已经适应这个节奏了,就算是拉肚子,也被迫适应这个节奏。
到第四个人上厕所的时候,屋内的味道已经很污浊了,成东风又站到了窗口,但是那七扭八拐后进来的一点点风根本没有能力带走所有的味道。
所有人都上完厕所的时候,成东风被赵东升的人架到卫生间里,赵东升像一堵墙一样背对着卫生间,堵在那里,成东风什么时候把卫生间清理干净,他什么时候让地方。
想起这些,成东风越发不能原谅陈语的保守,只不过是传个话而已,她偏偏就谨慎的好像能惹出什么大麻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