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市看守所在城郊地区,这里交通不便捷,半个多小时才有一个班次的公交车路过。
陈语没来得及吃午饭,在车上准备下午会见成东风的手续,她找出成东风的身份证复印件,又找出一份儿会见介绍信,按照要求填好。
准备好后,陈语把座椅放倒,躺在车上休息,临近十二点半的时候,旁边空余的车位陆陆续续停满了车,有经验的律师都知道会见要在时间上打好提前量。
北海市看守所总计有三十个会见室,这就意味着第一批最多可以有三十位律师同时会见,排在三十名之后的,就要等第一批会见的律师结束会见腾出会见室。
十二点五十,陈语拿好文件袋往大厅走去,里面已经聚集了一堆律师,或站或坐,叽叽喳喳的聊着。工作人员也已经就位,一点准时开工。
六号窗口叫号的声音第一个响起,恰好陈语排第一。
办好会见手续,她就去A门那里登记,把律师证递给午睡刚醒的小武警,她跟每一个小武警都很熟悉,因为经常来看守所,这些小伙子总是会在她道谢之后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容。
最后一道工序是把会见手续交给工作人员存档,“6号会见室。”
她在等候大厅里坐好,等着犯罪嫌疑人被管教带到会见室里。此时,越来越多的人办完手续进入到大厅里,公安机关和检察院来提审的人也越来越多。
等候大厅有一块大屏幕,上边滚动着律师的姓名、所属律师事务所、被会见人的姓名和会见室的号码。
当传来管教若隐若现的呵斥时,陈语起身往会见室走。
会见室大概有十平方米左右,一溜三十间,靠近律师这边是一扇门和一扇窗,而犯罪嫌疑人那边只有一扇门。
陈语走在阴暗的走廊里,左边的窗户特别高,她伸手堪堪能够到窗户下缘,这样的高窗阻碍了阳光,即便是开着灯,走廊里也有些许的阴暗。这些窗几乎终年不开,所以整个会见区域潮湿发霉,墙角的白灰脱落的斑驳陆离。
陈语打开六号会见室的灯,抽出一张纸巾把桌面擦干净才把档案袋放上去,找了一把干净的椅子坐下,静静听着走廊里的动静。
不一会儿,拖拖拉拉的脚步声传来,伴有低声的交谈。很快,脚步声在会见室门口停下来,陈语刚站起身,管教就打开了会见室的门,看了陈语一眼,“进来吧。”
成东风戴着头套,跨过门槛时迟疑了一下,管教把他拉进屋内。
他看了陈语一眼,棕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郁,他在铁椅子上坐下,屁股晃动了几次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最后发现这是徒劳。
“脚放好。”管教拿着一大串钥匙,指挥成东风快点坐好,走廊里还有其他犯罪嫌疑人在等着。
成东风看着陈语,脚在下边胡乱的寻找妥善的存放之处。管教有些不耐烦了,循着成东风的目光看了一眼陈语,伸出脚去帮东风的脚找到对的位置。
“抬起手。”管教指导成东风按照规定坐好,把铁椅子锁好。
“手放下。”成东风把举起的手放下,管教把他的手铐锁在椅子上。
“可以给他手铐松一点儿吗?”陈语问正要出去的管教。管教把成东风的手铐松了三个卡扣,关上门走了出去。
“头套摘了。”陈语告诉成东风会见不用戴头套,成东风才把头套扯了下来,低头用手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
“这里只能穿拖鞋?”成东风没看陈语,把玩着手里的头套。
“鞋底有洞,漏水。”成东风侧了侧身体,试图找到一个轻松舒服的坐姿。
“都是这样的拖鞋。”陈语心想总不能大几千个人里就你穿一双与众不同的拖鞋吧。
“我在105监室。”成东风终于抬起头,正视陈语,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神里掺杂了太多的情绪。
陈语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写上:
2020年9月26日,星期四,北海市看守所,被会见人成东风。然后又写下分配在105监室。
“有什么要求吗?”陈语仍旧没有看成东风,等待做笔记,他知道成东风一定有很多要求需要外边的各种人给他落实。
成东风却低着头不说话,会见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就传来了隔壁的模糊的争吵声。
过了一会儿,成东风换了个坐姿,靠在椅背上,环视着会见室。他和陈语背后各有一个摄像头,“监控。”
陈语点点头,“不录音,主要是用于监控会见过程中不要有违法违纪活动。”
成东风的视线越过房顶的一块污渍,停留在二人之间的铁栅栏上,这道栅栏自顶棚而下,在离地一米多高的位置与水泥墙相接,对面是一张又宽又长的桌子,供律师使用。
陈语拿一个透明的档案袋,上边贴着一个小小的标签,写着一个“成”字,看来是他专用的。
“这铁椅子和皮椅子就明显的表现出了你我之间的不同了。”成东风叹了口气,似乎许多不想说出口的话都包含在这一声叹息中了。
陈语想劝他不要伤感,早就预见到了双方终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相对而坐的,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我应该通知谁?”
多少人被送进来的时候比他还要伤心难过,并不是律师一两句安慰的话语就能让他们摆脱苦闷的。
“蒋玉婷,颜艺,成思敏。”
“成思敏?”陈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我女儿。”成东风说,“你记下她的电话,在外地上大学。”成东风背出成思敏的电话,他微侧着身体,眼睛从栅栏的空隙看着陈语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内容。
“只告诉她你被羁押就可以了?”陈语问道。
“对,你把之前的情况跟她简单说一下就行了。”成东风看着陈语记下这段话。
她从未听成东风提过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在身陷囹圄之时要把这种沉重的消息通知正在上大学的女儿,似乎并未考虑这样的消息对于一个尚未步入社会的女孩儿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当然,成东风什么时候考虑过别人,对妻子如此,对女儿也是如此。
“衣服和钱呢?”陈语问道。
“不着急。”成东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胸口憋闷,仿佛会见室里的氧气被耗空了一般。
全国各地的看说所虽然对着装的要求并不完全一致,北海市看守所允许家属给被羁押的犯罪嫌疑人送袜子、内衣、运动休闲类的服装,但是颜色不能过分鲜艳。
看守所还给每个人都开通了一个账号,家属可以往里面存钱,账户内最高不能超过六千元。这些钱可以用来购买生活用品,比如牙膏牙刷洗发水,也可以购买一些零食水果。有一些家属通过每周过来存钱的方式表达对在押犯罪嫌疑人的关切,虽然不能留言,但是犯罪嫌疑人收到家属存的钱,就知道家里一切都好,亲人还在关心他。
在押人员的衣服要经常换洗,看守所里阴暗潮湿,衣服干的慢,像内衣必须多备一些,不然跟不上换洗的速度。成东风这种在外享受惯了的人,肯定是对衣服有要求的,但他此时似乎并不关心这件事儿,全凭外边人发挥主观能动性。
陈语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成东风处处都要显示自己的主导地位,即便他身陷看守所,依旧有些人会以他为主导,他在静静等待这些人的表现,然后根据表现进行打赏。
没了江山,他还想做皇帝。
“我天天在这都干吗?”成东风看着陈语背后高高的窗户,神色黯淡。
“吃饭睡觉打扫卫生看电视看书。”
“能看什么书?”成东风听到能看书,眼睛亮了一下。
“《刑法》、《刑事诉讼法》,多学知识。”这两本书是看守所里最受欢迎的书,几乎所有的当事人被羁押一段时间之后,都能就自己所涉罪名与陈语探讨几句。
“你最近在看什么书?”成东风问到。
“专业类的在看最高院的案例指导。”陈语如实回答。
“那个案例指导,我怎么没听说过?有我这种类型的案子吗?”
“这两年集资类案件频发,肯定是有相关案例的,但是最高院发布的指导案例一定是比较典型的,或者是比较特殊的。不排除你这个案子将来也可以作为指导案例。”说起特殊,陈语觉得目前不会有案子比成东风的更特殊的。
“开个玩笑,你的案子放眼全国也不过尔尔。”陈语马上又安抚道,虽然成东风在外边的时候内心非常强大,但是她也遇到过杀人犯进了看守所后得知自己可能被判处死刑后心态崩了的,所以她在会见的时候尽量少说一些会引起犯罪嫌疑人遐想的话。
想起杀人犯的事情,陈语突然想到了马甲的事儿,“你穿的蓝马甲,问题不大。”
成东风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开始掉线头的蓝色马甲,“我看每个人都得穿这个玩意儿。”
“你们监室里都有什么颜色的马甲?”陈语问道。
“没注意啊,这玩意儿还分颜色啊?”成东风的好奇心被勾起,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真不记得监室内都有什么颜色的马甲。
陈语说:“不同的颜色自然有不同的含义,蓝色马甲是普通犯罪嫌疑人。”
“有多普通?”成东风问。
“没有疾病,刑期不超过十五年。”陈语看到成东风的眼睛亮了,表情也生动了。
“黄色马甲是重刑犯,绿马甲是病号,红色马甲是精神病。黄马甲有可能是死刑犯,没事儿少惹黄马甲,他们可不是好相处的,惹急眼了可要跟你拼命的。”
成东风看了看自己身上污迹斑斑的蓝色马甲,“我们监室没有黄马甲,就是有,他在我面前也得老老实实的。”此时他稍微恢复了一些往日的风采,语气间又有了平时那种自命不凡。
陈语见他状态不错,就问他:“还有别的事儿吗?”
“没了。”成东见陈语站起来了,问她:“坐累了?”
“我听你说没事儿了,我起来摁铃结束会见呀。”她指了指右边墙上的一个按钮,上边贴着“结束会见”的标语。此时恰好走廊里响起“十八号会见室结束会见”的声音。
“别啊!”成东风的声音与外边广播里宣告结束会见的声音融合在了一起,“你走了我是不是就得回监室了?”
陈语早就预见到了成东风是事儿最多的当事人,尤其是刚被羁押的这几天,适应看守所的生活对他来说绝对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事情。
“那我站一会儿可以吧?”陈语也坐了大半天了,站起来活动下筋骨。
“我能站一会儿不?”成东风也觉得屁股酸疼,铁椅子坐起来真是要了命了。
“不能,除非结束会见。”
成东风撇撇嘴,他看了看手里的头套,一脸嫌弃,“不知道上一个人戴完了有没有洗。”他在陈语脸上看到了自己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对了,要感谢你帮我买了套衣服,破费了陈律师,心意我记下了。”成东风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监室里的人竟然觉得他穿了一身假货,真是笑话,这牌子他平时都没放在眼里。
“这里可没有洗衣机啊,所有衣服都要手洗,你原来穿的有些品牌的衣服是不适合手洗的。”陈语友情提示,成东风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儿,“蒋玉婷如果收到消息没有第一时间给我存内裤,你记得明天要给我存内裤啊。”
陈语面色微红,成东风马上补充道:“你不用直接告诉蒋玉婷,看她自己准备吧,她知道我的生活习惯。”
他被羁押的消息对于蒋玉婷母子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了,竟然还要求妻子能在第一时间想着怎么能伺候好他。
东拉西扯了一会儿,陈语看了眼表,“老板,四点了,我可以下班了吗?”
成东风却说:“我的手表被公安机关扣下了。”
“那是犯罪所得,暂扣,根据最后的判决进行处置。”陈语记得成东风早上戴着手表,她当时在想这人是不是有病,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忘记装腔作势。
“再见,明天来见我。”成东风看着陈语摁下“结束会见”的摁扭,走廊里重叠着各个会见室结束会见的声音。
“争取。”陈语收拾好东西。
管教进来给成东风打开椅子,成东风第一次站起来竟然没有成功,他在铁椅子上坐了两个半小时,纵然是铁屁股也抗不住。
成东风用胳膊撑着椅子把手才成功站起来,管教在催促他快点,他一瘸一拐的跟着管教出了会见室。
此时,大多数律师都已经会见完毕,大家排队往外走,陈语却总是忍不住把成东风今天那张尽力掩饰自己落寞的脸与他往日的嬉笑怒骂进行对比。
出了A门,陈语取了存放的手机,又是未接来电又是未接语音电话的,还有一些未读短信。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看,主要是蒋玉婷和赵嘉言,何主任也打了一个,蒋玉婷还给她发了好多微信。
她暂时不准备给蒋玉婷回电话,先给何主任回了电话,但是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