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百年来的光阴在轮回之中清晰浮现，戮川和明御的脸交替出现，最后又归于无边的空寂。
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轮回之道，素来为黄泉众仙所敬而远之。凡人跳了，是轮回转生，神仙进入，却是脱胎换骨，痛不欲生。
好在，也许我本来也不是神仙。
再次睁开眼睛，我却发现自己没有转生成为一个凡人，或是什么牲畜。
我的床前跪满了人，天后垂泪拉住我的手：“我的女儿，你受苦了。”
回忆如潮水一般涌入我的脑中，一阵钝痛之后，我扑入了母亲的怀抱。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是我身为天族公主的一场情劫。
只是梦中的疼痛太过真切刻骨，让我心有余悸。
天后爱怜地摸着我的手：“你以真身历劫，此番元气大伤，不如闭关好好修养百年。”
我看着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艰涩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她红着眼睛没有应答，我却明白了。
我恭顺地低下头，喝完了碗中的苦药，浑身注入了鲜活的力量，原先枯竭的灵力也变得充盈。
喝完药不久，我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便是置身一处灵泉之中。
灵泉温暖，是浴日之所，于我疗伤大有助益，且十分温暖。
我整日整日地昏睡，渐渐不知此间年月。
恢复了清醒时，入眼却是熟悉的身影。
许久不见的明御紧咬下唇站在我身前，眼眶中的泪将落未落。
他的手停在我的鼻尖，竟是像极从前亲昵玩笑时的触碰。只是我淡淡扫过，他便如触电般缩回了手。
“清音，我原谅你了，父神也不计较了，你回来吧。”
他眼下青黑，嘴边也起了燎泡。我迟钝地想起来，黄泉干冷，我总是会给他做凉汤。
不知我走了之后，还有没有为他做一碗凉汤？
我面无表情道：“你找错人了，我是天族的公主，与你并不相识。”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香囊，颤声道：“这是你亲手给我做的香囊，上面还有你的名字，你…”
他双膝一软，竟是跪在了地上，哽咽道：“母亲，孩儿错了。”
这一句话，穿越了百年尘缘，终于从他嘴里说出，却再也不能唤回他的母亲了。
他守在我灵泉边，直至等来他的父神。
再相见，戮川却是拔出长剑向我：“是你蛊惑天后抓走了媚欢？你公报私仇，恶毒卑鄙！”
明御惊惧地抓住他的剑，手掌被锋利的剑尖划伤，滴下鲜血。
“父神，她从未离开过灵泉，怎么去蛊惑天后！”
戮川冷冷收回了剑：“不过是障眼法。”
我平静地看着他，从灵泉中走出。
莹白的背上伤痕累累，戮川触及时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
他再也拿不稳剑，落在了地上。
我扬唇一笑，任由他用捆仙索将我手腕缚住。
我早已不是柔弱可欺的清音了，也不再愚蠢期盼着他和明御的爱。
如今的我，什么都不怕。
5.
戮川一路绑着我，却不知为何将我护在怀中。
明御轻声说道：“她刚从灵泉中出来，应该是怕极了冷。”
我愣住，心中只觉得可笑。从前将我扔在忘川河中一夜，都没想过我会不会冷，如今却怕了一点儿寒风。
再回到黄泉，媚欢竟是被天后绑在忘川河上。
遥遥相望，倒是像极了我当日的处境。
只不过此刻忘川河沸腾如热汤，其中许多恶鬼哭嚎着化为一道青烟，想来媚欢若是落了下去，必是神魂俱散，灵肉分离。
戮川乱了心神，将我一把推开，对天后吼道：“媚欢心地良善，不可能犯下通敌罪过。你虽贵为天后，可也不能擅自处罚我黄泉中人。”
黄泉之中，戮川这个阎王才是生杀予夺之人。我母亲虽是天后，也着实没有插手黄泉之事的道理。
母后不耐烦地皱眉，看到我时才变了脸色：“音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媚欢面如白纸，对着戮川哭喊道：“阿川，救我！天后要拿我生祭恶鬼，为她的女儿出气！”
母后冷笑一声，落手时媚欢面色一白，鲜红的舌头竟然从她嘴里脱落，直直落入滚烫的忘川之中。
而她嘴唇大开，呕出一大口鲜血。
母后痛快地大笑，对戮川道：“戮川，你身为阎王，却眼盲心瞎。清音曾为你挡过一剑，受了寒毒之苦，日夜折磨。你却因她跪在往生殿前求子，将她扔进忘川之中一夜！”
“你可知她在往生殿中，乃是剜骨挖肉，清除自己的胞宫，为了一心一意抚养你的孩子！”
母后气红了眼睛，又是一道法咒，生生剜去了媚欢的眼睛。
戮川青筋暴起，听完母后的话苍白了唇。
没等他反应过来，瞎了眼睛的媚欢尖声笑着，让人不寒而栗：“是啊，清音替你挡的那一剑，被我下了寒毒。寒毒的解药只有明台才有，可是戮川，却从来不让她入明台，也不为她疗伤。”
许是再没有了逃脱的可能，媚欢反而有恃无恐。
“不仅如此，清音的那个姐姐，也和她一样蠢。我骗她说，清音受了重伤，她便孤身一人深入忘川河底。我又开启了恶鬼的封印，将她生生撕咬至死！”
她痛快地大笑：“她死之前，还在等着戮川来救她呢。可惜啊，戮川那时在喂养我的灵兽呢。”
戮川双眼猩红，跪在了地上。
躲在暗处的明御呆滞地走了出来，满脸泪痕。
我守在戮川和明御的身边，百年来在黄泉之中苦苦探寻的真相，在此刻猝不及防地被媚欢撕扯开。
黄泉最明媚骄傲的冥神，死在了来自身后的阴刀，死在了一个女人的嫉妒和阴毒之中。
明御发了疯一般，赤脚蹚过滚烫的河水，摇晃着媚欢的身体道：“你撒谎，你都是骗我们的！”
媚欢弯唇一笑，踹开他道：“要是没有你这蠢货，我怎么能气走清音呢？她倒是爱你至深，不一样被你们伤得跳下了轮回道吗？”
“若是冥神还在，也保不齐是这下场呢？”
沉默许久的戮川猛然抬头，扼住她的喉咙，收紧了手，“你这贱人！”
她动弹几下，生生在他手里断绝了呼吸。
几乎是同一时间，明御惨白着脸将长剑贯穿她的胸口。
媚欢的尸体飘摇着落入了沸腾的忘川河中，不久就传来灵魂被热汤炙烤的声音。
她的灵魂，会被永生永世禁锢在此。
6.
我从始至终沉默着，只有在听见姐姐的死因时落了一滴泪。
前尘往事，如梦幻泡影。
我转身欲走，却被明御跌跌撞撞地拦下。
“母亲，对不起…”
戮川浑身是血，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轻笑一声：“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你的母亲。”
他们眼里的光一瞬间都熄灭了。
我回到了天界，重新穿上了公主的华服。
住在我的芳华殿中，四季都明媚如春，再也不会怕冷了。黄泉的那一段惨痛记忆，也随着最好的祛疤伤药，消退无痕了。
但是在某一日，我的窗台上静静放着一对狐皮护膝。
针脚粗糙又蹩脚，一看就是孩童做的。
我皱眉想了想，想起今日是黄泉落雪的第一日。
那对护膝我没有去动，放了两天又默默消失了。
后来，我只身一人进入忘川，在最冰冷的河底一点一点收敛了姐姐的骸骨，把她藏在了我们曾经栖身的山谷中。
那里开满了曼珠沙华，姐姐最是喜欢。
在忘川河底被恶鬼缠住时，我正要拔剑，却有一个木偶抢先一步护在我的身前，替我挡住了深深一击。
我顺利击杀了妖兽，木偶却消散了。
如此几遭，在我的刻意引诱下，终于有一天我抓住了木偶。
我面无表情地捏碎了它，连同附在它身上的那一道换身符咒。
这道符咒的主人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我曾经的夫君，后来的仇敌，如今的陌路人。
他仍旧是一身白衣，却有点点鲜血不停地渗透出来。
我曾听说，阎王戮川，在发妻死后，自囚于忘川河底，甘愿日日领受剔骨剜肉的苦楚，只为赎罪。
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他一瞬间红了眼睛，看着我道：“清音，你终于回来了。”
我笑道：“我是叫清音，不过是同名而已。”
他又默然低下了头，苦涩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那你愿意听我说个故事么？”
番外-戮川
我生为阎罗，早早被断绝了情爱。
和冥神成婚，不过是为了黄泉安稳。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其实却并不相爱。
她有她的抱负和骄傲，对我来说还不如自小青梅竹马的媚欢柔弱可爱。
直至冥神死在了忘川河边，我的心忽然一下子空了。可看到那个抱着她痛不欲生的女人时，我又不明白我究竟在为了谁而难过。
清音并不知道，她这个妻子，是我自己求来的。
天帝劝我，要为明御寻一个知冷知热的母亲，他的生母是高贵的冥神，他也该被人爱护。
我心头一动，想到了清音倔强又苍白的脸庞。
于是她当真嫁给了我，在阎罗殿掀开她的盖头时，她双眼通红，跪在我的脚下，许诺自己会一心一意照顾明御，决不生出二心。
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怒笼罩在我心头。
难道嫁给我，就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我吗。
我听见自己冷笑道：“好啊，那你以后便不要在阎罗殿中留宿，也别想有自己的孩子。”
我等着她求我，她却苍白着脸谢恩。
后来恶鬼闹事，她欺身挡在我的身前，浑身是血。
我慌了神，生平第一次有了心如刀绞的感觉。
可我不知道，那是爱。
我在床前守了她三天三夜，却在她睁眼时转身离开。
睡梦中，她只喊着她姐姐的名字。
后来在往生殿前看见她，我的心中竟有几分欣喜。
清音原来是想和我有个孩子的吗？
可我又生了邪念，我不能让人说阎王见异思迁，更是想起了洞房之夜她倔强的目光。
媚欢说：“清音有一身傲骨，在这黄泉之中并不好。”
我想折断她的傲骨，更想让她哭着求我，说她心悦我。
我将她扔进了忘川河中，这也成了我一生的悔恨。
清音交出同心锁，她说她要走。
我终于慌了神，但我知道，我们还有生死契在。她只是闹了脾气，她会回来的。
更何况，她舍不下明御的。
没想到再见到她，却是轮回道旁的苍白脸庞。
她从未有一日笑得这样欢喜，连她最爱的明御也能抛下：“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清音走后，我疯了一般地找遍了黄泉人间，当真如她所说，两处茫茫皆不见。
明御哭喊着要他母亲做香囊，我把他一脚踹开：“你的母亲，不是被你亲手逼死了吗？”
他失魂落魄，我又故意泄露了几分清音的行踪。
她爱护这个孩子，一定会心软回来的。
可她冷着脸，“我不是你的母亲，你认错人了。”
我又一次输了。
天后抓走了媚欢，我强忍住欢喜，借着这个由头去寻清音。
她变了好多，看着我的眼神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温柔。
她的身子好冷，我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她却讽刺地笑。
我没想到，媚欢竟然恶毒至此，接连害了我的两位妻子，更没想到她给清音下了寒毒。
我浑身发冷，想起来忘川河的那一夜，她该有多疼？
我终于失去她了，明御跌跌撞撞地跪下来求她，也换不回她的一个回眸。
我笑着沉入了忘川之中，满眼都是初次相见时，她在曼珠沙华边温柔的眉眼。
是啊，其实我在很早以前就见过清音，就爱上了她。
可当我知道时，却为时已晚，追悔莫及。
剔骨挖肉的痛，不及她眉眼间的霜雪。
可她看向我无悲无喜，却再也不像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