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哭了六个小时。
我当然是没有得罪导演，他也不是故意折腾我。
因为我哭了多久，他就举着摄像机拍了多久。
对，给我拍特写的竟然不是摄影组的工作人员，而是贝导亲自掌机，这可是殊荣。
我实在是不理解为什么要对着我的脸拍那么久，因为是特写，我爹公孙晁只出现胸膛等身体部位，并不用郑影帝来，所以是有替身在场上，抱着我，让机器怼着我脸拍。
我哭了六个小时，嗓子早就哑了，好在是死亡这场戏，本来就用不着说话声音多大，哑一点还更贴和人物处境。
眼睛肿了这个就没办法了，所以在眼睛彻底不能看之前，贝导说我的眼神戏过关了。
我不知道是真过假过，我只知道，我已经把我这辈子所有能想到的伤心事全都想了一遍，地球毁灭也不能让我再多掉哪怕一滴眼泪。
此刻我的脸是灰白的，气息是微弱的，声音是嘶哑的，神情是惨淡的。
贝导满意一笑，把郑影帝又请了回来。
我这才知道，原来之前贝导夸的都是假的。
其实他根本不满意我的表演。
但我是个新人，就算再责骂我，我也不能瞬间开挂顿悟，那怎么办呢？
磨。
反正需要群众演员的远景已经拍完了，剩下的部分，他就一点一点跟我磨。
直到六个小时后，他看我的状态已经完全符合‘奄奄一息’，这才把郑影帝又请了回来。
导演喊了开始，我咬破血包，嘴里的血争先恐后往外流，然后我立刻抽搐，发抖，这不是我演出来的样子，全部是这六个小时里养成的条件反射。
这一回拍完，导演没有再说那些溢美之词，但是，终于结束了。
下场后，尽管今天拍的比我之前所有的戏份都累，我还是没有直接回去卸妆休息，而是先走到场边。
贝导正在看机器里的画面，看到我过来，笑了笑，还是那么和蔼，我却通体生寒，不由自主开始害怕他。
“小姜怎么这个表情，难不成是记仇了？”贝导呵呵笑着。
我赶紧摇头：“不是，没有……”
“得了，听听你的嗓子，赶紧回去泡点胖大海，明天没有你的戏，好好休息一天。”
贝导大发慈悲。
“我……我刚才的表现能用吗？”我忐忑问，生怕贝导说还要再拍。
好在贝导没有摇头，他沉吟了一下：“最后这里还不错，磨了这么久，就这里能看。”
说完，他笑了一下：“害怕我了？”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我知道，是我表现太差，没有达到您的标准。”
“你来看。”
他摆弄了一下机器，画面变化，我看出这是我第一次拍的，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话，静静看完了堪称车祸现场的一场戏后，他又给我放了最后拍的版本。
这次看完，我心服口服。
尽管机器画面很小，可我也能看到，画面里的我确实有一种濒死之人的状态，与此同时，还难得兼具美感，与第一次的版本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我哭了六个小时的成果。
“你自己看，这表情，这姿态，这才对味！”
贝导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得意笑了。
他把声音调出来，从机器里播放出来的声音，和我自己说词时听到的有一点区别，我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脑子已经累得不转了。
但作为观众，我竟然能感受到一丝麻木，一丝绝望，和一丝不甘。
……我什么时候表现出这么多层次感了？
“因为你本人就处于这种境地。”
贝导耐心给我讲：“磨戏，就是这么磨，你不会演，这是谁也没法改变的，那么我只好给你营造出一个类似的场景，在这六个小时里，你怎么哭都会被卡，怎么演都不能过。”
“全场所有工作人员都不能休息，只是因为你的工作出了问题，这种心理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住的。”
说到这里，他一挑眉：“你当那些演员的崩溃大哭都是演的？都是逼出来的！”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在那六个小时里，贝导并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也没有给我一个眼神，他只会说：“重来。”
然后工作人员必须重新调整道具，灯光师要重新打光，化妆师要重新给我补妆。
也有休息，也让吃饭。
可是无尽的重来、重来、重来。
实在太过挑战人的精神。
开始场内还有些工作人员会小声说话，三小时后，整个片场只有我和贝导两个人的声音。
说真的，我差点就要疯了。
可能再多拍一次，我就要被那种消沉的气氛，沉默的注视和困倦疲惫的工作人员的状态，逼得当场发疯。
不过那都已经结束了。
只看机器里的画面，我就知道这一场的确会如我们所想，成为我个人的高光时刻。
我已经将文荣公主死在黎明前的黑夜那种绝望，无力和不甘表现得淋漓尽致。
贝导陶醉地又看了一遍：“这才是文荣公主。”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因为剧本经过大幅度修改，原本大女主的文荣公主变成了配角，戏份删改得几乎不剩什么。
如果是一个有能力有资历的女演员来扮演，也许她会提出异议，经过争取以后，文荣公主的戏份会增加很多。
可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人。
但这场戏，是原本那个剧本里面的。
属于贝导心中的文荣公主。
而不是这个被改的面目全非的争霸戏镶边女主的。
“其实你那天跟我聊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我根本不想拍这个本子里的公孙秀，”贝导说，“那根本不是文荣公主。”
“你都能看出来，那只是一个可笑的工具人，可为了完成项目，我们都没有办法。”
“只有这场戏，属于我心目中的公孙秀，能把文荣公主风采展露出来，这场戏后，至少观众会记得文荣公主，会惋惜，而不是看过就忘，我认为，它是能留在观众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