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于父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出现幻听了,不然,他怎么听到最让自己骄傲的儿子说要去掺和太后与陛下之间的纷争呢?
“爹,儿子想去助陛下一臂之力。”于孟神色淡然,又再说了一遍。
于父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于孟的眼中满是坚定,“儿子自然知道,也自然明白。”
于父勉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语重心长道:“既然你知道,既然你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父也知道,你教导陛下五年,自然会有一些师徒情分,也自然会想要为他做些什么。只是,阿孟,这件事你是绝对不能去掺和的,这也不是你能去掺和的。”
于孟道:“爹,正是满朝文武都抱着像你这样的想法,才会让奸臣横行霸道,肆意残害百官。一月前的老臣惨案,镇国大将军余末之死,以及今日朝堂之上余江老将军的遭遇,还不足以令我等警醒吗?爹,若是我等继续这般浑浑噩噩,小心翼翼,与苟且偷生又有何异?”
于孟又道:“爹,他们不敢做这第一人,我便来做这第一人。纵使身死,我亦不悔。毕竟,当初我读书考科举便是为了弘扬这天地正气,而不是为了在奸臣手底下浑浑噩噩的苟且一生。”
于父心中的怒火猛的泄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当年,年轻的时候他也是如此意气风发,也是心怀满腔爱国之情,也是一心想要报效国家,弘扬这天地正气。只是,世事变幻,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心中的顾虑越来越多,他想要保护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想得多了,念得多了,顾虑的多了,自然就不知不觉间犹犹豫豫,踌躇不前,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生怕会害了自己的妻儿。后来便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每日都小心翼翼的在奸臣底下苟且偷生,遇见不平之事也不敢出头,倒是有愧他的初心啊。
于父长叹一声,道:“你想做,那便去做吧。带着为父当年没有做的一起去做吧。至于我们,你不用担心,我在这朝堂上混了这么多年,我于氏矗立了那么多年,自保还是可以做到的。”
于孟眼中浮现出惊喜,“爹,你不阻止我了?”
于父的眉眼间俱是笑意,“就算我阻止了,你私底下也会偷偷的去做吧。反正也阻止不了,不如便放手让你尽力去做。”
随即又有些担忧,道:“可是你的身体?”他家长子什么都好,就是自小体弱这一条,让他操碎了心。
于孟道:“爹,你放心,儿子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会让你们担忧的。只是,儿子可能需要搬出去了。”
于父微微皱眉,“你是想要?”
于孟点了点头,道:“对,我想要爹将我逐出于家,这让儿子日后闯下的祸事,也就不会太过连累于家。”
于父叹道:“好,待你进入六部之后,我会找个时机将你逐出于家的。”
“多谢爹。”于孟郑重的跪下,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是儿子不孝,让爹费心了。”
“欸,你这个傻孩子,还不快起来,你想做便去做吧,爹不会怪你的,娘也会明白的。”所以,所以你不必一副如此愧疚的模样,毕竟,你所做之事也是为了这个国家。于父心中叹息,纵使他心中再如何不舍,纵使他心中再如何不愿自己的长子去冒险,那又有什么用呢?孩子大了,便让他去飞吧。
于孟这才站了起来,走出了书房。
于父看着于孟那远去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也不知阿孟所做这些事,是福还是祸。不过,不管将来的结果如何,自己的孩子能够坚守初心,他的心中还是很欣慰的。
于孟辞去太傅的职位,入了六部当官这件事情犹如一滴小水滴滴入了大海,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人们更为关注的是镇国大将军身亡之后,谁会来接替镇国大将军的职位。
有许多人都想争这份兵权,但是,最后被镇国大将军的儿子——同样战功赫赫的余蒙小将军夺得了这份兵权,让不少有心人心中叹息。
畅天楼。
探花郎楚维给于孟斟了一杯茶后,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这才轻轻的品了一口清茗,道:“之前我也只是一提,没想到于兄当真入了六部,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于孟笑道:“想做一些事,所以便入了。”
“哦?”楚维感兴趣的问道:“不知于兄想办何事?若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尽管开口。”
于孟轻轻摇的摇头,眉目中带着三分忧郁,道:“楚兄怕是帮不了这个忙,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楚维向来只见过于孟云淡风轻、明月清风的模样,几时见过他这般面带忧郁之色?不过,这般的于孟更平添了几分人间的气,显得更好接近了些。而且,也更好看。也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得微微有些快。
于孟见楚维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便敛去了眉目中的忧郁之色,温和的问道:“楚兄,怎么了?”
楚维猛的惊醒,有些恍惚自己为何会看于孟看得出神,那为何会心跳的有些快?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楚维笑得一片潇洒:“没什么,只是在想,以于兄之才,不管于兄想做什么,想必都能够一帆风顺的。”
于孟笑着摇了摇头,却道:“但愿吧。”
楚维有心想问,但见于孟实在是不想说,便也只好作罢,另外起了个话头,道:“那余蒙倒也真是厉害,竟然能从一群豺狼虎豹中夺回兵权,倒也看称得上是少年英才了。”
于孟笑道:“余蒙早已经过大大小小许多场战役,堪称战功赫赫。此番由他来领兵守卫边疆,是我大昭之姓。”念到余蒙的名字时,于孟微微有些不自然。
楚维何等敏锐,自然马上就发现了。细细一品,便笑道:“刚才我竟然还没有发现,这余蒙的名字同于兄的名字虽然字皆不同,但合起来读音倒是极像,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啊。”
于孟笑得有些无奈,道:“爹与镇国将军也并不熟识,也不知为何会有这般的巧合。少时我没少因名字被其他人打趣,久而久之,念起他的名字,我便有些不自然了。”
楚维笑道:“不过是是同名罢了,于兄何必挂怀。”
又是一番笑着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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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孟回府的时候,已是月上柳钩头,天空点缀着细细碎碎的繁星。
一来到门口,小侍从便跑了出来,道:“公子,有客来访,我跟他说公子还未归家,让他明日再来,他却是不肯。我便将他请入客厅中,他坐了好久,都已经上了三壶茶了。”
于孟微微皱眉,道:“可有说是谁?”
小侍从摇了摇头,道:“我问了,可是他不肯说。”
“那我快些进去吧。”于孟直接往客厅走去。
客厅。
“公子,可要再续上一壶茶?”下人眼见第三壶茶又快空了,恭敬有礼的问道。
赵晨的脸色已经微微有些绷紧了,却还是有礼的道:“不用了,”一壶一壶又一壶,他都喝了三壶茶了,眼见天色都黑了,瑾瑜怎么还不回来啊?不是上午就下朝了吗?他这是去哪了?
于孟来到客厅,看到的便是浑身充满怨气的赵晨。
“阿晨?你怎么来了?”于孟有些疑惑,然后将客厅的下人都挥退了。
赵晨幽幽道:“我想来找你啊。怎么,你不做我的太傅了,我就不能来找你了是吗?”赵晨的话中都充满了怨气。
于孟失笑,道:“怎么会?阿晨想来找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无论我做不做太傅,都是一样的。”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啊?”赵晨问道,倒像是在质问丈夫为何会这么晚归家的妻子。
于孟被自己的这个比喻吓了一下,他最近真是忙昏了头,怎么会打这样的比方呢?不过,看见赵晨这样,他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声音都有些底气不足,“我同楚兄在畅天楼一聚,由于谈的太过尽兴,所以归来的晚了些。”
楚兄?!!竟然喊得如此亲密,赵晨的心中顿时敲响了警钟。不是他风声鹤唳,实在是瑾瑜有颜又有才,肯定会招很多人惦记,他要是不小心提防,指不定什么时候瑾瑜就被别人叼走了!所以,他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不过,如今他同瑾瑜还没有心意相通,还不好将自己的独占欲展现出来,还得掩饰掩饰。所以,他如今应该这么做。
只见赵晨剑眉微皱,满是担忧的道:“瑾瑜,你身子不好,应该早些恢复休息。下次可不要在外面那么晚了,不安全。”
于孟不知道赵晨的心中经过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最后又勉强归于平静,倒是被赵晨这关心弄得心头微暖,“倒是我思虑不周,让阿晨担心了。”
赵晨微微有些委屈道:“而且,你这么晚才回来,我在这里等你等了好久,茶水都续了三壶了。如今我晚饭还没有吃,就喝了三壶水,好饿啊。”
于孟眉心微皱,“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可以还不吃饭呢?身体很重要,下次可不许再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由于他自己的身体不是很好,所以他很重视养生,特别是一日三餐以及晚上的休息。
赵晨乖乖的应了。
“管家,快去准备饭菜。”于孟吩咐道。
管家应了一声,便利落的去准备了。
过了一会,赵晨坐在桌前吃饭,于孟则是坐在一旁看书。
“瑾瑜,你要不要也吃一些?”赵晨热情的问道。
于孟道:“你吃吧,我已吃过晚饭了。而且,我身体不好,睡前不宜进食。”
赵晨:“哦,”声音中隐隐有些失落。
过了一会儿,吃饱喝足的赵晨跟着于孟进了书房。
“阿晨,你怎么突然来找我?”于孟问道。好像他一般不会出宫的。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赵晨笑道,“今天是你正式上任的日子,我怕你不适应,所以想来看看你。”
于孟笑道:“哪有什么不适应的?感觉就跟平常差不多。”当然,这只是安慰赵晨罢了,这同平时差很多。六部勾心斗角的实在是厉害。
于孟也没想到,平日在朝堂之上对秦兵的压迫一声不吭的众人私底下会是这般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不过,这话就不适合同赵晨说了。
于孟捡了些六部的趣事说与赵晨听,然后便催着赵晨回宫了。
赵晨无奈,只能听话。
赵晨在回宫的路上暗叹,果然,虽然已经决定为他争回权力,可瑾瑜还是将他当成了小孩子,什么都不肯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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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三年,承恩公秦兵的左臂右膀——京城中积怨已久的疯狗李光被刑部拘捕,因证据确凿,当场上了狗头铡。而主刑的便是刑部侍郎于孟。
此事一出,满朝皆惊,于孟也重新刷新了满朝文武大臣对他的印象。原先他在满朝文武的心中还是当年那个光风霁月的状元郎,纵使往上爬时爬的快了些,也不足为惧。如今,他的杀伐果断,锋芒毕露却让秦兵的走狗胆寒。
谁也不曾知道,谁也不曾明白,他是如何将李光抓住,又是如何将那些早已销毁的证据收集齐全,一一呈在了李光的面前,并逼着他签字画押,供认不讳。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撬开李光的嘴,有没有从李光口中得知更多东西?
因为不知,所以恐惧。
承恩公府,书房。
“公爷,那于孟如此肆无忌惮,你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让他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不然,谁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有人义愤填膺。
“就是,就是。李大人一心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却被他这般残忍杀害,而且,他用的还是狗头铡,这明摆着就是侮辱李大人啊。”有人一片愤恨,仿佛于孟杀的是为国为民的大忠臣。
“于孟那厮如此阴险歹毒,定然是对李大人进行了严刑拷打,逼迫李大人说出了许多与事实不符的事情,逼迫李大人画押了许多不存在的罪证,然后再拿这些所谓的罪证来给我们,甚至给公爷定罪。我们被污蔑了倒是没什么,可是公爷你一心为民,又怎能够无故承受这等罪名?”此人一番话,直接颠倒黑白,还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倒也算是一种本事。
“哦?”坐在上手的承恩公却不像他们那般情绪激动,十分淡然的把玩着手中那莹润的玉佩,意味不明的道:“那你们想让我如何?将那于孟绑了?将那于孟杀了?”
刚才还义愤填膺、情绪激动的几人见了他这幅喜怒不定,意味不明的模样,顿时都噤声,不敢再言语。每次承恩公变成这副模样,便是不好糊弄的时候,而且最是讨厌别人吵闹,若是再敢唧唧歪歪,便会有极为不好的结果。
“怎么不说了?刚才不是唧唧歪歪的很起劲吗?现在怎么一个两个都没了声音?”秦兵冷哼了一声,显然心情不太好。
“要是没什么事,那都给我下去。”秦兵道。
那几人纷纷点头,连忙离去了。
秦兵摩擦了下手中那莹润的玉佩,那玉佩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上面雕的图案清秀淡雅,极为好看,价值不菲。
秦兵却是仿佛想起了什么,猛的将手中的玉佩往地上摔去,玉佩应声而碎,他仿佛更加被刺激到了,狠狠的将桌上的东西都扫落在地,发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
什么李光身死,他根本就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别的东西。
于孟,呵,这么努力的和自己作对,怕都是为了帮小皇帝抢回权势吧。
但是,皇帝岂是那么好帮的?皇帝这种生物,根本就不会记你的恩情,他们利用你时,会将你利用彻底,当你没用时,便会将你一脚踢开。
对皇帝好,还不如去养一只狗,起码狗还会懂得护主。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秦兵来到书架前,将其中一本书提起,书架便从中间向两边移动,露出了一道暗门。
秦兵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或悲或喜,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他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一进去,便见到了一面西洋进贡的琉璃镜,这琉璃镜成色极好,能将人照的纤毫毕现,秦兵走了过去,上面也自然映出了秦兵的脸。
虽已年近五十,秦兵却还是面白无须,儒雅清秀,隐约可以窥见少时的风华。
秦兵有些叹息的抚着自己的眼睛,终究是有些不同了,他还记得他十六岁那年,被人夸赞恍若山间清泉,澄澈剔透,俊秀无双。
可是如今,虽然脸还是儒雅清秀,他的双眼却不复当年澄澈,里头多了很多东西,而这,都是那人和秦家造成的,所以,他一定要毁了秦家,一定要毁了大昭。
他的目光扫过墙角,那里放着几口箱子,里面堆满了床第之间的用品,那些东西,曾带给他无尽的耻辱,以及不想承认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