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日子一晃就来到了仲夏,边关传来消息,说是打了胜仗,匈奴迫不得已归顺于我朝。
沈家二房也要班师回朝了。
沈家大房是沈淮安的父亲,大房善文,二房尚武,便由他们撑起沈家门楣。
“过几日,叔父就要回来了,会朝述职后家里应该会有一场家宴,到时你在其中尽尽心意。”
我点头应是。
沈淮安低头与我额头相抵:“辛苦婵娘了。”
“都是一家人,郎君折煞我了。”
“回来的只有叔父伯娘吗,可还有其他人?”
怕到时家宴出了岔子,还是要问清楚的好。
“二弟应该也会回来,他个性爽朗,不必多为他费心。”
“二弟?多大年纪了,孩童吗?”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哈哈哈哈,我的傻婵娘,我二弟今年二十八了,只是尚未娶妻,这次回来伯娘肯定要为他做媒了。”
被他这么一打趣,我脸颊发热,怎么突然糊涂了,他二弟自然不能是总角孩童啊。
二十八啊,和那人一样的年纪。
家宴上,我只见到了叔父伯娘,并未瞧见沈淮安那个年近三十仍未娶妻的二弟。
问起沈淮安,只说是皇帝欣赏他的才干,留他多唠了会儿家常。
正为沈淮安递茶呢,就听见下人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沈淮安这人挑剔,泡茶要滚烫的,喝到嘴里却要一个固定温度的。
不是那个温度的茶水,他碰也不碰,只放着,上好的茶就这么糟蹋了。
他倒是没有明说过这些,不过是在他身旁待久了,我自己琢磨出来的。
说好不再管他的事,可这么多年,做着做着就成习惯了。
“重光来迟了,不曾向祖母请安。”
重光,重光!
我将头猛地一抬,手中的茶盏滑落碎了一地。
可惜了上好的莲瓣杯。
入眼的哪是沈淮安的二弟,而是我那阔别数年,杳无音讯的少女心事。
两两相望,我和他眼里都满是震惊。
“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是烫着了,去偏房换件衣服吧。”
愣神间,只听见沈淮安关切地让我去换身衣服。
我大脑发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收拾妥当的。
转过头就看见沈重光站在屏风外面。
我走了出去,望向他。
八年未见,他身姿挺拔了,变得结实了,也晒黑了。
“我回来了,阿婵。”他开口。
这些年我朝也盼暮也盼,担惊受怕,生怕他回不来,生怕我等不到。
如今终于等来了这句相隔万里,来自塞外的一句回来了,我也心安了。
“哎,回来就好。”我对他笑。
回来就好,其他的我也不奢望了。
“我们阿婵,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听了这话,几乎要落下泪来。
好似又回到当年,他时隔数天半个月来庄子里看我一次。
每次一见面,他都要先问上一句:“我们家小阿婵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啊?”
我那时被他宠得无法无天,只气他许久不来看我,对着他哭鼻子骗他说自己过得不好。
他总要问清楚可是有仆人不听话又欺负我了。
直到我说一切都好,自己是骗他的,他才肯放心。
只会捏着我的鼻子万般宠溺无奈地叹一句:“你呀~”
我想象从前那样哭着闹着说沈重光,我过得不好。
可如今我们之间搁着八年的岁月,我嫁作他人妇,他功成名就不似当年。
于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自欺欺人的一个“好。”
人成各,今非昨。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6
我想往外走回到席间,可他却拉住了我的手腕。
“若是好,怎么还想要哭鼻子。”
隔着衣服我仍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温度。
我藏在眼眶里的泪唰一下全落了下来,他的一句话撕开了我全部的伪装。
婆母刁难,丈夫冷待,继子疏远,沈重光,这些年,我过得真的不好。
你走后,阳光再没光临。
我像是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可以一诉冤屈为自己撑腰的大人,在他的身边哭得暗无天日。
我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落,没办法,他只好用我的手帕笨拙地为我擦眼泪,一边又低声继续哄着:“阿婵不哭了,我为阿婵报仇好不好。”
这么多年了,他哄人的功夫还是不见长。
少年时,他也总是要为我的眼泪买单。
我的眼泪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初时是因为害怕一个人睁眼到天亮的黑夜,生辰时吃不到的长寿面和胆大欺主的奴仆。
后来就变成了被沈重光踩死的蚂蚱,沈重光教训我时过于严肃的语气,还有沈重光给我带来的话本故事里不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
沈重光不懂我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他会一遍一遍地安慰我,陪伴我。
被我哭得着急了,他也不敢对我甩脸子。
只能揪着头发无能跳脚,一边手里捏着女儿家的手帕把我的脸擦得生疼,一边又嘀咕着:“我的祖宗哎,能不能不哭了,我的心肝儿都要泡在你眼泪里了。”
我被他逗得破涕而笑,总算是把眼泪擦干了。
他就带着我去报仇,只报别人的仇,他若是惹了我,向来都是用糖葫芦赔罪的。
可是沈重光,如今这仇,你报不了。
我们早已不再是当年互通情谊的爱侣,我哭的不仅是这些年的委屈郁闷,更是哭造化弄人的命运,爱人竟如此错过。
我这一哭,脑子也清醒了,无论如何,我如今仍然是沈淮安的妻。
我和他之间,不仅隔着迢迢山水,还隔着伦理纲常。
沈重光,这一哭,今生便是有缘无分了。
7
这一顿家宴我过得浑浑噩噩,挨到结束只匆匆跟沈淮安说一句累了就歇下了。
睡梦中竟做起了梦,梦到了和沈重光的少年时光。
我九岁被嫡母送到下乡庄子,庄子长年失修,仆人也不理会我。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夜里认识了沈重光。
惊雷隆隆作响,我用被褥把自己裹成一个球,想起早逝的姨娘,压着声音呜咽地哭了起来。
细碎但扰人的哭声似乎打扰了那梁上君子,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郎一跃而下“我说你这小孩儿,哭什么呢,小爷听得头疼。”
我被突如其来的人吓了一跳,哭声停滞了一瞬,接着哭得更大声了。
“你是谁?”我问他。
“小爷单字一个煜,字重光,沈重光。”
煜,光明。
他名字真好。
“小丫头,你哭什么?”
我不想说自己想娘亲了只说:“我怕黑。”
“真是娇气包,还好我带了火折子,就给你点蜡吧。”
我向来是爹不疼娘不爱的,皮实得很,怎么到他这就成娇气包了。
烛火摇曳,我看清了他的脸,剑眉星目,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阳光就这般照进我生命里。
他问我叫什么,我不想说。
过了这一夜他便走了,互通姓名不过徒增烦恼。
可不知怎么,沈重光隔三差五就来造访我的小庄子。
我一开始并不愿意和他多说,可他教我读书认字,教训欺负我的顽童,陪我度过寂寂深夜。
“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起初是不想说,后来是不好意思说。
“我叫宋蝉枝。”这可不是一个好名字。
“哪个婵?”
我写给他看。
“那你可有小字?”
我摇摇头。
“那我给你取一个,以后你就要阿婵,玉枝自婵娟的婵。”
真是胡闹,他怎么能给我取小字呢。
但是我又真心喜欢,胡闹就胡闹吧。
沈重光真的把我宠成了一个娇气包,我说一他不敢说二。
他说他见不得我落泪,可分离的时候我的泪却没能动摇他半分决心。
“阿婵,我要去参军打仗了。”
我当时正在给他做红豆糕,刀子一下切到了手指。
不知道要说什么,说我不想你走吗。
可他干的是建功立业的大事。
我们明明刚互通了心意,他问我:“等你及笄了我就去提亲可好?”
他一紧张就喜欢搓衣角,上好的料子被他搓得不成样子。
看着他的憨样,我点点头,他高兴地抱着我转了一圈又一圈。
可还没等到那翘首以盼的日子,他就要走了。
“那我怎么办?”我红着眼圈。
他愧疚得面红耳赤:“阿婵,你等等我,等我有了功名,我光明正大地娶你。”
我又能说什么呢,他要走,我留不住。
可我没等来他的八抬大轿,只等来了嫡母的满腔算计。
如今,我是长嫂,他是堂弟。
8
当年那个稳婆找到了,她只说我的孩子天生有弱症,沈淮安只让人跟我说孩子夭折了,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既然是体弱为什么不好好调养,反而骗我说孩子没了。
我真想冲到沈淮安面前大声质问他我的孩子哪去了,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一面。
可还没等我质问,他反倒冷着一张脸进来了。
“原来二弟就是这些天你冷淡我的原因。”他把一封信拍在桌上。
我认得那个漆封,是沈重光的。
他写信告诉我回京后找不到我,直到那日见面才知道我被嫁了给沈淮安,这些年来过的艰难困苦,他说他要带我走。
我没有理会,往日种种,如过眼烟云,不可追也。
“我如何待你冷淡了?”我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没想到对他的厌恶早已让他觉察到了。
沈淮安不答。其实宋蝉枝真的做得挺好的,可是被真心对待的人很容易就能觉察到这些时日的敷衍。
她不再愿意多看他一眼,哪怕共处一室她也不愿多留,好像这屋内有豺狼虎豹。
夜里休息时她都是背对着自己,想和她说说话,她就说累了想睡了。
对于自己的私事往日她总是亲力亲为可如今却不愿插手半步。
他以为是之前伤了她的心,可没想到是因为沈重光。
“婵娘,你怎能这样对我?”
男人好似悲痛欲绝,泛红的眼眸盯着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可我只觉得可笑“沈淮安,你又是如何对待我的孩子的?”
“你杀了我的孩子!”
“婵娘,那也是我的孩子,你竟如此想我?”他眼中竟泛起了泪,没想到自己在我心中如此不堪。
“那你要我怎么想,可我的孩子没了,稳婆说她明明没有死,我的孩子被你丢到哪去了?”
我声嘶力竭,嗓子都要哑了。
“她天生弱症,我怕你为她劳心就送到庄子里养着,可三个月大的时候就夭折了。”
我听着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脚下不稳竟摔倒在地。
我是她的母亲,我不为她劳心谁为她劳心呢,可怜我的孩子从未见过一眼娘亲就这么去了。
“我的药呢,你为何要把我的药换成避子药。”
大悲过后竟是无尽的平静。
“你生孩子时太过凶险,我怕你撒手人寰,不愿让你再承担风险。”
多可笑,多可笑啊,他怕我凶险,可又把我置于凶险之中。
他管不住自己却让我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沈淮安,你真是个卑鄙小人。”
我望着他,目眦尽裂。
“是,我是个卑鄙小人,为你,我都要疯了。”
宋蝉枝刚嫁过来时,沈淮安并不怎么当回事,可掀起盖头瞧见了那双怯生生的眼睛,突然起了怜爱之心。
对一个女人有了怜爱,离爱情也就不远了。
他看见她笨拙地做吃食讨好自己,一边心里暗自受用,一边又怕下人看轻了她。
看见她在书房学她长姐那般,其实他想说他和她长姐不过政治联姻,宋蝉枝做什么他都是喜欢的,可话到嘴边就变了味道。
孩子没了,他不敢看她伤神失落的神情,只能默默注视她。
大病一场,觉得人生在世实在应该珍惜有她陪伴的日子,可这感情却不能重圆了。
每每看到她躲避自己的眼神,他都想困住她对她说,宋蝉枝,你看看我。
看看我躁动不安的心脏。
看看我几近癫狂的灵魂。
“婵娘,我要被你逼疯了,这辈子,哪怕下地狱,你也得陪着我。”
他眼里生出荫翳癫狂,沈淮安,真是一个披着温和羊皮的疯子。
9
我被沈淮安关了起来,旁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他每天下朝回来就抱着我说他爱我。
“婵娘,你可怜可怜我,爱爱我。”
他嗓音低哑,凑近我耳边传来一阵阵酥麻。
他双手紧紧抱住我,好似恶龙守护珍宝,语气可怜眼神却是绝望痴缠。
“婵娘,我前三十年一心追求功名利禄,我没爱过人,也不会爱。”
“你教教我吧。”
求爱,通常有三种手段。
变成猫,变成虎。
变成被雨淋湿的狗。
沈淮安把这些手段都用尽了。
可我只做一个木偶娃娃,从不理会他。
“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教教我,我还能做什么你才能回头看我一眼。”他双目血红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有些妖冶,神情如癫如狂。
求不得,爱不得,机关算尽一场空,心好似被人用力的一点一点地凿开一个洞,大风无休无止地刮进来。
宋婵娘,你若是愿意看看我的心,一定会赞叹自己戳人心窝的本领。
次日沈淮安还没回来时,沈重光不知怎么进来了。
“阿婵,我带你走。”
我对他笑了笑,起身吻住了他的唇。
沈重光眼底闪烁着欣喜,又温柔地把我抱在怀里,耳尖泛红。
“阿婵,我们现在还不能这样,再等等。”
他磕磕绊绊手又想去搓衣角,吐出这么一句话。
“沈郎~你要帮我啊。”
我语气缠绵悱恻,好似要把人腻死在这温柔乡里。
可沈重光眼中的害羞喜悦竟一扫而空,变成了心疼自责。
“我们阿婵不用这般委屈自己,想做什么我都会让你如愿。万不得再赌上清白,委屈了自己。”
我甚至都没说自己的请求,他就答应了。
还告诉我,他帮我,我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时光荏苒,我们都变了,可沈重光好似还在原地等我,仍然是那个我要什么他给什么的少年。
我对沈淮安的态度变得好一些了,这好虽让他琢磨不透,但足以慰藉他渴求的心。
“皇上派我去趟荆州,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我带回来送你。”
他大手摆弄着我的头发。
我嫌烦,起身去倒茶“没什么想要的,郎君早日回来就好。”
早日回来,看我为你精心安排的一场戏。
“婵娘,真想把你也带走。”
“又说浑话了,我到时日日给郎君写信,可好了?”
安慰了他好久,沈淮安才安心走了。
嘉兴十二年冬,丞相府遭大火。
沈淮安回来那天我在听风苑点起了一场大火,他回来时只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儿,现在可不能进去呀。”婆母阻拦他。
“母亲,那里面是我的妻。”
他不要命地往火光里冲,大火烧得上好的金丝楠木噼里啪啦作响,他在火场里寸步难行。
沈淮安没有找到我,他被浓烟呛晕,等他醒来时,沈家已经给我办好了葬礼。
他甚至没能为我扶棺。
“死了便死了,我儿官居宰相,哪个高门贵女都是配得起的,等过段时日娘再为你挑一个。”
“母亲,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沈母走后沈淮安吐了一大口鲜血。
我知道这很残忍,昔日欢爱时光尚在眼前,可如今爱人逝去,只留他一人在漂浪在世间。
而且,我是被他锁住的呀,起了火,我逃不出去,我的脚上还有他为我定制的脚链。
我也喊不到仆人来灭火,那些人都被他差遣到别处,他害怕仆人帮我脱离他的掌控。
所以,我是被沈淮安害死的。
他若是不困住我,我还有一线生机。
沈淮安,你害得心上人遭烈火炙烤。
你是罪人。
往后就听说,沈丞相爱妻离世,他也患了心疾,朝堂之上恍恍惚惚,办事不力,惹了皇帝不快就被罢了官。
他在家只靠饮酒度日,在酒精带来的眩晕中苦苦寻找亡妻的影子。
身败名裂,一无所有,痛失所爱,孤苦一身。
沈淮安,这是我为你精心选定的结局。
郎君,莫怪我心狠,锥心之痛,你也该尝一尝了。
番外
我当然没死,沈重光用一个死囚把我换了下来。
我也不打算和沈重光再续前缘。
经历过种种,只觉得内心好似一潭平静的死水,没什么能再让她泛起涟漪了。
我其实是有些怨沈重光的。
就好像是一个被封在盒子里的魔鬼。
被关的第一年,我想如果有人救我一定感谢他。
被关的第二年,我想如果有人救我,我还是会感谢他。
被关的第三年,我已经不奢望有人救我了。
被关的第四年,我被救了,可我只怨他怎么没有早点来。
“阿婵,我还没娶妻,这些年我一直想的都是你。”他羞涩地表明心意。
“可我嫁过人了。”
“那都不算的,他们逼着你嫁的,你一个姑娘家能做什么。”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能强撑着和沈淮安过了四年。
都是因为沈重光啊。
沈淮安没暴露出心狠手辣,阴郁癫狂的时候,多像沈重光啊。
像善良温润,意气风发的沈重光。
“沈重光,我现在没有能力去爱人。”
“我知道,阿婵,今后我来爱你。”
“你的兵呢,沈重光,别为了我抛下一切,你不是教过我吗,做人要先是自己,再是旁人的谁谁谁。”
他还想再说,我上前,踮脚捂住了他的嘴。
因为我的靠近,他有些手足无措,又开始搓衣角了。
“沈重光,再等等吧,等我是宋婵枝了我再来找你。”
三年后。
“听说沈大将军又打胜仗了”
“可不是嘛,沈将军真是英勇无敌,战神在世啊。”
“真是可惜了,三十了还没娶妻。”
“老板娘,再上些酒来。”
“哎,来了。”
自上次分别,我来到江南开了一家酒楼,沈重光在外杀敌护国,我在他的庇佑下享受这太平盛世。
晚上正要关店时,只听见一道耳熟的声音。
“老板娘,可还缺个店小二?”
抬头只见高大英俊的沈重光站在店外,笑意盈盈地注视着我。
一如当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