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树木比南方的更显得孤傲,它们笔直地向上长着,像孤独的勇士。
洛南烛的脊背一如既往地挺拔,哪怕风雪摧残,也半点不改本色。
——“她”和他遇见的妻子有些显著的不同。
左珏看着无聊向池子里丢饲料的“妻子”,嘴角笑容柔和,又有些感伤。
——他很开心能看见妻子如此轻松的模样,又有些悲伤……悲伤他认识的妻子,看上去是那么脆弱。
为什么呢?
【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你应该知道,这些发生的——都是过去。】
洛甫洵那句忠告在他脑海中闪过,左珏情不自禁地抚上胸口,隔着卫衣,他似乎能感受到皮肉下那颗加速跳动的心脏。
他会知道答案的。
——或者说,这个答案已经被呈现在他的面前了。
“这鱼有些笨。”撒下一大把食物,洛南烛瞧着面前一窝蜂“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鱼儿们,无奈笑了笑。
左珏坐在她身边,大概半臂的距离,是个对于陌生人来说有些“过分亲密”的距离。
洛南烛自是不习惯和人靠得那样近的,但在她稍稍想对这段距离提点意见时,面前理应成熟稳重的男人的眉宇间却不自觉浮上忧虑,看得洛南烛不自觉把“建议”给咽了下去。
他们来到这座公园后,这位先生又开始不说话了,只若有似无地盯着她,洛南烛以为他还没整理好思绪,便配合地没说话,只一个劲地投了好几个大包的食物给那些圆圆胖胖的鱼儿。
见左珏稍稍放松后,洛南烛递给他剩下的半包饲料,示意他也来喂一喂,“要喂喂吗?”
左珏搭在栏杆上的手动了动,他接过塑封袋,微微挪动身体,和她并排坐着,向湖里又撒下一窝饲料。
抢得最凶的是一条脑门有些红的白色锦鲤,虽然做着喂食的动作,但左珏的注意力却完全都停留在身边人身上。
“这些鬼怪似乎并不全是可恶的。”
半晌后,他突然说道。
这话的用意并不简单,却也不复杂。
往浅显点说,左珏是为了巩固“担惊受怕”的人设,并且帮洛甫洵牵制住洛南烛的注意力;而往深一点追寻,左珏是想到了现实中因“心软”而把自己架上高塔被枷锁困住的妻子,虽然早已猜到了,但他还是想问一问……
小九,值得吗?
洛南烛不意外他的问题,黑色的眼睛宛若闪闪发亮的宝石,肆无忌惮地放射出耀眼的光。
“当然,除了那些早些年遗留下来的,现在大部分鬼怪都含着怨恨。他们是受害者,可又不是。”
左珏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叹了口气,“那我们所做的,算是帮凶吗?”
“他们因为冤屈而死,还没有报仇就被强制性送去了轮回。”
“这听着,感觉我们在做什么冷酷残忍的事一样。”
洛南烛点点头又摇头,“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思考。”
“对那些鬼怪来说,残忍斩断他们复仇的途径——可以说是不可饶恕。但放任他们,只会导致更多的无辜者殒命。救一人,还是救无数人……这并不难选。”
“而且,我们并不是真的不近人情到不允许他们复仇。”少女想到这些年遇见的各种事,揉了揉额角,“只是现在不允许而已。”
“你也知道,玄术界异变,天地间怨气增生。染上因果与人命只会将它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没有一个复仇成功的鬼能保持理智,心软放任,只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洛南烛语气悠悠,“只能说,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让那些鬼怪“亲手报仇”的时候。
玄术界异变。
……这是源头吗?
左珏隐约猜到了答案,一时间,他喉头有些干涩。
“这样呀,也的确。”他打住话头,把话题转到另一个方向,“这世道,果然还是太乱了。”
“emmm,或许只是玄术界这样。”洛南烛不确定道,“现下社会稳定,人世太平……至少花国是这样的。”
“我们这些玄术师存在的意义,不就是如此吗?”
左珏看着那双明亮澄澈的眼,微微一怔,他垂眸,挡住眼底的深思,用一种玩笑般的语气说道,“是吗?我以为干这行的是为了暴富。”
他眨了眨眼,“你知道,除了彩票以外,眼下也就这一行没写在刑法上。”
洛南烛闻言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她对这种“玷污信仰”的话似乎接受良好,被人用这样不客气的话反问,她也不见恼怒,反而颇有兴致地讨论了起来。
“当然,也不能否认——这是现在很多玄术师的目标。但既能满足个人需求,又能做到奉献和维护社会稳定,一举二得,又何乐不为。”
左珏轻笑一声,老实说道,“我以为你会生气。”
洛南烛回以他困惑的眼神。
他怎么会这么想?
左珏,“因为刚刚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有些冒犯这个职业……和信仰。”
洛南烛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赞赏,“左先生,我很少有遇见你这样的人。”
【左先生,您当真……和很多人不一样。】
洛南烛不知,在三年后,璀璨的烟花秀下,她也这样回过面前这位先生一句类似的话。
只不过那时的他们早已情定终身,并在一个月后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
很奇怪,人的记忆不该存储那么多过去。
但左珏现下回想,却发现自与小九认识的每一刻,他都牢牢记在心中。
“怎么说?”他问出了和当时一样的问题。
洛南烛答道,“因为你很真诚,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冒犯。”
“文字和语气密不可分,这个问题单拿出来看的确有些过分,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只是很单纯的在和我讨论一个这样的问题。”
还没成年的少女剖析起道理与人性却是头头是道,“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冒犯。有很多人也会和我说起类似的话题,但他们却太过好懂,眼底是重重叠叠的乌云,被各种利益熏染出的,那话与其说是在询问我,不如说是站在一个制高点指责,或者像是鬣狗追寻腐肉。”
“你和他们真的不同,左先生。”她毫不吝啬夸赞之词,“所以,我希望您一直能保持这颗赤子之心。”
左珏收下她的夸奖,投桃报李,“南烛也是,唔,你真的不像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姑娘。”
小姑娘。
老实说,洛南烛很少听过这样的称谓,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叭,左先生,我现在才发现……您还有一张巧嘴。”
左珏扬眉,心里有些可惜现在的妻子还是个未成年,不然他铁定要贴上去讨一个吻,再问问小九所谓的“巧”是不是这样一回事。
一番交谈后,洛南烛对他的戒备显然消去了不少,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他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左珏也曾体会过,虽然那之后……迎接他的是一盆冷水。
“师父曾很喜欢和我说一句话,那就是——尊重所有人都选择,无论这个人是想活着,还是想死。”洛南烛眺望着远方的景色,怅然回道。
“不要做拯救他人的救世主,也不要对他人指手画脚。”
“流言碎语只是一种风向,而我们该做的——是坚定自己的目标。”
“这些话听来没头没脑,但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比如不要多管闲事,也不要被他人撼动自己。”
洛南烛歪了歪头,“我这样说,左先生懂了吗?”
或许是因为探讨的学术范围太浓,她又用回了“先生”的称谓。
左珏其实很想回一句“女士”,但想了想他们并不熟悉,还是把那句话给咽了回去。
她的语气很轻,却分外坚定。
流言碎语——诬陷和指责。
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委婉问出那个问题的左珏有些怅然,但他又不意外。
他的小九——素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外人的话,从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所以那些听来残忍的话,对她来说可能反而什么意义也没有。
他知道的。
他早该知道的。
左珏低头笑了笑,笑自己的“杞人忧天”,又笑那些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老鼠们的“痴心妄想”。
可他的心却也没有从半空中放下。
【她会疼啊。】
怎么能因为她的强大就忽视她也是个会受伤的人呢?
左珏的手指动了动,他很想起身抱一抱这个“坚强”的少女,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
没有鱼料就散去的鱼群漫无目的的在湖中闲逛着。
他轻轻点点头,“我知道,谢谢南烛。”
“有你的安慰,我感觉好了很多。”
洛南烛其实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但一味的推拒在这种时候似乎又显得疏离。
“这样的话,那等下左先生就请我吃个棒棒糖吧。”
“作为回礼。”
左珏闻言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小九似乎并不喜欢太甜的食物。
虽然什么都吃,但妻子的口味一向清淡,酸甜苦辣咸,非要挑一样喜欢的话……那也该是酸而不是甜。
“唔,当然可以。南烛想吃什么样的?”
“其实不算是给我的。”少女弯了弯眉眼,说出一句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话。
“因为要陪左先生不小心放了有个朋友的约,等下得拿这个去哄一哄小鱼。”
左珏(微笑):他!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