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草莽高中往事
慎微2024-06-17 18:1913,647

我对自己所处的时代总有种割裂感。

在人们还没有被手机和镜头掌控的十年前,整个社会的面貌和今天比是完全不同的。壮汉穿破衣的那些年,县城落后也真落后,蓬勃也真蓬勃。

当年的街道狭窄热闹,不见几座高楼,火车站周边常年围满了黑车司机和老少扒手,老职工宿舍楼和砖头裸露的农村自建房就是最体面的建筑,唯一的一趟绿色公交车是这场景里最稳定的NPC,一年四季,两个车门的禁止站立区永远堵实了的。主街上几家还未拆除的书店和报刊亭,为在西北蛮荒之地的我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眼,很难想象,在这些个兼卖古玩和黄碟的报刊亭里,我读到过译本最纯正的《基督山伯爵》。

拥挤与荒莽、杂乱与和谐、破败与古朴——这些不搭嘎的事物构成了冀城的基本格局,也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变得复杂难解。

1

2015年,从蒋庄中学毕业后,因为成绩差,我在父亲的拳头和骂声中去了本地一所民办高中——沙坝河中学。家里的各路族亲得知我中考分数不够、无缘本县几所公立高中后,便为我挂上了一个跌份丢脸的牌子。

父亲的生气理所当然,和姐姐贴满墙的奖状比,我差生之名远近闻名。我生来和课堂有仇似的,上着上着课,就无意识地坠入胡梦。50分钟的课堂于我而言像是一场场苦役,我总是跑神,也总是瞌睡。我可以为瞌睡找到原因——休息时在父亲的豆腐房里熬干了气力,但跑神没得借口,只要上课超过15分钟,我的眼、我的心、我的脑子就开始各忙各的。

那时候,社会上还没有创造出“精神内耗”这个词,城乡结合部的老师们也不明白10来岁的屁娃能有什么烦恼,只当是偷奸耍滑,遇上我这样“思想溜号”的学生,轻则诫勉罚站,重则舌辱唇骂加板子伺候。即便在这样的治疗下,我上课妄想的毛病依然没有得到改善,病情反而逐渐加重。

在冀城的教育系统中,沙坝河的学生是无人关心的野草,死水一潭的升学率,注定失败的教学,每年高考结束,县城里几所公立高中都会用大红塑料广告布张贴光荣榜,沙坝河中学的外墙永远是空荡荡的灰白色。这里校风差,学生乱,是众多家长口耳相传的垃圾回收站,“只有没用的人,街上瞎跑的逛荡鬼才去读沙坝河”。中考前,蒋庄中学的老师们在办公室里嗤笑,说哪怕是冀城马路牙边边卖韭菜的老婆子都知道沙坝河是个完货学校,谁家的子女去了那里,还不如卷铺盖滚去职中。

县城的权威都这样评价了,家长和骄子们对我们这些沦落去沙坝河的差生更没好话了。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不是孔夫子说的“知廉耻”,而是为了划出亲可亲之人、贱可贱之辈,彻底按死我们——在冀城,县一中的学生穿红色校服,沙坝河的学生穿黑色校服,人们对穿红色校服的笑脸相迎,对穿黑色校服的皱鼻子、瞪眼睛。

为了抵抗这种成见,去了沙坝河的学生,采用了一种看不起他校同学、也看不起自己的鸵鸟策略。正所谓:我见诸君多傻X,料诸君见我应如是。大部分落榜生之所以选择来沙坝河,而不是职业高中,是因为纵使沙坝河是小流氓小混蛋的聚集地,但总归是一所全日制普高,比起职业中学一入学就被划定了专业,高考只能在省内进行有限选择的局面,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说到底,不是我们选择了沙坝河,而是沙坝河收容了我们。

2

沙坝河中学位于冀城东郊的城边边上,斜对面的小山上有一座普陀庙,庙门平日里大门紧闭,只有每年农历三月初八、四月初八地方上闹庙会,或是中高考前附近庄子里的村民来为学生求妙签福带,才会短暂开放。学校东南面有一条湟沙河,其实是泄洪的洪道,后来水系改道,便废置了,渐渐成了沟底长蒿草的荒沙沟。

附近的老农传言,沙坝河中学刚建校的头两年还是个顶好的学校,虽然戴着民办中学的帽子,但教学和生源质量都不比一中差,“衇(脉)佑着呢”,人们笃定地说。

十多年前,普陀庙辖管附近三庄十二村,香火鼎盛,学子许愿十分灵验。冀城人认文脉,跑庙跑得勤,尤其是逢每年的大小考试前,庙里总是人满为患。从庙门口的小摊上请支香,得环曲两只胳膊护怀里,小心翼翼地端着藏着,才能避开左右拥挤的香客,完好无损地进庙门。要是中途被挤断了香,那就糟了,照老话的意思,这是佛爷提示所求之事坎坷波折,为了躲掉霉头,请香人就得重新来过,从山门口起脚再往里请一趟,如果第二趟顺利,那还能有九分安然,否则大不吉利。进而,冀城人顺水推舟有了托辞,要是自家娃儿学业不济被亲戚邻居正巧问起,父母就直言是上庙的时候断了香头,影响了娃儿的考运。

除了普陀庙,那条湟沙河也是财运文脉的象征。“天上文曲伴文昌,地上才子八斗缺,四书堪堪富五车,不及沙河一道梁”,这是当地讨饭的叫花子都会的打油诗。在河道还未荒废前,还川流着一条黄汤子,是渭河和湟水的合流。在陆面上盘山过岭后,原本清凌凌的水到了冀城水域就成了这副样子。人站在河岸上,望见的除了星星点点的草秆,其余的都是泥水拌沙石。

活在西北的土地上,人们不会去苛求一条支系水流的清澈,在夹河而起的村庄老农看来,长江水清能养一方人,黄河水浊也能养一方人。西北的人像土地,土地也像人,沿河磐泮的农田把草皮从胸口撩到肚脐,卖死劲地环抱这口来之不易的黄汤子。湟沙河的水是慷慨的,穿村走乡,结结实实地为这片贫瘠大地献上乳汁。

在沙坝湿润、水草瘦美的年头,一庙一河是县里的景,更是学校文运昌盛的保证。那时杨校长穿的是崭新皮鞋,走路时候眼睛飘得比头发还高,灰色西装里面的白色衬衫永远开着两道纽扣,衣领上是看不见一道折痕的。学校办得好,每年高考上榜的学生满墙都是,他背手走在校园里,脸上终日溢着光彩,说话中气十足,声音大得像吃饱草的牛。

可好光景并没有持续几年,随着庙宇破败和湟沙河断流,沙坝河中学这个燃料不足的火箭筒,冲上天后还没有划出弧线,就开始掉落。

大抵世上的事总是如此,庙靠香火养,学校也得靠钱盘活。民办中学前期办学,靠的是杨校长在酒桌上拉来的投资,后来老板们纷纷撤走,没了资金,优质生源和师源也随即断供。沙坝河中学自然一路下跌,如同一支冒着绿光的股票,命悬一线。

没办法,为了救活学校,沙坝河中学只能改换招资模式。以往用丰厚奖学金掐尖儿的路子走不了了,招生分数线一降再降,降到全县高中垫底;有能力、老资格的老师也留不住了,教师队伍开始两极分化,办公室里,左边的是师范学院刚毕业的实习老师,右边是去不了公立高中的“非编”教师。

于是,在沙坝河中学的校园里,除了校董会常驻的几位主任,讲台上的老师与台下的学生更像一组萍水相逢的合租客。因着校园环境的特殊性,大家不约而同摒弃了传统教育里的等级制度,走向了和平共赢、互不干涉的康庄大道。

谁能想到,师生关系竟然在这个偏远小县城的民办高中实现了平衡。

3

沙坝河中学很小,站在对面马路,几乎是“一眼穿”:

铁制的栅栏大门,右手边是一间小小门房,顺着中轴线往里,是一片红砖铺就的小小花园,学生们都说,“此园非园,只能算中配版绿化带”,到了冬天,唯余几丛干枯发黄的冬青,等不到打霜就干枯的花苞枝,又丑又孤零零的,像逃不掉的小人儿——其后是白色墙壁的四层教学楼,背面是三百米跑道的土操场以及废弃校舍。

操场尘土极大,一年四季只要天上刮风地上就下土,三四月,新疆和内蒙卷起黑风,越过重重山脉,在整个大西北遮天蔽日,冀城也被席卷其中。太阳尽管高挂,可在黄沙老怪的大风口袋里也就是一只暗淡小灯泡。操场上体育设施不多,三台水泥砌的乒乓球桌,两个没篮网的球架,一高一低的两根单杠用四角铁线牵引,钉在地上,大风一吹杠摇线晃,和其他老旧物件一起瑟瑟发抖。

这个时候,讲台上站的若是肖俭生,那这堂课就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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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老师教我们语文,他年过四十,身子瘦骨架宽,常年穿一件灰色夹克和藏蓝色西裤。脸上也没肉,留了几缕髯毛的颧骨搭配咬肌发达的方脸,显得十分和谐,整个人盈着一团灰扑扑的书卷气,坐立行走,活像筒棉线装订的旧书。

窗外黄沙卷洞,黑云漫天,窗内肖老师唾沫飞溅、俚语生花。可我们听不进去,都猫在桌子底下装木头。看着讲台下一片榆木脑袋,肖老师扶正半指厚的眼镜片,用手指沾口唾沫将他那卷曲的乱发往后背梳,然后捧着语文课本,用食指骨重重敲三下黑板。

“都把脸挪到课本上。”肖老师瞅着我们一个个唾道,“眼睛都快被风卷走了,我还不如外面的石头籽籽吸引你们啦?”

眼瞅着我们的魂马上被卷上九重天,肖老师缓缓走下讲台,一只手卷书抱于胸前,另一只手盘在腰后,忽地昂然高声吟唱:“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他一头乱发横生,双眸似闭未闭,那老烟嗓极富情调,破洞皮鞋轻轻敲击在水泥地板上,突如其来的高声吓得我们急急回魂,大家遂收敛心神急忙稀里哗啦地翻书,可不敢怠慢,生怕下一秒就被点起来。肖老师呢,唱一句诗,手上的书卷儿就在几个乱转的脑袋瓜上拍一下,周围的同学嘻嘻笑,等二十八个字读完,大家的魂儿已经全部回来了。

“好!”黄海峰带头鼓掌,“肖老师的诗好啊!大家呱唧呱唧。”

冀城方言里,“诗”“师”都发“丝”音,黄海峰故意将音调拖得高,阴阳怪气的,大家顿时笑作一团。

肖老师听了黄海峰的夹枪带棒的话,并不懊恼,而是扬起下巴眯着眼睛走到他身边,举起课本预备给他来了一次“知识灌顶”:“你小子,上课下课都没个正形。”

眼瞅着肖老师的手起书落的当儿,黄海峰佯装护头,实则往里一靠,躲开了那书卷儿,后继续嬉皮笑脸道:“我说的是实话嘛,夸人还要挨打。肖老师的诗,唱得好听着呢迈。”

“这是苏轼的诗,不是我肖俭生作的,你个小黄毛,拿这话作践老师,我能和苏轼比?”

“我哪知道作诗的是苏轼,我还当成是肖老师你写的呢?你看这闹的。肖老师我是‘不知者不罪’,我个人打个人,给您消消气。”黄海峰说着,就装腔拿手扇嘴,但手在嘴巴前绕来绕去,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肖老师你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肖老师转过身不理会他,黄海峰便举起手在其后作怪,下一瞬,肖老师冷不丁地回头,惊得黄海峰霎时僵立,连忙正襟危坐换上一副苦瓜脸继续自扇嘴巴。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我扇这张不会说话的嘴。”

黄海峰边演边闹,大家都知道这人是作妖成性,属贱胚子,乐得隔岸观火,为他作看客。

这会儿,肖老师气得四层皱巴面皮全堆在了一起,他背过身走回讲台,嘴撇过去指着黄海峰摇头唾骂:“你个‘完蛋货’,不可教,不可教!”

两个“教”字,二声转四声,先扬后降,这声音悲愤得像站在金銮殿里怒骂皇帝荒淫无度、摔冠甩袖的老谏臣。

这是我们课堂的常态,窗内老师急得跳脚,学生不为所动瘫成抹布,窗外是一年一度的大风滚石子。班里的“完蛋货”不少,看看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我也是个“流动完货”。肖老师经常讽刺我们,说别看坐了满满当当的一教室人,绝大多数都是陪太子读书,剩下的全是耗材。

班里的成绩自然不是一般的差,一次月考,地理、物理、化学、英语全部及格的竟然只有两个甚至一个人,按着高考750分的分数,班里平均分不及300分——这个结果,无论对老师对学生还是对家长来说,都是绝望的。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学生和老师互作一程伴儿,浑浑噩噩地往下混。我缩在角落,看着课本下垫藏的课外书,并不知道这样被推着走的宛如石子一样的生活,还能滚多久……

4

到了沙坝河,我摆脱了差生的标签,因为有人比我还混,还笨,还令人头疼。

在学校这个生态系统里,对一个老师来说,一个班能不能管得住,主要是看能不能拿下刺头。除了黄海峰,还有徐克达、张九金、吴笑笑,他们四人是班里的“公害”,少年老成,带着股村赖子习气,男的好动、女的好说。他们的家都在偏远乡镇上,现下真真是如鱼得水,不光老师头疼,我们也甚是厌烦。

黄海峰平时上课睡大觉,除了打游戏,就是热衷于和老师唱反调。他性格乖戾,绝不吃亏,谁要是看不惯,上去与他理论两句,他即刻奉上口头禅:“都到沙坝河了,学什么学,装什么装。”“你牛你清高,你在沙坝河;我怂馕我不行,我也在沙坝河。”

被他这一怼,再想主持正义的也偃旗息鼓了。差生也脸皮薄,来到这儿穿上黑校服已经是一重侮辱,谁再冷不丁“哗”一下掀开遮羞布,是想要钻进地缝里的。泯然众人矣,抱团取暖,虚假安全感给人以慰藉。当黄海峰疯狗一样将众人身上的塑料薄膜撕咬破碎,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活得坦荡,但我们可不是,光着个屁股无处藏身,丢人死了。

徐克达和黄海峰通常捆绑销售,两人分则鸡犬不宁,合则更鸡飞狗跳。每一科课任老师无不向他俩扔过粉笔头,他俩一个赛一个能耍嘴皮子。课外活动,他俩要不去逗一逗前排女生,拨拉人家的皮筋小辫,要不是趁吴笑笑不注意,揪住她的内衣肩带弹拉,再或者上后排嘻嘻哈哈,同猪朋狗友偷摸打两把游戏,弄出一阵怪叫。

一次,他俩甚至弄出了成人影像的声音。

我们的教室在二楼,斜对面是政教处主任的办公室,老房子不隔音,班里的哗然自然惊动了王主任。在我们的一片嚎叫、惊呼、哄笑中,王主任阴沉着一张圆胖脸,镜片后的两只眼烧红,佝偻着背拉开夹克拉链,快步闯进教室。众人被这突然袭来的动静骇住了声,站起来的坐下,趴课桌上的直起腰,之前还包围着黄海峰、徐克达想要一探桃色秘闻的完蛋货们,立马作猢狲散。

还未等他俩反应过来,藏好手机,王主任的一双大手就揪住了黄海峰的耳朵,拧了一个弯。

“哎呦,哎呦,疼疼疼!”

我好奇这叫唤到底是真疼还是装疼,于是把脸从书本堆里刨出来,挪到胳膊弯的空隙里偷偷朝后瞄。王主任矮胖身材,皮肤白皙,发起火来,脸上的肥肉唰地变成了横肉,看得人心惊。他拧完黄海峰拧徐克达,竭尽全力做到平均分配。

“把东西拿出来!”

“没有,真没有。”

见黄海峰还想狡辩,王主任直接两根手指加力:“去,徐克达,你帮他把桌兜里的手机掏出来。”

徐克达是个纸老虎,平时顶多在同学间耍耍横,见了真大王,顷刻被打回原形,化成软骨头。他当然不敢玩暗渡陈仓的把戏,老老实实地将黄海峰书包里压藏的手机搜了出来,交到了王主任手上。人赃俱获,黄海峰脸上颜色风云变幻,望向徐克达的眼里满是不甘和愤恨。

“你们两个兔崽子,自己不学习也就罢了,张着两张破嘴,在班里皮吵皮吵个板板,咋,要上天?”王主任松开黄海峰的耳朵,拎着手里的赃物,冷眼看着低下头的两人,怒道,“多少次,我回办公室经过你们班,整个走廊里就你们班天天闹腾——班长呢?班长站起来,你们班主任是哪个?李老师?你当班干部的,班主任给你说过没有平时要严抓纪律?你就这么帮李老师管班的?”

班长刘凯华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窘迫地与杀气腾腾的王主任四目相对。在这尴尬的境地,上课铃响了,这一节是物理课,邱叔已经等在门前,听到教室里这般动静,机敏地站在门口静待事态发展。王主任也顾忌上课,火急火燎地将两个活宝提溜到办公室,又嘱咐刘凯华去寻班主任来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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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这股余波震慑,往常睡倒一大片的物理课,竟无一人敢触霉头,老老实实挨到下课,引得邱叔连连称奇。下课后,大家都密切关注着政教处办公室的动静,据前线的几名探子回报,黄海峰和徐克达这次栽了大跟头,王主任将他俩并我们班主任毫不客气地一通训斥,还扣了班主任当月的补贴。紧接着,押着两小崽子向家里打电话,要家长按点领回去教育。

但三天后,两人返校,安静了没几天,就又成了撒欢的野猪,驰骋在每一个王主任不在的时刻。

他俩确实很混蛋,但我没来由地对其产生了羡慕:他俩躲在厕所里抽烟,用碎砖头和烟蒂在旱厕的白墙上画乌龟和一根根生殖器;课外活动,大部分学生都呆坐在教室里打瞌睡或者看小说,他们并其他班的“公害”一起坐在操场上肆意地边吹牛边谈论路过的女生的内裤颜色;面对老师,他们没有一般好好学生的唯唯诺诺,以大人的语气嬉皮笑脸地扯淡,毫无顾忌,哪怕是在教室里看小黄片,也不会有一丁点内疚和胆怯。

凭啥他们可以这么潇洒,我就不行?那时候,我憎恨这种不公平,痛恨他们,更痛恨自己。当时,我并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两个魔鬼:一个是嫉妒别人,一个是蒙蔽自己。

5

我并不厌恶沙坝河,相反,我对这所声名狼藉的学校充满了感情。在沙坝河,我获得了在蒋庄中学没有的轻松。就像黄海峰说的,我在沙坝河,你也在沙坝河。在这所民办高中,待的时间越久,越能咂摸出这话里的味道。学生是这样的想法,当老师的也不蠢。

沙坝河中学的师资来源主要是两部分:年轻教师来过渡一下,将这里当作跳板或者求职中转室,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等到条件成熟,就拍拍屁股走人,通常要么考上了编、要么家里找到了人、要么嫁对了人,不管怎么个方法,只要能走,都是本事。所以,我们课堂上的老师一茬茬地换,最后陪伴我们的,仍然是那些年过不惑被生活打磨光滑的老面孔。

学生也大体分为两类:自暴自弃的和坚持扑腾的。年轻老师们很圆滑,他们清楚怎么面对这些属浆糊的学生,“各自相安无事”是他们奉行的准则;反而是这些老面孔,还愿意尽自己的力,扶我们一把。老师们佝偻着身子,举着放大镜,想把我们这些掉在沙地上的豆子一个个地拾起来。可在地上躺得久了,我已经分辨不了自己到底属于瓦砾还是明玉,我即使心里看不上黄海峰他们,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上课总是学五分懈怠五分,每一次热血冲锋都在半山腰跌倒。我看不见方向,更多的只是想把自己和班里那些举手投降的同学区分开来,不愿意应了父亲的诅咒,当一个摇白旗的逃兵。

每天看着讲台上辛苦为我们讲课的老师,我的内心总是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悲凉。当时民办高中的教师工资甚至没有公办教师的一半,工资七扣八扣到手也就三千左右,还比不上外出务工的农民工,只是顶了个老师的好名头罢了。

我混惯了,但是我的心不昏。老师对我们是不是真心相待,我们能认得出来,哪怕是黄海峰这般的“二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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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冬天的一节晚自习,黄海峰突然从教室的最后一排走到讲台上,关了前门,吩咐靠窗的同学拉上窗帘,然后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啪”一声拍在讲桌上。

我们被这动静惊得抬起头,梗起脖子看他。

“肖老师得了病,咱们让班长组织一下,买点东西去看看他。我的钱不够,求大家一起凑凑。”

肖老师生病的消息,白天语文课上学委就通知了全班,明天会来一个新的语文老师代课。

那段时间,县里正闹流感,且情况严重,班里好几个同学都请假回家了。我母亲也染上了,之前她得病从不去医院,既怕花钱也怕耽误小摊的生意,都自己胡吃一通药。感冒一律吃蒲地蓝消炎片加氨咖黄敏胶囊,要是好不了,就再加阿莫西林、感冒清片、维C银翘片,像吃大锅菜。不过,那次的病毒厉害,差点闹得她去住院,威猛如家母,前前后后也花了将近两周才痊愈。

黄海峰的提议,台下的人没什么反应,我心里微微一动,保持静默。肖老师以前讲课文,会拿街边的菜贩举例,说只有顶可怜顶没出息的人才会去干,还说自古人分三六九等、士农工商,商人投机倒把,本来就最次,小商贩为了点蝇头小利就能泼妇骂街、装蛤蟆耍死狗,更是最次。他的话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其中唯有一个少年脸色难看笑不出声——那就是我。

班里有不少同学知道我家干的就是街边摆摊的营生,笑声响起时,有几个人的眼神若有似无地往我身上瞟,遮天蔽日的箭雨,将我射成了筛子,心里痛得滴血,看向肖老师的眼神也从热切转变成了阴冷。

“什么为人师表,什么德育学生,通通狗屁!”我在心里使劲骂,好教自己不要露出难堪,让他们瞧见。

自那之后,我对肖老师就有了一种抵触情绪。我知道他不是坏人,无论从教学还是治学上,都比以往我遇到的糊弄老师们强几倍。在学生群体中,他颇受欢迎,讲课幽默风趣,知道学生课堂主动性不高,他就将课文编排成一个个家长里短的小故事,学生们愿意听这样的八卦,潜移默化下,成绩竟也提了上去。

不过,我心里常常唱反调:“这么好的课文,《琵琶行》《石壕吏》《滕王阁序》怎么被他讲得这么俗气?”比如白居易和琵琶女,在他口中成了公务人员攒局去KTV吃饭,点了一个弹琵琶的风尘落魄女,什么半遮半掩才最撩男人心,什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说的不是乐声,而是以声入五脏,点燃了官场失意人沉寂已久的骚动和幻想。江州司马喝高了,想劝妓女从良,奈何荷包空虚,徒有司马之名,无半点司马之实。点题:中年男人的荷包比内心空虚,想在情场得意,须努力学习,好好高考,博得功名抱得美人归。不然,就只能捶胸顿足“日日青衫湿”了。

但听黄海峰一遍遍地为肖老师说出“求”字,我最终还是默默搜遍全身的口袋——二十六块钱,以及一枚金色的五角钱硬币——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上讲台,将那沓揉皱了的纸一起放在五十块钱旁边。转过身后,我继续低着头,烫红了脸,像做了害人的事一样逃回座位。

黄海峰见有了回应,立马嘴皮翻动,积极募捐。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脑子里装的全是自己的事,甚至在内心大骂自己是个傻X。

八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没法用什么高尚的语言来美化自己,我只知道那不是一笑泯恩仇,也不是被黄海峰的良心发现感动,我只是觉得不应该。

都是人,都不容易,都不应该。

6

黄海峰最后筹集到多少钱,没人问,也许问了是我忘了。

张九金说:“这个奸怂,拿着钱和班干部们买了东西去肖老师家探病,钱是大家凑的,脸都让他露了。”

徐克达说:“他们还富余二百多块钱呢,怎么不见回音?全他妈的皮,喂自己肚子里去了。”

在沙坝河就是这样,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起了头,就收不住尾。我们这些个差生心思并不单纯,个个肚里一卡车的文韬武略,只是大家不成才,不知道本事一直不用就会变成屎的道理。

一个班五十二个学生,大部分都是农村户口,班里最款儿的,当数老爸当小包工头的张九金。闲暇时,大家会说起张九金中考连沙坝河的分数都没凑够,是他老爸给校董会的塞了钱才入了学的。对此,张九金不予置评,任由传言越传越实。我被勾起了兴趣,想来,既然他老爸都能掏得起进沙坝河的钱,为啥不让他去一中呢?他爸又不是包头(俚语,草包),花钱还能花不明白?

一次上体育课,等老师喊解散后,我先是偷摸跑到操场后的小卖铺里买了两包辣条,然后拉着九金找了个偏僻地坐下,仔细盘问。九金抵挡不住辣条的诱惑,从我手里抢过一包撕开就吃。

“别光吃不说话,你倒是说呀,徐克达他们传的话是不是真的?你给我透透底。”

九金本是个“大嘴巴”,见我催得急,反而脸上浮出一抹得意,装上了。

“低调、低调,你知道我爸不让到处乱讲的,看你是个通透人,请我吃牛筋,我只给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在班里传。”九金清清嗓,身子偏侧过来,贼眉鼠眼地说,“校董委一个赶一个黑,我家老汉为我上学没少费心。欸,这么说吧,只请客吃饭就是三桌,烟酒茶叶免不了,兜了一圈,最后托上关系找了人,安排去县一中办借读。”

“借读?”

“就是学籍还挂在沙坝河,上课去县一中,到最后高考的时候再回来。”

“那就是交两份钱,上两份学,穿两套校服呗?”

“就是这么个事。”九金拍拍我的肩膀,指着土操场和孤零零的教学楼说,“待在沙坝河没前途,你看看这一操场上的瓜蛋,除了混日子还能做啥?我现在是投资,你懂不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你要是能走,也让家里面花点钱,赶紧转出去,再偷偷告诉你,我爸说现在上面的政策紧了,借读的名额不多了,要办就得抓紧办,要是错过了。咱俩关系硬,这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嘴巴守牢,不要往外传……”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充满了落寞。我落寞的不是对他去一中的艳羡,而是浪费了我的牛筋。九金见我蹲在地上不说话,站起来将吃剩的包装袋递给我,然后拍拍屁股走向了单杠那轮着抽一根烟的小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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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教室里疯传起张九金即将去一中借读的事。消息是从大喇叭吴笑笑嘴里撒出来的,我颇感震惊。

“张九金昨天上体育课亲口给我吹的,不光我,他给好几个人都说了,不信,你们自己去问他。”吴笑笑甩着大马尾辫和周围人八卦,“他给谁都说保守秘密,我是上厕所的时候,听墙那头的黄海峰他们说的,敢情我还以为他只给我说了呢。我可没传他的事,是他自己传了个遍,这不就是想给我炫耀嘛。呸,去一中有什么了不起,他以为穿上红校服,他就换了个人了?”

吴笑笑声音大,不光我们这些邻座,坐在后排的九金,也将这些话听得字字清楚。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十六七的少年最要面子了。

“吴笑笑,你不要乱说话,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九金涨红了脸。

“哎呀呀——”吴笑笑高声唏嘘,搅合起一长串的吁声,故意磕碜他。

此后,同学们进出教室见了他都纷纷揶揄:

“九金,什么时候走啊?”

“哎,你还在啊,我以为你去县一中了。”

“你这个县一中的学生,怎么穿沙坝河的黑校服,红校服呢,哦哦还没过去,不打紧,过不过去的先套身上嘛。”

九金无可奈何,唯有沉默,时间长了越来越无所谓,说的人也感觉没意思了。高中生的日子是压紧瓶盖的气泡水,里面再动荡,也冲不开盖子的枷锁。

等到九金突然有一天真的没来上课,真的借读去了一中,班里晃来晃去的小气泡们也没留恋,很快换了下一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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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金走后,徐克达第一时间拿书包霸占了他留下的空位。九金的同桌见自己的福利被抢,对徐克达颇为不满,两人课间十分钟为此剑拔弩张地对峙。

我们观看同学打架或者对骂的经验丰富——一般,先上轮空嘴炮,胆小的这一轮后就结束战斗,碰上双方都火气旺的,那接着推推搡搡,等火药味充足了,眼瞅着要燃,这时候我们这群看客才纷纷出动,该劝的劝、该拉的拉,实在不行,就请求外援呼叫班主任。一场沙坝河的战斗,总是以恢弘的气势开头,以落魄悲愤的情绪结尾。当然,对于观众们而言,输赢是最不重要的。

这场抢座的高地战没有挨到第二轮,九金的同桌就败下阵来。再条理清晰的辩手,也抵不住胡搅蛮缠,面对徐克达的脏话喷射,或许只有《九品芝麻官》里的包龙星才能与之匹敌。

徐克达快嘴,天生的表演艺术家,我始终觉得他的天赋在销售一道。每每看见他在班里与同学争得面红耳赤,我就想起县城北大街的集上,那位头戴扩音器,脚踩皮革鞋,喊着“刮皮刀,刮土豆刮萝卜刮了男人的花花肠子皮腰包,再刮女人咯吱窝上黑毛毛,刮干净黄瓜南瓜冬瓜皮,刮干净骂老人打小孩抽烟喝酒坏男人,再刮麻将迪厅胡买胡卖浪女人。”的流动推销员。

我觉得如果放在直播带货兴盛的今天,无论是徐克达还是乡镇推销员,命运的齿轮一定会让他们在直播间PK台上相爱相杀。

7

高中课程忙碌,尤其是数学和英语。

赵树民从前是隔壁庄里的乡村教师,教初中数学,后来到了沙坝河。他上课爱打比喻,一个比喻甚至能打出十几种说法:“学数学是种庄稼,要收获就得勤耕耘。”“庄稼是活的不是死物,数学也是活的,得变化地看。”“庄稼把式水平有高低,做数学题也有高低,只会套公式是要饿死人的,你不钻进去学,怎么会有大丰收?”

赵老师说话还大舌头,又是急性子,就像火烧瓦片,我们总搞不清楚他说的究竟是“sin60°”还是“cos60°”,不过他对待学生心眼实在,促使我们在面对这位“农村数学家”时有一种少有的尊敬。

尊敬归尊敬,该听不进去课还是听不进去。数学课上,台下的大部分人要么躲在堆叠如城堡一样的书后面,一手扶额,一手拿笔,看似沉思实则梦周公,要么就偷摸着看些小说杂志之类的。

赵老师讲得热火朝天,台下睡得昏天黑地,引得他连连跺脚,黑板擦挥成惊堂木,清脆一拍,爆出霹雳声响。

“吃干饭的吸血虫们,起床喽。下午第一节课,大半个班都昏睡,太不像话,屋里的父母送你们来这儿睡午觉来了。”

“自觉点,打瞌睡的自己想想办法,瞌睡了站着听。”

话音落地,学生们纷纷站起身,前前后后包了圆,像平地突起的大葱一样插座位上。左右多了些大葱,以黄海峰、徐克达为首的几个混不吝睡得更安然了。吴笑笑憋不住,立马举报:“赵老师,后面睡觉的不起来,还藏着哩。”

赵老师听了,拿起他的毛竹教鞭,风风火火大步跨下台,站在黄海峰几人面前“哐哐哐”地敲击木头桌边。

“伙计,睡美了,在家里吃好喝好,来教室里补觉了!”赵老师瞪着一双枣核眼,恨铁不成钢地飞起唾沫,“还坐着,到底是屁股上粘了‘502’,还是眼睛让眼屎粘得睁不开眼了?给我站起来!”

黄海峰听了骂,赔笑起身,马上装出一副学习样;徐克达像被激起了起床气,一脸不耐烦,呲牙咧嘴的恹恹样,任谁看了都要血压爆表。

“你要是都会,就拿上粉笔到讲台上把这道题做了,做得出来,我一句话都不说,做不出来,今天你要给我拿话说。”赵老师用教鞭指着徐克达桌面上的数学教材一下下敲打,说,“上课你连书都不翻开,就往桌上一扔,徐老板,你的日子过得太惬意了吧?走走走,上台做题。”

“不会。”徐克达毫不低头说道。

“做都没做,就说不会——去,拿上粉笔上去。我把话撂在这儿,不光是他,这个班里想在我的课上睡觉的,都把耳朵竖起来听好了,我问的题你都会,那你就当赵树民不存在,随便睡,我不说你;你要是不会,那你就不要装大尾巴狼,勾子门(肛门)夹紧了听讲!”

徐克达被赵老师生生硬推上讲台,面对着黑板上的数学方程,拿着粉笔干瞪眼。我们坐在台下冷淡地盯着,没人为他提供帮助。纵然都是差生,但是是学习上的差,做人做事大家都是比赛着来。比如黄海峰,虽然是个逛荡鬼,但守底线、办人事,老师说他骂他他都受,不但受,还当着我们的面说这是“为他好”。老师也无奈,遇上这么个牛皮糖,只能对他上上螺丝,松了往紧里使劲拧。

但碰上徐克达这种胶皮管子鞣不吝的主儿,只能摇脑袋。

站在黑板面前,徐克达像只掉毛鸡似地扭来扭去,频繁地左右张望,希翼第一排的同学能给他点场外支援。那几个平时被他呼来喝去的小个子此时都纷纷埋头课本,装聋作哑,任凭徐克达拿粉笔头各种点兵点将。

“粉笔头不要钱?扔什么扔!一道题就把你难成这样了?我看你平时咋咋呼呼,以为你是属哪吒的,没想到你个完怂货是个纸糊哪吒,手里没有乾坤圈和混天绫,还给我装三太子。”

赵老师说完这话,不理徐克达,走上讲台,在黑板的一侧继续上课,完全将徐克达视为无物。徐克达被晾在一旁,被众目睽睽架上了火炉,同学们时不时的眼神扫视和无声嘲笑在他身上掠过,将这个平时开水里打滚的猪,结结实实地煮掉一层皮。

8

再次见到张九金,是在一个月后,一个阴闷的下午。

下午四点,第二节课刚下,很多同学围在教室门口,我也跟着凑热闹。扒拉开人群,王主任正在与一对学生和家长训话。那个学生背对着我们,但我还是通过那颗蘑菇脑袋,一眼分辨出脑袋的主人。

“九金——”有好事者嬉笑出声。

张九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羞愧不安地将头转回去。我们还想再观望会儿,上课铃响了,大家只能回到座位上。

整整一节课,后排的几撮男生无心听讲,纷纷揣测九金回来的原因。

黄海峰小声说:“张九金,我还不知道他?三天的热度,塑料瓶里装开水保不住温。”

他舌头毒,继续嘲笑九金,说九金以为自己去了县一中就是县一中的人了,狗屁不是,九金就不是穿红校服的命。

周围也跟着议论纷纷:

“你看当初要走的时候那牛皮样,瞧不起谁呢。”

“就是就是,还不是要回沙坝河,和咱们穿一样的颜色。”

“那句话咋说来着,什么蛤蟆想吃肉?”

“癞蛤蟆!对对滴,就是臭蛤蟆!”

我被这声音吵得烦,直接拿卫生纸搓成小纸球堵住耳朵眼,心里对这些背后嚼舌根子的人甚是鄙夷。讲台上的老师察觉到台下的异动刚要发作,定睛一看,发现我耳朵上竟然塞满纸团,立马拉下脸来。我觉察到气氛不对,内心暗叫一声不好,急忙将耳朵里的小纸球清理干净,心想自己可真是个傻X,果然不能和遭雷劈的人坐一块,天打雷的时候还真就一起劈了,冤死没人管。

我还是被老师点了名。臭骂是跑不了的,但我最难受的是我成了黄海峰他们几个的炮灰,不但要承担老师的怒火,还要听他们几个的贱笑,真是气煞人。老师批评完我仍不解气,勒令我站着听课。

因祸得福,我正好可以看见窗外王主任和一脸江湖气的九金父亲——恐怕九金这小子未来要在沙坝河扎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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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好多人和九金一样,抱着去县一中借读的心思来的沙坝河。一中没钱但生源拔尖、教资充沛,沙坝河有钱有招生名额但没名师,不少人都从其间看见了商机。冀城那会儿没有“公办民营”的办学概念,但有肉的地方就招苍蝇,两校领导美其名曰“加强双校沟通,服务学生”,创造出“借读”的路子。这样一来,凡是中考成绩不理想、家庭又富裕的孩子,都可以将学籍挂靠在沙坝河,实际去到县一中上学。学校、家长、教育局三方欢喜,有求有应,花钱办事,何乐而不为?

借读唯一的短处就是规模有限。毕竟县一中的教室就那么几个,学生再多就挤出事来了。况且,这借读钱县一中的老师们可是一毛没见到,工作量增加,谁心里能没怨气?校领导不敢怼,来借读的学生还不敢怼?他们对这些外校学生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赶上工作压力大,九金就成了出气筒,甚至还会被有意孤立。这让本来日子过得就别别扭扭的外校生更加不好受,长此以往精神压力直线飙升,还拿什么力气来学习呢?

民营和公立,现行教育体制里的两列火车,交轨、碰撞、相撞和挤压,受伤的只会是身处其中的学生。苦涩的是,学生不光是教育童话里的花朵,还是保障火车运行的燃料。

九金父亲和王主任谈妥后,九金背着书包抱着书本去了隔壁班。我们班同学热热闹闹地赶去“看望”他。九金为什么回来,是犯了错,还是坚持不住,我一点都不好奇。他走的时候昂着胸,谈笑风生;回来时却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讪笑。

沙坝河是差,老旧的基础设施、疲惫的老师、混日子的学生、还有市侩的校领导。但身处其中,我感受到更多的是一个渴求翻身、寄希望于高考上榜的民办中学;拿着并不算小康的工资、依然坚持教学的“非编”教师们;在泥坑里挣扎、面对零本科升学率的困境、仍希冀考上大学的农村考生们。

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在冀城,贫瘠的家庭多的像黄土梁上的沙棘草,来自于各地乡镇和城中村的学生几乎占班级人员的九成。县城里有钱人不是没有,县政府外墙上“共同富裕”的口号油漆刷得红亮亮,该烂的路照样烂,该贪的钱照样贪,老百姓的苦,上一辈子吃不完下辈子继续吃。

这些事,书本里给不出答案。

对于冀城的孩子来说,逃离家乡是我们这代人唯一的自救。沙坝河给了我们这些被筛掉的差生,一张车票而已。

9

高考结束后,沙坝河中学的两面外墙依然光秃秃,本科升学率依然是个零蛋,平时在讲台上慷慨激昂的老师们,此刻全都哑了声。他们推着自行车,低着头,急匆匆地从县城里每一处谈论高考成绩的地方逃离。

班级的QQ群大部分时间都是极安静的,偶尔有几个冒泡的声音也全是落幕后的戏谑。高考结束了,学生时代也结束了,有人去当兵,有人去读大专,也有人忙完农活,踩上父辈的脚印,早早地去了广东、江苏、浙江等地的工厂。踩在脚印上的脚变了,脚下的路却并没有多生出更多的岔道,我们混日子,最后被日子混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我总以为未来会很快到来,等未来真正到来的时刻,我又觉得现在的日子还长,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我不知道的是,太阳每天都是新鲜的,昨天的太阳已经离我很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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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中学的我们,没有悬念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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