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回来了。
我那一刻带着和十年前看见妈妈第一个去学校时同样的期待与欣喜。
我以为妈妈是专门回来为我庆祝18岁生日。
实际上她只是回来拿点东西。
她看见桌上的蛋糕，什么都没说，进屋去翻找东西。
我心有不甘，想留住妈妈。
18岁生日，我想要亲人陪在身边。
在妈妈要离开的时候，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喊出一声“妈妈。”
妈妈顿了一下，想继续离开。
我拿着蛋糕上前挡住她，语气近乎哀求：
「妈妈，我今天18岁了，你吃一口我的蛋糕吧，你从来没陪我过生日，你就陪我过一次生日吧。」
妈妈还是很冷的语气：
「让开。」
我还想开口挽留，可话音未落，妈妈猛的抬起手，掀翻了我的蛋糕，狠狠的瞪着我：
「谢小婉，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生日是你外婆的忌日！你还想着吃蛋糕！」
「你的出生日就是我的苦难日！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妈妈的一字一句宛如刀子割着我的心。
她摔门而去，“砰”的一声砸碎我最后的，所剩无几的期望。
她不知道随口说的话会再也收不回去。
7
地上一片狼藉。
我蹲下收拾，抹起一块奶油放进嘴里。
奶油是甜的，我尝着却是苦涩的，我自嘲地笑了。
我抱腿坐在沙发上，点开朋友圈划到妈妈的那一条。
【这几天要和家人去旅游，不能带小狗出门，担心小狗吃不好，这可怎么办才好。】
原来妈妈是回来找她的身份证与护照和小姨一家去旅游。
我再往下滑，又看到爸爸的朋友圈。
他这些年重组家庭生下一个女儿。
今天他和现任妻子带着女儿去商场买了一套亲子装，小女孩长的乖巧可爱，爸爸抱着她笑。
一家人的合照显的幸福美满。
他们各自幸福着，却与我无关。
我出门坐上公交，前往外婆所葬的陵园。
车窗外树一棵一颗闪过去，我才明白，我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我只是路过这个世界。
看见外婆的墓碑那一刻，我重重的跪了下去。
墓碑上雕刻着的外婆名字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尽全力地靠前，抱紧了墓碑。
我再也忍不住情绪，放声大哭起来，像是要把十几年来的孤独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我在陵园待到了黄昏，站起来时却双腿无力差点要摔倒。
我出了陵园门口，神志恍惚。
直到一道急刹声划破了黄昏的安静。
我转过头，一辆小车朝我迎面而驰，我下意识想跑，脚步却动不起来。
我被撞飞了出去，我只感受到自己变得很轻很轻，感受不到世界的声音。
这一刻，心脏告诉我它累了。
妈妈让我去死，我真的死了。
8
我变成灵魂飘在围观的人群间，看着他们在讨论我。
「可惜了，看起来这么年轻呢」
……
我来到了妈妈这里，妈妈正准备和小姨他们登机。
她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你好，请问你是谢小婉的母亲吗？」
妈妈听到了我的名字，下意识以为是我惹事，急忙道：
「是的，我是她母亲，她是惹什么事了吗，如果她惹什么事你们一定要从严处理，她从小就不让人省心……」
「你的女儿出车祸当场死亡，请过来认领尸体。」
妈妈身子一顿，重新看了一眼播来的号码确认是警察后，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有点嘶哑：
「警官……你确定是谢小婉吗？」
「是的，她身上有一块玉佩刻着名字。」
妈妈的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我的灵魂站在背后默默的看着。
或许她也没想到她随口说让我去死竟真的成真。
小姨开着车往陵园去，妈妈坐在副驾驶，眼神空洞，手死死抓着安全带。
妈妈还是不相信我死了。
「她肯定是搞什么恶作剧，肯定是因为她生日我没陪她，她总是这样装可怜求同情……」
小姨不忍心，开了口：
「姐，你对小婉太苛刻无情了，这些年我也看在眼里，你和谢远的感情破裂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孩子是无辜的，妈去世的事孩子也不好受，是你自己太放不下了。」
我和小齐并排坐在后座，小齐听完他母亲说完也接着道：
「我觉得小婉表姐很好，可大姨你从来不让我和表姐玩，小婉表姐真的出事了吗？」
我没想到小齐竟会帮我说话，他像是感知到了旁边有人，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想逃离，却想起自己已经死了只有灵魂在飘荡。
妈妈听完之后眼神变得慌乱，手指更用力地抓着安全带。
到了车祸地点，妈妈冲下车冲进警察围好的防护线。
我的尸体躺在担架下被白布盖着。
妈妈手指颤抖缓缓掀开白布，看见我的脸那一刻妈妈失声尖叫起来。
「小婉，小婉！你不要吓妈妈，妈妈陪你过生日，妈妈不生气了，你快睁开眼睛不要吓妈妈！」
警察拉着妈妈让妈妈节哀，妈妈拿着刻有我名字的那块玉佩泣不成声。
爸爸也赶到了现场，这是父母第一次一起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很开心地抱住他们。
可我已经死了，我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绪。
爸爸不可置信，他无法相信曾经出生就让他们欢天喜地的女儿就这样躺在这里。
妈妈不停地打爸爸：
「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来没管过她，你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她是我的女儿。」
爸爸呆愣愣的，声音沙哑：
「这也是我的女儿。」
母亲僵住了。
他们终于在我死后承认我是他们的女儿。
9
母亲抱着我的骨灰回到了她曾经为了远离我而搬出的家，我的灵魂跟着她一起回去。
她打开我的房间为我收拾遗物，她上一次进我的房间是为了拿走玩偶剪烂丢掉。
可她看到我房间那一刻，却说不出话。
她剪烂的玩偶被我捡回来洗干净重新摆在床头。
十岁的我还不会缝针，只能用透明胶将剪烂的地方粘起来。
妈妈过去抱起玩偶，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她开始仔细地收拾起我的东西。
一本日记本掉在她面前，她颤抖着打开。
这是我从小到大都用的日记本，第一页从我六岁开始：
【今天妈妈发了好大的火，因为我想要她陪我，她说我不懂事太烦人，如果我懂事一点妈妈就能陪我了吗？】
【学校里的同学都说我是孤儿，我不是孤儿呀，我很不开心他们这么说我，我是有爸爸妈妈的，只是爸爸妈妈要陪别人，不能陪我。】
【今天上课老师说可以折99颗星星送给最爱的人，最爱的人就会得到祝福，我最爱的人是妈，我要给妈妈折星星！】
【最近妈妈开始对我笑了！我要继续努力更懂事！让妈妈天天笑！】
【外婆不在了，我的心好痛好痛，妈妈说我没有眼泪，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呢？】
【妈妈真的不爱我了，可是我还想爱妈妈。】
【妈妈养了小狗，小狗被妈妈养的很好，真羡慕它。】
……
日记停在18岁那天。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妈妈的那句让我去死。
我不是意外死亡，我是有迹可循的自杀。
我看着自己写的日记，觉得自己好幼稚，居然还真的折过99颗星。
只不过我那天将装有99颗星的瓶子递给妈妈，妈妈却拍掉了瓶子：
「把心用在学习上，不要整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妈妈从我的桌子上拿起那个星星瓶，拿出星星一张一张打开，上面是认真工整的字迹：
【希望妈妈幸福。】
在黑暗的角落里，妈妈无声的崩溃。
每一滴泪就和曾经破碎的我流下的泪一样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一遍又一遍的喃喃着：
「对不起，小婉对不起，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
我无法回应她，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10
我跟着妈妈来到陵园。
她跪在外婆的墓前，随后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不停阐述她的后悔。
我发现妈妈彻底变了。
她试图弥补我生前的遗憾。
她不再去上班，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她曾经因忽视而积了灰的奖状。
她对着一张又一张的奖状，拿出我生前期望已久的笑容：
「小婉真棒」
「小婉真乖」
……
她不停的找我学校的老师，同学，缠着她们说说我在学校的生活。
时间长了，学校的人都对她避之不及。
她每天都买来很多玩偶，摆在我的床头。
她每天都背着玩偶去到游乐园，不厌其烦地体验每一个项目。
她花很多钱买来从我出生起每一年的生日礼物。
我生前的房间本就小，很快就放不下这些东西，她又堆在房子里。
她每天都做好饭菜，时间一到她就对着空气笑：
「小婉回来啦？快来吃饭，今天做了你最喜欢的……」
她顿住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这些天我的灵魂就这么跟着她，看着她做这些事。
我觉得太晚了，没有任何意义。
她拍下照片，发到朋友圈上，发了很多她陪伴“女儿”的动态。
她在我死后向全世界说爱我。
我的同学同情我，在微博发了一大段文字描述我生前的遭遇，控诉我的父母将我生下来不负责。
舆论迅速发酵，公司担心妈妈的精神状态，同时影响公司发展，将妈妈辞退。
妈妈的亲朋好友都怕波及到自己纷纷与妈妈断开来往。
她也体验到了被家人远离的滋味。
而另一边的爸爸谢远。
妈妈将日记本给他看过，他和妈妈一样悔不当初。
他整天眼神空洞地盯着我曾经因委屈孤独给他打的通话记录。
全都是未接来电。
每一个来电，都是我崩溃时向他的求救。
我曾经来过一次爸爸的家。
来参加爸爸女儿的生日。
对于那个家，我是一个陌生人，我拘谨地待在这个陌生的屋子里，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对我有很大的恶意。
她觉得是我是来抢走她爸爸的。
她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抢走爸爸的资本。
吹生日蜡烛的时候，我悄悄问妹妹：
「听说生日可以许愿，对吗？」
妹妹一听，哇哇大哭了起来，我不知发生了什么。
妹妹的妈妈忙把我推到一遍，将妹妹抱起来，狠狠剜了我一眼。
妹妹哭着说我要抢她的生日愿望。
我摆着手说没有。
可爸爸却不信，一边安抚着妹妹，一边让我离远一点。
「我没想到你妈妈把你教成了这样子。」
我茫然无措不知找谁哭诉。
饭后爸爸让我拿起手机拍照，我是一个旁观者，替他们一家人拍下幸福的照片。
我再也没去过爸爸家。
……
爸爸谢远像疯了一样将家人的合照找出来，不停地看。
他在找我的身影吗？
可是我从来没被他们接受过，更不会出现在家人合照里。
爸爸找来现任和女儿，要求拍家人合照，他却空着一个位子说是给我的。
我的灵魂从未站上去过。
爸爸整天以泪洗面，现任觉得爸爸疯了，加上网上对他一家的声讨，和他大吵一架，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
他的现任妻子和女儿在回娘家的过程中发生车祸，昏迷不醒。
爸爸悲伤过度，一夜白头，越来越抑郁，同样失去了工作。
到后面爸爸患上了严重的喘疾，没人照顾，经常连药都吃不上。
我看着他们悲惨的遭遇，只想逃离这个世界，不愿再待在他们身边。
11
但妈妈不知道我的想法。
她本不信神佛。
可她向佛祖祈求下辈子我还做她的女儿，让她给我赎罪。
她跪在佛祖面前，磕头，起身，许愿。
她问佛祖：
「可否能还愿。」
旁边的小和尚拉住她：
「佛主，心诚则灵。」
于是她投身于各种公益，以我的名义帮助需要帮助的孩子，给予那些无人陪伴的留守儿童无微不至的关爱。
她每天坚持来虔拜佛祖，日行三善。
我的灵魂消散不去。
妈妈染上了幻疾，并且越来越严重，她有时候会醒很多次。
她会以为我回到了家中，在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
她会梦到她带着我一起画画，一起旅游。
可那些都是她的幻觉，她摸不到抱不着。
她听别人说，神婆可以连接已死之人的灵魂。
她花了全部的积蓄找了一个神婆，求她连接我的灵魂。
神婆起了一个阵卦，嘴里念着咒语。
我看见自己透明的身体逐渐清明。
神婆可以看见我，但妈妈看不见我。
神婆对妈妈说：
「我已经连接了你女儿的灵魂，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我会帮你们进行对话传达。」
妈妈胸口剧烈的起伏，表情变得拘谨，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小婉，你在我身边吗？」
我对神婆点点头。
神婆说我在。
妈妈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就知道，小婉你不会不要妈妈的，你舍不得离开妈妈对不对，妈妈知道错了，小婉你原谅妈妈。」
神婆问我是否原谅我的母亲。
我想了很久，还是点点了头。
妈妈激动的满脸通红，眼睛里都是泪花。
「妈妈后悔了，小婉回来好不好，我不该说让你去死。」
我说回不去了。
母亲僵住，不肯放弃，又问：
「小婉下辈子还愿意做我的女儿吗，妈妈一定会对小婉很好很好……」
我直接摇头，神婆开口打断了妈妈的话。
「你的女儿不愿意。」
妈妈开始紧张起来，抓住神婆的手也在颤抖：
「为什么……不愿意当我的女儿，小婉不是原谅妈妈了吗？」
我是原谅了她。
但我不愿意再当她的女儿。
死的不是五岁惶恐害怕母亲离开的谢小婉。
也不是十岁渴望一家人为自己过生日的谢小婉。
是18岁心如死灰凄惨死去的谢小婉。
神婆的灵魂连接开始有了波动。
我的灵魂又慢慢变得透明。
神婆说灵魂连接出现了问题。
妈妈跪着求神婆求她不要断开与我的灵魂连接。
「你的女儿灵魂出现了强烈的抗拒，我无法控制连接。」
原来是这样。
于是我转身离开，我不愿再看见母亲，只要我强烈的抗拒就能离开她。
神婆说：
「灵魂连接彻底断开，你的女儿已经离开了。」
妈妈眼神空洞而呆滞，身体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
我朝一个方向不停地跑着，忽然眼前变成虚空。
外婆熟悉的身影孤立在虚空尽头。
我兴奋地大喊：
「外婆！」
外婆转过身，脸上是熟悉的慈祥，她笑着伸出手：
「婉婉来啦？」
我牵住外婆的手，高兴地“嗯”了一声。
「婉婉真乖，我们婉婉要迎来新的人生咯！我们婉婉下辈子会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原来外婆说我18岁以后会迎接新的人生是这个意思。
我被外婆的手牵着往前走，出现了一座桥。
「外婆，这是什么桥呀？」
外婆说这是孟婆桥。
「走过了孟婆桥，我们婉婉就会忘记上辈子的苦，开开心心地在下辈子好好生活。」
我和外婆共同走过了桥，桥的两边升起一股剧烈的阳光将我们吞噬。
一老一少慢慢消失在桥的尽头。
12
上辈子的雪柔梦到过下辈子的谢小婉。
雪柔看见一扇门，打开了走进去。
房子里是一对夫妻在剧烈的争吵。
旁边的小婉一如当年雪柔与谢远争吵时在旁一样的安静。
雪柔瞬间慌了，她以为小婉正在经历和上辈子一样的痛苦，她上前想捂住小婉的耳朵。
「不要，小婉不要听。」
可是她的手从谢小婉身体穿透了过去。
夫妻停止了争吵，朝小婉走过去。
雪柔在旁边嘶声大喊：
「不要，不要说出那句话！」
可下一秒雪柔愣住了。
男人抱起谢小婉，女人一脸愧疚地摸摸谢小婉的头对她说：
「对不起小婉，爸爸妈妈不该吵架，吓到你了对不对？」
男人同时也对女人道歉：
「对不起老婆，是我没考虑你的感受，今天我请客，请你和女儿吃一顿大餐！」
小婉闪着亮亮的眼睛，笑起来像两个弯弯的月牙：
「爸爸妈妈真好！」
夫妻俩抱着年幼的小婉出了门，雪柔跟在后面。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走在街上，路过一家宠物店。
女人摸摸小婉的脸，笑着开口：
「小婉要不要一个小狗当小伙伴呀，我们和小狗一起陪你长大。」
小婉开开心心挑了一只可爱的小狗回家。
接下来的很多天雪柔都跟着他们。
夫妻俩从未缺过小婉需要陪伴的每一个瞬间。
他们会经常带小婉去游乐园。
会给小婉挑很多漂亮的裙子和娃娃。
会在小婉跌倒时立刻将她抱起来关心她。
小婉可以肆意与他们分享开心，倾诉委屈。
小婉会主动为夫妻俩拍下恩爱的瞬间，夫妻俩将小婉的一举一动定格在相机里。
小婉的生日再也不用担心没有爸爸妈妈，她的爸爸妈妈会为她准备惊喜。
他们从不吝啬对小婉说爱她。
……
雪柔在谢小婉的房间里醒来。
她内心如同涌动的激流，无法平静，反应过来就开始笑，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
……
后来雪柔离开城市当了苦行僧。
她腰上挂着谢小婉的玉佩踏上无数条神山大道，在来来往往的旅人间，三步一叩首。
路过的人问她为什么而叩。
她盯着远方，又继续着她的三步一跪。
「为祈祷我女儿在她的世界平安幸福一世。」
「为祈祷正在饱受父母煎熬的孩子逃离苦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