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走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才赶到赣江边的一个集镇上。
胡春梅刚听到一声“到了”,双膝一软,随便找个墙根一靠,就睡着了。
这一夜真的委实太辛苦了,天又黑,路又不平,高一脚低一脚,一不小心就会被茅柴荆棘绊倒。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困乏。上半夜还好一点,眼睛睁得亮亮的,脚下的石块,两旁的坑洼,前后的沟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双脚踩下去也踏实。可从听见第一声鸡叫起,脑袋就嗡嗡地响个不停,眼睛时不时地闪出一片星光来,脚踩下去是虚的,总担心什么时候会摔一跤。尤其是四更时分,眼前全是平平的模糊一片,脑子一片空白,许多低年级的同学都是耷拉着脑袋,扯着前面人的衣角,靠着惯性机械地往前挪着脚步……
胡春梅和龙书光还好些,他们俩一直低声说着话,这样瞌睡虫一碰到他俩便绕了过去,找后面的娃去了……
龙书光总有问不完的话题,胡春梅呢,则总有说不完的故事。记不清胡春梅讲了多少故事,什么“药鱼闹江”,“乌蛇戽水”,“李东阳大闹尊师宴”,“张治子不嫌母丑”,“脚踏毗塘问毗塘”……龙书光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话,谈几句自己对这些人或事的看法。这些故事中,最令他深深思索的是“脚踏毗塘问毗塘”。几年后,胡春梅残忍地被割掉乳房惨遭杀害,龙书光还时不时地想起这个故事,想起那个讲故事的夜晚,想起那个讲故事的人。年龄尚小懵懂无知的龙书光,正是通过这个故事才真正认识同窗两年朝夕相处的胡春梅,认识这一方的水土和这一方水土的女人……
胡春梅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用凝重的声调叙述这个故事的。
皇雩仙的七窍清泉和仙人峰的溪水汇成绿波盈盈的雩江,七拐八拐,钻山穿林,由山脚移道长天垅中,慢慢地形成了一块有百多口水洼涵湖的小型冲积平原。这里依山傍水,土地肥沃;村里村外,水塘相望;村前村后,绿树成荫,人们便叫这里“毗塘”。“毗”者,连也;“毗塘”,即水塘相连之意。这“毗塘”属山中泽国,风景优美,人杰地灵,文风鼎盛,自然吸引了不少墨客骚人。尤其是雩江书院创办以后,慕名造访者络绎不绝。这些人当中,求师拜学者有之,但大部分人是附庸风雅观观风景。
一个盛夏的傍晚就来了这么一个浪荡公子,刚进村就被这里美景迷住了。只见夕阳西下,水波潾潾,塘边的柳枝在微风中摆着婀娜的腰肢,家家户户飘着淡淡的炊烟。公子想,这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毗塘”吧。
正想找个人问问,迎面一个少女刚刚在家洗完澡,端着一盆换洗的衣服走了过来。
古时候,女孩出嫁前一定要束胸的,这女孩因为刚洗完澡,又是晚上就忽视了,两只乳房鼓鼓的,加之那飘逸的长发和盈盈一握的蜂腰,惹得公子神魂颠倒。
于是,这公子便色迷迷地走上前去,作了一揖,故意挑逗地性地问道:“请问这位大嫂,毗塘是在何处?”
少女生在书乡,耳濡目染也初通文墨,见这公子不怀好意,便两腮绯红,娥眉倒竖,想溪落他几句,说:“过路先生眼睛盲,脚踏毗塘问毗塘;人家本是黄花女,为何叫我大嫂娘!”
那公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平日里写文章半天憋不出两句话来,这会却对得飞快。“过路先生眼不盲,不知毗塘问塘毗;你是良家黄花女,为何两奶撑衣裳?”说完还阴阳怪气地朝少女挤了挤眼睛。
少女听了,如万箭穿心,有口难辩,羞愧难当。暗自思量,自己待在闺房里十几年,没做半点非礼之事,何曾受过如此的羞辱,盖因为自己只图一时凉快,竟筑成这般大错。少女气愤不过,一头扎到水塘了自溺身亡。族人念其贞烈,便给她立了一快贞洁牌坊,以昭其清白和高洁。
也许是这故事太沉重了,胡春梅讲完这个故事之后,便不再讲了。
龙书光也不再催促,他的脑子里已经塞得满满的,像吃了一整天的牛,肚子胀胀的,得找个时间,吐出来,嚼一嚼,反绉……
夜越来越静,队伍像一条长长的黑龙,悄无声息地在山间穿行。大家不再说话,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和旁边淙淙的溪流声,间或惊动了一两只山鸡,噗噗地飞过山冈,有时也会引起远处村庄的狗们的警觉,你歌我答地狂吠几声,然而转过几个弯后,一切又归复平静。
东边山尖上的云开了坼,露出手指大的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变成了白茫茫一片,也就人们通常所说的鱼白肚。看来,天快要亮了。可这也是人最需要休息睡眠的时候,俗话说“不论你天光睡得黑,只要寅时睡一刻”。不要说是正在长身体的学生娃,就是成年人天亮前的一两个小时是最难熬的。往往有这种情况,队伍走着走着,突然传出一两声鼾声,这鼾声居然也像感冒一样会传染。起先是一两声,在队伍的某一个段落,前面或后面,这一两声就像平地一个雷,而且是一个连环雷,炸响后引爆一大片,紧接着便此起彼伏,如大海里的波浪,一浪盖过一浪。不时有人倒下,倒下的人立即惊醒了前后的人,于是帮扶着拉起来,继续往前走;被拉起来的人因为睡了一阵,脑子清醒些多走了几步稳路,可那刚才还在拉别人的人走不了几步便进入了休眠状态,“噗哧”一声也倒在了地上,带倒了一大片……
“瞿瞿——”一阵紧张的哨声把胡春梅从睡梦中惊醒,她爬起来一看,墟场上摆鲢鱼一样躺倒了一片,有靠着墙壁的,有靠着门框的。龙书光和几个年纪小的靠着两条摆摊的板凳睡得正香。胡春梅走到了他的身边,一点也不知道,呼噜扯得山响。
“喂!快起来,白狗子来了!”胡春梅踢了龙书光一脚,大声地喊着。
龙书光一阵激灵,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端着那杆树蔸脑“枪”指着胡春梅。
“咯咯咯——”胡春梅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开什么玩笑!人家刚合眼,你就来捣乱……”龙书光斜了胡春梅一眼,嘟嘟嚷嚷地说。
胡春梅朝混乱的集市呶了呶嘴说:“我才懒得和你开玩笑哩,我也刚被吵醒的……你看这阵势,八成是又要开拔了。”
龙书光这才觉得集市上的人多了起来,而且很杂,有集市的居民,也有附近的村民,还有远道而来的山民,他们这百多个学生娃就山沟沟里的小溪水,一到大江就被汹涌波涛淹没了。
人越来越多,喊声叫声,跑来跑去的脚步声,招集各自队伍的哨声和喇叭声,响成一片。学校里一起出来的人被冲散了,胡春梅不禁有些慌乱,拉着龙书光,龙书光又拉着另外一个年龄小的男同学,如此这般甲鱼咬尾般地在人群中穿行。走着走着,那几个同学不见了,身边只剩下龙书光一个。胡春梅觉得这不是办法,和龙书光商量了一下,两人干脆站在一边,看有没有学校的人。学校的人没等着,但碰见几个学校附近的村民,他们告诉胡春梅说,茶陵苏区的赤卫队全来了。胡春梅还想问点什么,前面有人催促,那几个熟人便喊了句:“没看见大家都往镇外的稻田里跑吗?有可能是在那里集合,咱们赶快走吧!”胡春梅犹豫了一下,那几个人便跑到前面去了。
一阵混乱之后,镇上的人渐渐地少了。
龙书光捅了捅胡春梅:“走吧,再不走,就要掉队啦!”
胡春梅点了点头,两人便随着那涌动的人流往前走,可刚迈开脚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便从后面传来。两人赶紧回头一看,一支红军队伍全副武装排着四列纵队,雄纠纠气昂昂地开了过来。看来真的要打大仗啦!正想着,队伍里突然走出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竟是龙书金。
“怎么会是你?”胡春梅笑了笑,脸颊飞起一朵红霞。
龙书金说:“大部队渡过了赣江,只留下我们这支部队和湘东南独立师带领赤卫队根据地的群众在这一带牵制敌人。”
胡春梅望着龙书金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禁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就被滚滚洪流冲掉了,便拉了龙书光一把,快步跑到镇外空旷的稻田里。
此时,各自的队伍也大部分集合好了。邓永耀站在一边,迎住了他们,小声地责备说:“你们怎么才来?”
胡春梅低着头,默不作声,跟着邓永耀来到队伍里。
刚站好,就听见一位首长在讲话,具体说什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模模糊糊好像只记得要大家多走路……多走路,就能打胜仗……
队伍又开拔了,这回不再是单行,而是整整齐齐的排成四列,也不是走山路,而是专门走那些通车的大路。列宁学校的师生聚在一起,在整个行军的队形中只占豆腐干那么一小块,前后都是望不到头赤卫队和山民,间或遇到一两个骑着马的红军战士,马的尾巴上绑着一捆树枝。战士们奋力地抽打着马屁股,马飞快地奔跑着,树枝带起的灰尘,铺天盖地,远远望去,谁也不会怀疑这是一支真正的铁军。龙书金那支部队和湘东南独立师走在最后,一方面是为了迷惑敌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掩护赤卫队和广大群众。
队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后面还响起了枪声。枪声有时激烈急促,有时稀少轻缓。激烈时像爆竹一样,噼哩啪啦,这时老师们就来安抚学生,说别怕,有部队在后面顶着哩,红军战士个个都是天兵天将,每个个人都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同学们咧开嘴笑笑,果真不怕了。事实也真的像老师们说的那样,枪声渐渐稀了下来,敌人打累了,或是看这支部队走远了,子弹够不着,可他们在上司的催督下,又不得不打,于是便将枪管抬高两寸,“叭勾——”朝空放一两枪,像是为这支的大军送行。
黄昏,走到一架大山脚下,前方传来口令,要大家检查一下,看各自准备的火把弄坏了没有。然后,胡乱地吃了几把炒米粉,喝了几口山泉水,便向山顶进发。这回却是一字长蛇,茶陵列宁学校的师生走在中间,刚爬到半山腰,天就黑了。
刘培善便下达命令说:“点火把!”
于是一声声口令往下传:
“点火把!”
“点火把!”
“点火把!”
……
刹那间,一个个火把,唰地全亮了,从山顶到山腰,再从山腰到山脚,宛如一条条火龙,在黛青色深山里蜿蜒游动。
在这无数的火把中有一支最香,最亮,那便是龙书光的茶油腊肉火把。这香味弥散开来,经山风一吹,飘入了山下紧追慢追的白狗子的鼻孔里。那些跑酸脚筋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大山上星星般的火把,不时地耸动着鼻翼,怎么也想不明白,红军一边翻山一边还能吃上这样香喷喷的腊肉;和这样的军队打仗,还要什么胜算呢,不找死才怪哩……
白军士兵的预感一点没错,这支队伍翻过大山就神秘地消失了。而在距这里不远的赣江东岸一个叫龙冈的狭长的峡谷里,他们的前线剿匪总指挥张辉瓒将军真的兵败被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