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方无恙每天都会送来一碗药，我依旧无法习惯苦辣的药味。
他不懈地把蜜饯塞进我嘴里，可每次我都会紧闭牙关。
他说他爱我，可这无来由的爱，让我捉摸不透。
我是个废物，同门弃我厌我，把我当作弄欲阁的耻辱。
我是个杀手，伙伴躲我怕我，将我视作天下的毒瘤。
只有楼往，他视我如己出，陪了我整整十年。
我不相信方无恙会爱一个如此废物如此懦弱的我。
很快到了第九日，楼往给我的药还剩下最后一颗。
今天方无恙没有来，那碗苦辣的药也不见踪迹。
我出了宫门想去养心殿瞧瞧。
路上，小宫女们吵吵嚷嚷地往同一个方向跑，我也悄悄地跟了去。
019
女人穿着华贵，头上珠钗因为剧烈晃动而歪歪倒倒的，她满脸泪水，被几个大汉压在地上，其中一个大汉手里还拿着大刀。
“要我说啊，这萧贵妃也是活该，平时嚣张跋扈惯了，这下报应可算来了。”
“可不是嘛，皇上念在她爹是忠臣的份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她竟然敢把主意打到那位身上去，这下倒好，华服都还没脱就要被处死了。”
宫女们交头接耳的说着，多是唏嘘感慨。
我看着女人垂死挣扎，哭得撕心裂肺。
仅仅是因为她有了一次害人的念头，就要被处死。
不是打入冷宫也不是受罚，而是直接被剥夺生存的权利，一丝一毫悔过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女人的惨叫声在空旷的宫里回荡了很久。
我失神地回到凤鸣宫。
我拿出枕头下被磨得锋利的刀，明亮的刀面倒映着我的脸。
020
第十日，楼往给我的药一颗也不剩。
方无恙端着那碗苦辣的药坐在我床头。
他把药喂到我嘴边，我别过头，“我不想喝。”
他手中的动作顿住，“昔儿，你是跟朕怄气昨天朕没能来吗？”
“废太子在异邦扇起波动，四处招兵买马，潜入我国扰乱民生，他闹出的事情，朕需要处理一阵。”
“至于昨天的药……药出了点问题，没能拿过来。”
他冰凉的手握住我，他好像在颤抖，“昔儿，对不起，不要生朕的气好吗？”
我垂眸不语，摸着袖口里的刀不断颤抖。
方无恙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握着我的手力道加大，“昔儿，对不起，朕……”
“没事的！”我打断他，“方无恙，你可以抱抱我吗？我抬眼看他，我感觉我的瞳孔都在颤抖。
“我，我有些想你。”
他冰冷地嘴角第一次有了弧度，很浅，很好看“好。”他柔声道。
他把药碗放在桌上，张开双手把我抱进怀里。
他抱得很紧，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
他的胸膛是热的，暖和的温度包围着我，他的心跳声有些快，还很有规律。
我的刀没入他的胸膛，他一动不动，抱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刺鼻血腥的气味疯狂外涌，他在我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他抚摸着我的脸庞，掩饰不住眉眼间的喜悦，“最后一个轮回，你活下来了。”
他漆黑的眸子里跃动着光辉，身上挥之不去的孤独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昔儿，别哭。”
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脑子像是要炸掉，七百四十二次轮回的记忆乱成一锅粥。
我尖叫着推开方无恙，逃命似的往外逃，“哐当——”
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快一点，再快一点，逃离这里，不要再回来，逃离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逃离这里，我从没有来过，他还活着。
院子里，苦菊香气扑面而来，满满的苦菊挤在一起开得灿烂。
我停下脚步，呼吸骤停，我狼狈地跑向殿内，想回去救他。
后背一阵剧痛，我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一只白皙的手拦在我腰间，我模糊的看见了那张伴了我十年的脸。
“小昔，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021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漫长得像是走过几个世纪。
里面的一切都真实得不像话。
少年方无恙抱着重伤的我决心要登上皇位，变得强大，强大到能够将我护在身后。
方无恙任由鲜血侵染，铲除阻碍，成为九五至尊，我却身染奇症。
他寻遍天下找到华佗转世的女医师，可女医师死在了秋猎的林子里。
最终回天乏术，少年君王抱着我的尸体哭得像个三岁小孩。
画面一转，我机缘巧合之下发现某一朝大臣栽赃陷害的密室，大臣杀我灭口。
方无恙找到我时，我已经没了个人样。
一次接一次的轮回，一次接一次我的死亡把方无恙逼入绝境。
他疯了一样杜绝所有让我死去的可能性，他变得残暴敏感，不再是我爱的那个倔强善良的方无恙。
我们渐行渐远，甚至在其中一个轮回里，我爱上了那个太子，挣扎着从他身边逃离开来。
一个个画面在我脑海里投射，我的骨头里像是长出尖刺，疼痛贯穿全身，心脏被人剥成无数瓣，剧烈地疼痛让从轮回记忆里恢复理智。
这是最后一次轮回，为什么会和之前不一样。
在诸多记忆片段里，我始终没有看到阁主。
我的眼眶已经湿濡，枕头上带着一片泪水的痕迹。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扶稳。
022
我用尽力气抬头看他，是废太子，他和在地牢里时一样顽劣。
“喂，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的。”
“你准备去哪儿？”
即使看见他，我的心里也惊不起一丝波澜了，我淡淡道，“去找楼往。”
他一把把我摁回床上，“他刚刚登基，忙着呢。”
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云淡风轻道，“他联合外邦使臣救了我，我利用太子身份扶持他上位。”
他啧啧两声，“不得不说，这小子可真精明。”
我手指微颤，仿佛心坠寒窟，原来楼往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或者更早，我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自言自语道，“反正这皇位于我而言可有可无，不过是束缚人的枷锁罢了，还有这么多傻子赶着抢。”
“要我说，还不如和米勒尔一起潇洒自在来得舒服。”
我掀起眼皮看他，通红的眼里带着决绝，“我帮过你，你欠我一个人情。”
“请您帮我。”我恳求道。
他愣了一瞬，然后迟疑道，“你不会是要帮方无恙报仇吧，他暴躁狠毒死不足惜，要不你换个请求？”
我定定地望着他，“是方无恙救了米勒尔的命。”
轮回的记忆里，废太子在与外邦的贸易交流中对米勒尔一见钟情，米勒尔也对太子芳心暗许，在得知她的父王要把她嫁给别人的时候她誓死不从，度过难关，不顾生死跑到了秋猎的林子里。
太子若有所思，“那我和楼往的交易和你送我的令牌情谊就算抵消了。“
“那方无恙的救命之恩……”
“米勒尔刚练出一种让人四肢无力的新药，就拿楼往练练手吧。”
023
养心殿还是那个养心殿，可里面的人已经不再是方无恙。
楼往端起茶盏，浅尝一口，是他最爱的苦菊茶，想必是从院子里摘回来的。
“小昔，你来了。”
“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我握紧手里的匕首，恨极了这句嘉奖。
我脸上一丝神情也没有，“阁主大人，你骗了我。”
“你对天下事无所不知，你把我送到方无恙身边，你知道他的轮回，知道他爱我，对不对？”
楼往笑着，一双桃花眼弯得好看，我却只觉得渗人。
“小昔，你可以一直做我的皇后。”
我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听起来很狼狈，“你算计好一切，只是因为你想登上皇位，对不对？”
楼往笑着应下。
冰冷的空气进入身体，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冻住才甘心。
“所以，这十年，你都只是在养一条听话的狗吗？”
楼往别过头，轻抿了一口苦菊茶，笑意不达眼底。
“都不是真的，这是在书里，你们都只是没有感情的既定角色罢了。”
他手一松，茶盏掉在地上，七零八碎的苦菊混着汁液流出，苦菊淡淡的香味牵扯着我，我向他走近。
他像是失去全身力气，倒在龙椅上，松开茶盏的手晃动着。
他自嘲地笑了笑，“小昔，我没想过你会想杀我。”
“我真是养了头白眼狼。”
我举起匕首，神情淡漠，眼眶却似有泪滑出，“秋猎的时候，你就下定决心抛弃我了，你知道方无恙会舍命来救我，你为了杀他，置我于险境。”
“是你亲手把我丢掉的。”
浓浓的铁锈味盖过苦菊茶的清香，我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024
废太子不想做皇帝，便扶持我上位。
我身着华服，作为女帝登基。
像记忆里方无恙那样，我每日都会去养心殿批奏折。
每次一批就是批到深夜，我试图用这些奏折把我的时间不断压缩，我就没有时间去回忆。
我一如既往的是个懦弱的废物，我只会逃，用尽所有力气逃。
我的脸色日渐苍白，有时候甚至一天都在钻心的疼痛中度过。
楼往给的药是假的，这病只有米勒尔能治。
米勒尔说治病的药极其罕见，正好够做十副，当初我少喝了两副，也就不能痊愈。
很多年后，我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
我把我的院子里种满了苦菊，每一株都开得很好。
我懒洋洋地躺在靠椅上，闭上眼睛，细嗅着苦菊的清香，阳光打在脸上暖和得好不惬意。
耳边幻觉般的响起方无恙的声音，“昔儿，做朕的皇后吧。”
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寝殿，他一身素色黑袍上披着龙袍，眼里话里尽是恳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