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还传来一声清脆而熟悉的啼鸣。
洛梓分辨出来,那是雪顶的声音。
她的脸色变了。
曾几何时,这声音总让她带来愉悦与安宁。
可这一刻,她的头低着,几乎渴望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但即便她的头已垂得那样低,即便她将视线只停留在囚车边的那棵衰微的枯草,那些声音还是次第送入耳中。
她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听见囚车被打开时发出沙哑的卡顿。
她听见押送之人一一退开的脚步之声。
她更听见自己最熟悉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她。
直到那袭白衣的袍角,靠近她的身前。
她还是不想抬头。
冷风中,竹香萦绕。
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解开了她身上的锁链。
“落儿,你受苦了。”
她终于抬头。
也在这一刻,天边一抹彩霞悠悠荡来。
无尽黑暗中破出这一丝缝隙,为眼前人镀上一层光晕。
是谢元。
斗角勾心、风疾雨骤,似都遥远。
谢元眼底,不见一点波澜。他向她伸出手,待要将她从囚车中牵引而出。
可洛梓却似被无形的锁链捆着,她闪躲着,堪堪避开了谢元的手。
“我到此地,是你让人假传了沈后懿旨?”
谢元被其躲开,也不动声色,只点点头。
“先是沈辞、继而六弟,他们一死一重伤,沈后对你误解极深、恨之入骨,便是父皇、亦无法再网开一面。
“沈后确曾下了一道懿旨,只要谢戈寻回,立刻将你带回凤仪宫中。但她下旨后当即昏厥,才给了我的人机会……”
“你的人?” 洛梓轻声道,“你于凤仪宫人中,也有暗棋?”
谢元点头默认:“为了救你,我别无选择。如今你押送途中,我已使人伪造痕迹,使人以为你是被人劫走。这些人亦会提供假的口供,让人以为你往都城之中逃去。”
“……一切都是你的安排。” 洛梓喃喃自语道。
“那太尉与尚书之死,是否也有你的安排?”她猛然抬眼,直视谢元。
生怕谢元不答,她又加重了语气,“不问清楚,我不会离开此地。”
谢元闻言,不由四顾看了看越发明亮的天色,神色凝重。
他叹了口气,而洛梓自顾自说了下去:
“当年事发后,祁相一党本已式微,顾家依然尽忠至今,是否因为……
“徐奇看似是你东宫统领,而他真实身份却是顾家后人,东宫是最安全的地方,也为顾家留后。这是祁相当年与顾家的交易,对吗?”
“外祖当年怜惜顾嘉才华,不忍其绝后,所以将顾轩带回京中,改名徐奇,送到我的身边,” 谢元答道,“这些年来,我以为他早放下往事,却没想到他始终记着旧仇。”
洛梓看向谢元——从前她便喜欢这样直视他的眼睛——她的双眼中,曾是崇敬、欣赏,满是恋慕、温情……
可这一刻,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茫然。
“他杀沈太尉,你真的毫不知情?”
谢元一顿:“你在疑我?”
洛梓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努力掩饰内心波澜:
“陆文渊入选围猎之局,看似是沈太尉想安插沈氏一党,但名单出来后,你怎会没有机会阻拦?你任其施为,想来正是暗中操控、以全了你的计划;
“围猎之局中,标记被其篡改,他说是应你之意,为了将我引入陷阱,死而后生、赢得头筹,以便随你同入鹿苑。那群狼呢?”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那晚的围猎场景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在她射出那致命一箭之前,是谢元将她紧紧护在身后,甚至不惜将她推向一旁。可也正是那一推,让她注意到了马前缨穗的异味——
后来,也才射出缨穗,将群狼引开。
谢元淡淡道:“你我相识已近一载,你认为我会拿你冒险?”
“我认为……” 洛梓却突然苦笑了一下,“我认为什么、还重要么?从我们相识第一日起,我就不曾看透过你。
“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胸怀江山,尽是大局考量。这么久以来,我从来都猜不透你,也永远不知道你在谋划些什么……”
她不怕苦、也不怕死,她怕的是这么久以来的信任,都所托非人。
“太尉的死,还有六殿下坠崖,这一切,是否也在你算计之中?”
晨光昏暗,谢元眼中神色使人看不分明。
“我确曾暗中授意陆文渊助你获胜,但群狼夜袭之事,我与你乃同时遭遇。
“若只我一人,我便以身饲敌、亦不在话下。但那夜鹿苑中有你,我绝不会使你性命有伤——那夜拨缨宴上,我满眼是你,与徐奇又有多年之情、故而不曾有疑,确乃我失察之处。
“直到沈辞出事,我看见徐奇私下拜祭顾家先祖,到昨日午时将至,更背着我离开。我才起了疑心,使人暗中跟随,时时报信。不料派去尾随之人却被他料理。待我惊觉不对,再派人赶到时,只撞见徐奇欲伤你、而谢戈舍命相救……
“徐奇若欲伤你,我怎会答应其如此布局?至于谢戈之难,更非我能预料。
谢元摇头:“落儿,我非神祇,焉能算无遗策?
“这一切安排,原都是为你着想。”
“为我?”洛梓失笑,带了一丝漠然。
为她着想,所以从前连名字都不让她知道;
为她着想,所以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
洛梓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
“真是如此么?”她向谢元逼近了一步——
“沈太尉,是你朝中政敌,被群狼撕成碎片;拓跋启,是你异国之患,已然身受重伤;六殿下,与你有储位之争,如今生死未卜……”
“为何你总在赢?”
质问谢元的姿态,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惊。
或许,这些疑问在这些天来,已在她心头积压了太久太久。
流泪多脆弱、多无用。她是气是急是怒,是伤是疑是忧。
可更深的,是疲惫。与谢元一起,从开始到如今,总是这样,步步为营、心力交瘁……若谢元才是幕后之人,若元郎的“元”,真是元凶的“元”。
此生最珍视的蜜糖底下,若全是腐骨砒霜……
谢元看了洛梓半晌,却依然沉默。洛梓一转头,吞下不愿掉下的泪。
“事到如今,我只要你一句否认。
“你能否对我说一句……”她轻声道——
“从安国公身死、沈太尉遇袭到六殿下坠崖,幕后真凶与你毫无关系?”
*
棋局上,一子破于局中,如此尖锐凌厉的攻势,宛如直刺心脏。
静泓跟前,朝诺已复盘完毕。
“国师,这便是属下与那洛梓、于猎场洞穴中对弈的那一局。
“属下不敢私作主张,但您看,这难道不是娘娘的棋风?”
静泓审视着那棋局,死灰般的目光中,竟燃起一丝光。
她微微点头:“一子破风。这一着,确乃皇后娘娘独有。”
她所提到的皇后,乃是拓跋启生母——当今夏阳后——
准确地说,乃是继后。
说是继后,是因为夏阳帝曾有一位无论如何亦不曾相忘的先皇后。
当今夏阳帝,还是皇子时,曾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
那女子出身名门,后来顺理成章成为夏阳帝即位后的皇后,并于万众期待中怀上了龙种。
可叹红颜命薄,那位皇后体弱多病,于怀孕临盆时难产,连同腹中的孩子一同离世。夏阳帝悲痛欲绝,曾扬言不再立后。
可谁也没想到,或是男子薄幸、帝王无情——
两年后,一位女子出现了。
夏阳帝将她带回宫中,不久后还将她立为新后。
人们议论纷纷,直到有宫人无意中窥探到了新后的面容。据其所说,那女子与先皇后几乎一模一样。
人们于是又皆叹惋,想来夏阳帝还是未能忘情。
可这来历成谜的女子,从入宫后,对夏阳帝以外的其他人,总以面纱遮脸,无人再得见其真容。
而那些曾见过她面容的旧人,如今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中有一人在失踪前,曾试图画出继后的面容,那画像却自燃化了烟。
不久后,新后便诞下皇子启,谁知因皇子目盲,竟被冷落多年。
人们都说,替身终究是替身,又岂能与先皇后相比——
然而,她竟能奇迹般地重获圣宠,更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了钦定的继承人,这份手腕与智慧,令人叹为观止。
“属下亦曾有幸得娘娘指点,对此记忆犹新。”
朝诺在旁道:“故此,属下只怕这洛梓,乃我夏阳埋在天珩的一着暗棋,故而不敢误伤。”
静泓眉头紧锁:“夏阳于天珩的细作,我皆了如指掌,怎会有未知暗棋?”
朝诺语气谨慎:“会不会……是娘娘还有布局?”
静泓双眼不由一眯:出奇不意,胜人于无形,确是娘娘的作风。
夏阳继后曾与夏阳国手对弈,其棋风古怪,只是她深不可测的一角。
更使人称奇的,是皇后深藏宫中,可每当夏阳朝中有何异动,又总能洞察。纵观多年来夏阳政局变动,背后竟似都有这位秘密继后的手笔。
十多年来,这女子竟是稳居后位。以至于天珩夏阳两国,每每将要决一死战,又总能最终议和。
故而许多人都传说,素来好战的静泓国师,与这位继后,当是死敌。
只有棋侍们知道,静泓国师对夏阳后,可谓忠心之至。
老一辈军中出身的人曾提过,静泓国师当年从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寺庙中,投入夏阳军中,彼时为她引荐的,就是一名神秘女子——
那女子戴着面纱,更能在军中来去自如——人们传说,那女子,就是彼时还在民间的继后。
也只有静泓知道,继后并不只是一位奇人。
数年前那一夜,战场之上,她咽喉中箭将亡,倒伏在一片泥泞与血腥之中。
她看见天际有两道光束划过,继而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有什么东西投影在垂死的她眼前,有什么将她的血止住,也安抚着她颈间那个血洞。
冥冥中她听见一个声音。
“我可为你续命。但有一个条件——
“我有一局棋,才刚开局,你可愿助我布局、将其下完?”
血渐渐止了,她勉力睁开血肿的眼睛,眼前竟没有一个人影。
停在她身前的——那是一朵云。
也是这云雾之中的女子,为她施了禁术续命,救她于危急。
皇后的安排,就该是她所遵从的——
因为不曾有错。
此时,静泓沉吟道:“传信给十二,让其密切关注洛梓动向、并测其忠诚。若其心向天珩,必当除之而后快!若真为娘娘暗棋,自当全力助她。
“若真如此,那这洛梓,或许便是那灭了天珩、至关重要的一步棋!
*
“……促成了太尉之死、尚书之难、六殿下之伤……
“我是否你的帮凶?” 洛梓声音中有一丝愤怒。
“此事与你无关。” 谢元他沉声道,“数案背后,确有关联。我对幕后真凶,亦有猜测。但如今时机未到,不能让你得知。
“那人……太过强大,让你得知其身份,有百害而无一利……”
“你还想骗我到何时?” 洛梓打断道,“我……”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一名东宫侍卫上前道:“殿下,沈后追兵快到了!”
谢元转身,对洛梓道:
“落儿,我知你心中疑我,待一切水落石出,我自会对你有个交待,眼下还请你尽快离开,以防性命之忧!”
他不管洛梓意愿,将她强抱下了囚车。
风吹散茫茫白雾,周遭一切在她眼中,越发明晰。
四周灰暗群山、稀疏林木,陌生也荒凉。
疾风中,她辨出那一地即将败尽的草。
“无回草……”
此草衰败时,其白霜斑点,如人之白头,韶华有去而无回。
曾有传说,天珩国的士兵若是出征之时,踏足这“无回草”,便必然兵败。
故而无回草,被视作不祥与离别之意。
天珩国的都城中,此草早已绝迹。
此处水边,这无回草却漫山遍野。
“此地不是都城?”
风越发急了,她被他引至昏暗水边,才看清水边还有一条细窄长桥。
木桥上零落的木头露着铁钉,伸至水中央处还有锈迹。
这竟是一处荒草岸边的野渡。狂风怒号,于水中卷起千堆雪。
暴风中,水流愈急,待要吞噬一切。
苍茫白雾中,一艘小船若隐若现,宛如穿梭于混沌之间。
“都城险恶,只是障眼之法。” 谢元说着,指尖扣于唇边,轻吹起一声信号。
那风中小船逆水而行,如一片叶子,摇摇欲坠,向渡口摇荡而来。
船公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容隐匿于阴影之中。
风中只这一条船,不知从何而来,将往何处而去。
谢元声音低沉沙哑:“此乃京外水道。”
洛梓有些疑惑:她曾细看过天珩国各处地图——
“都城之外,何时建了这条水道?”
谢元答道:“此水道乃因斋宫而挖,以便京外来客前往同祭上苍。只是修建过半时,因军费不足,而暂行搁置了三年。
“孰料自第二年起,这水道两岸,竟不断生出无回草,被视作不祥之兆,因而不仅水道作罢,连都城内外地图,亦不再录入。”
“这水道,是外祖当年所留的后手……”
他手心轻轻施力,意图将洛梓牵得更近。
“今日之内,必将事发,” 谢元语气中有决绝,“搜捕你的人四处皆是,如今离京道路、与京城各处,俱被封锁。
“惟独此处水道,却可通往斋宫。父皇率群臣,将于斋宫中斋戒七日。
“我已安排人在内接应,将你藏入斋宫之中。暂保这七日无性命之忧。”
他略一用力,将洛梓拉向自己。
早已疲乏脱力的洛梓又哪是对手,只得任谢元将她抱入怀中。
这样紧,这样近,似要为她驱散所有的不安。
洛梓靠在谢元胸前,耳畔传来他的心跳声。
风声里,那心跳不似从前亲近,此刻听来极为遥远。
“落儿,我知你疑我颇深。但我已有主张,七日后祭天之时,如若事成,则你将回复清白之身,你我之间亦将再无阻碍。”
洛梓心中一沉:如何事成?
会是什么人,又将付出代价?
时机这样紧迫,她却只怔然抬眼,看向了他。
“——若事不成呢?” 她不由问道。
“七日后,日出前七刻,乃父皇祭天之时,待方士之首问卜后,所有祭品将由斋宫之中运出京城,一路送往苍山太庙。若事不成,这便是送你离京的机会。”
他轻轻将洛梓扶上船舷,船桨已探入水中,摇晃着的船身即将启航。
“落儿……” 他轻拂洛梓被风吹乱的发,“若真如此,你要保重自己。此心不变,你我相逢、终会有时。”
说着,他挥剑斩断了系着小船的绳索。
风起,洛梓所在的小船随风迅速往前漂去。
“不要!” 洛梓待要从船上跳下,身后却有一道劲力,往她颈间一劈。
洛梓昏迷前最后看见的,是谢元遥遥望向她的眼神。
隔着白雾,迷蒙不清。她像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终随那水中湍流而去。
眼杀、收气、天元……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的念头是——
下一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