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尽处,水声寥落。
一条冰冷山涧,如细长锁链、绕山而下。
至柔若水,却紧勒断崖咽喉,是不容挣脱的残忍。
皇家猎场庄严之至,于这边缘山谷中,便显出空旷中的肃杀来。
那残破不堪的石屋,静躺于湍急的水流之中,只余断石残躯。
夜幕下,落叶如蝶,翩跹飘落,覆在碎裂石块与断梁之上。
纷纷叶落,抚不平萧瑟,反添凄凉。
在天珩侍卫们繁忙的身影中,涧水湍急,带来紧张的气息。
他们手持打捞的网,焦急地在水中搜寻,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急切:
东宫统领徐奇与尊贵非凡的六皇子殿下谢戈,竟同坠这万丈崖谷之下。
而此事,恰恰发生在太尉沈辞离世不过三日之后。
风暴接着风暴,所有人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山崖陡峭,谷中险要,帝后无法亲至,但天颜之怒,如无形枷锁,束缚着此处每一个人的未来。
洛梓被牢牢锁在岸边,身后是密不透风的守卫,双手被冰冷锁链紧紧束缚,她却恍然不觉。
过去的几个时辰,对她而言如同一场混乱的梦境,唯有徐奇与谢戈一同坠落的那一幕,如烙印般深刻脑海,不断重复。
恍若隔世,她竟觉得,她不是绕过那漫长山路、在枷锁中来到此处——
而是在那一刻,他们坠落之时,她便一同坠落了。
徐奇,曾对她温柔敬重以待的统领大人,竟是顾家遗孤,还要置她于死地;
谢戈,一度要取她性命以报家仇,却为救她而毅然跳入深渊……
身还在断崖之上时,她的心却随那石屋轰然滚落了。
事情发生的一刻,她双腿失去了控制,不由自主地想要跟随他们一同跃下。
幸而听到打斗声的萧辰及时赶到,在最后一刻从身后死死抱住了她。
他将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否则此刻,她早已粉身碎骨。
石屋滚落的巨响,亦如惊雷般震撼了整座猎场。
侍卫与宫人们纷纷赶来,断崖边一片混乱。
陆文渊之死,留下了无尽谜团:
他在断崖之上死去,暗器竟来自于六皇子谢戈之手——
几乎同时,尚书陆鸿的尸首,在密林处被发现。
死因成谜,凶手不知,一切如迷雾般扑朔迷离。
惟有一副棋局,静静地放于一旁。
那棋局之态,正是围棋中极具深意的“天元”定式。
方寸之间,“天元”犹如天地之枢,坐镇棋盘正央,其战略地位举足轻重。
先占“天元”,于布局之初,往往意味深远。若辅以厚势为凭,以天元辐射四方,便往往可将棋势连成一片,于后续博弈中赢得战机。
天元地位之显赫,犹如一国帝王之冕——
亦如此刻芨芨可危的皇储之命。
眼杀、收气,再至天元。
一张无形大网,正对天珩国收紧。
大理寺中数位同窗匆匆赶来。
归思远、归思敬、苏忱这些对头,也一同出现。
质疑、不解、关切、顾虑、指责、怒骂……都涌向了洛梓。
个中种种内情,只有她最清楚。
可她在午时烈日当空之时,所推理出的所有真相,此刻都随着这一个个人证的死亡、坠落,如那西斜落日,被阴云遮挡。
曾经确凿无疑的证据,此刻却如被无形之手一一抹去,将洛梓卷向绝境。
而陈年旧怨、阴谋诡谲,都在局中。
以血还血,谁是谁非?
*
她被锁链捆着,在众人或关切或严密的注视下,沿着漫长山路,一步步走向这崖下的山涧之中。
听人说沈后气急攻心,已然昏厥。
但她昏迷前的旨意,却如寒冰刺骨:
若寻回的是谢戈尸身,无论天珩律法如何,洛梓必当在断崖之下——
就地正法、以命抵命。
能证明洛梓清白的两个人,此刻都在这断崖之下。
断崖中段,一株千年古树已然断成两截。
“幸而这石屋落下时,被古树粗壮的枝干阻挡,减缓了下坠的势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宫人们小心翼翼抬出徐奇,他浑身是伤,面白如纸,几无生气。
“徐统领全身骨骼断裂,即便救回……恐怕也是废人一个了。”
太医沉重地叹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惋惜。
若说徐奇状态已令人心惊胆战,那么当谢戈被找到时,现场更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冷月高悬,银辉洒落。
破碎的轮椅一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
轮椅一侧,谢戈被水冲至岸边。
他身体被一根尖锐的树杈刺穿,鲜血染红了衣衫,触目惊心。
那是一片泥泞与荆棘之中,谢戈被卷在最狰狞之处。
归思远负责找寻,此刻终于寻到了人,不由痛心道:
“此处水流湍急,漩涡密布,六殿下在坠落后……便被水流卷至此处。”
谢戈的手,紧紧握着一样东西,像是他最后的执念。
侍卫们上前试图将他救下时,却惊讶地发现——
他的手如铁钳般,完全无法松开。
“这救了殿下,却也困住了殿下。”
侍卫们解释道:“这轮椅扶手,挡住了这树杈致命的一击,却也让殿下无法脱身。似乎出事前最后一刻,殿下不知何故,紧紧握住这扶手,致使轮椅碎裂后,这扶手将他紧紧圈在了里头。”
“让我试试……”沉默已久的洛梓终于开口。
归思远警惕地看着她,眉头紧锁,但最终还是让开了路。
洛梓缓缓走向谢戈昏迷的身躯,目光温柔也哀伤。
她伸手向那轮椅扶手之中,轻轻一掰。
只听“咯嗒”一声,一处机关应声而开。
那机关之中,竟是一颗棋子,在月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洛梓的眼眶瞬间湿了。
似昨日重现,她仿佛看到了与谢戈共度的时光。
谢戈无知觉的手终于松开了——
那扶手上有一块精致的布料,因这下坠的磋磨而破裂。
布料下头,被紧紧掩住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标记。
洛梓颤抖着声音说道:“这么久了……你竟还用着它……”
那是她为谢戈特制的轮椅。
机簧处,是她精心放入的那颗标志性的棋子。
而扶手上,更是刻着她独有的标记——一枚小小的黑色棋子。
“这扶手,是为防轮椅速度过快时,您的身体飞离椅面。”
洛梓轻声说道,“我告诉过殿下……紧要关头,只要您按住这个棋子的位置,就会出现索套,把您紧紧圈住。就像是我一直在您身边,守护着殿下一般。”
她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枚棋子,仿佛能感受到谢戈的心跳。
泪水,悄然滑落,滴在那棋子上。
她回想起侍卫们的话:
这扶手救了谢戈,也困住了他。
一如两人之间的过往种种,是相扶相助,却也因阳错阴差,竟成相困相缚。
若说谢戈声声曾言恨、句句要杀她——可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生死存亡之际,他将她卷出石屋,自己却坠入深渊;
他贵为皇子,回京多时,要换多少轮椅都可以,但他却始终用着她做的这一把——若只是用着顺手,又何必用布将她的标记掩去?
在这断崖之下,在这冷月之中,她才忽然明了。
他对她,一时如这冷月,冷冽遥远,却始终夜夜流光——
只在暗处,默默照耀着她。
冷月无声,以至于她不曾察觉,甚至直到此刻,她也不敢察觉。
这背后的深意,即便到了似懂非懂这一刻,她也无法言语、无法回馈——
甚至无以为报。
她想要再靠近谢戈一些,身后却有冰冷的锁链,却将她拽回了现实。
一步之遥,自是咫尺天涯。
山崖阴影中,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浮现,他们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早已在此守候多时。他们的声音冷冽如冰,不带一丝情感:
“奉娘娘之命,若殿下暂无性命之忧,即刻将罪人洛梓押回宫中,交由娘娘亲自审问。”
毫不意外的旨意,甚至留了洛梓一命,众人都无法提出异议。
萧辰咬咬牙,冲到洛梓身边:“落儿,你且放心,我抄近路回宫,一定设法救你出来。”
洛梓却只回头,看着谢戈昏迷的模样,如对风低语:
“……六殿下,您一定要平安。”
*
“听闻那谢戈已气息奄奄,脑后更遭重创,即便侥幸留得性命,只怕也是神智混沌,再难担大任矣。”
言毕,拓跋野小心翼翼地抬眼,窥视着冰冷的静泓国师。
自那陆鸿死后,国师便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温度。
从前的她,亦是稳重至极、不怒自威,却都不似今夜。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冷漠与荣耀、威严与地位,像是一具铸模,将她整个人化作一尊完美的石像。
百毒不侵,无忧无惧。
没有了一丝裂缝,也再没有一点出口。
陆鸿的尸首早已冰冷,那副与安国公、沈太尉死亡现场如出一辙的棋局,足以让天珩阵脚大乱——
“安国公、沈辞死前俱留有一副棋局,我们将棋局设于陆鸿尸身之侧,足以掩人耳目,使天珩大理寺以为凶手乃同一人……” 拓跋野继续说着,语气中是对静泓国师精妙布局之叹。
这是国师深谋远虑之处:陆文渊也命丧崖边,东宫统领徐奇与谢戈,恰如那失了外援的“天元”之危,与储位密切相关的二人一同坠入悬崖,生死未卜。
夏阳棋侍们都被紧急派去清理痕迹,以便接应十二。
此刻,陪伴在静泓身边,一同收拾行囊与用具的,唯有拓跋野与朝诺。
朝诺正全神贯注地在一个药钵中捣着草药,药香与草木的气息交织。
药香如网,轻轻笼着一个人——拓跋启。
他双眼紧闭。他脸色苍白,睫毛微微颤动,却始终不见醒来。
静泓眉头微微舒展:“天珩国皇子中,能堪大用的不过谢元与谢戈二人。如今谢戈命悬一线,启皇子的对手便只剩下谢元了。”
“正是。” 拓跋野答道,“天珩御营中,如今人心惶惶,一片大乱。
“天珩钦天监中,有方士夜观星象,断言猎场连连发生不幸,乃是大凶之兆。天珩帝已下令,即刻拔营,星夜兼程前往天珩斋宫。
“如今,天珩君臣将共同斋戒七天,祭拜穹宇、问卜于天。
“七天后,祭天之时,防备集中于斋宫之中。
“城外布防定然松散,咱们若想秘密带启皇子潜回夏阳,便是千载难逢之良机。”
“启皇子伤势如何?” 静泓国师转身,沉声问道。
朝诺低声答道:“殿下仍未醒来,但脉搏已渐趋平稳,待这草药捣好,我再为他于伤口解去狼毒残余,应无大碍,咱们若要将皇子运回夏阳,定能成行。”
静泓点头道,“此番多亏了你,若非你拼死相护,后果不堪设想。”
朝诺双手更加用力地捣着草药,声音谦逊而坚定:
“国师赐我此名,我必当不辱使命,守护皇子周全。”
“朝诺”,静泓轻声念道。
这个名字,在夏阳古语中、寓意着“狼”。
人皆以为朝诺是没落将门之后——这对,也不对。
夏阳皇室为钦定继承人选定的十二棋侍,各有异能。
而朝诺能成为第十三人,自有其不同寻常之处。他出身的将门,早已满门英烈。静泓指尖轻拂开朝诺颈后,上有狼牙胎记一枚——
这是夏阳捕狼人血脉的标记。他们的血中有群狼畏惧之物,可入狼群中,毫发无伤而出,更通百兽习性,自古以来便为夏阳军队所用,是为捕狼军。
狼被捕获、驯化,奔向敌军,所向披靡。
直至十余年前,夏阳捕狼军被沈家灭尽,奔波流落。
静泓四处寻找,才自交战之地一处破败小屋,将他抱养救回,又放入贵族家中养大,只怕早已死于荒野。
“我年纪尚轻、历练未足,得国师垂青,成夏阳棋生之首,实我之幸。”朝诺不敢居功,只衷心感激答言。
“妄自菲薄了,孩子。” 静泓国师说着,眼神却看向空茫。
一旁拓跋野接话道:“是啊朝诺,你通百兽习性,更能驯遍群狼。
“去岁我朝得报,天珩太尉沈辞,竟从夏阳引入狼种,精心饲养,只待秋狝中带入鹿苑之中,只待加害于入鹿苑之人。
“为护启皇子平安,国师才让你成为棋生之首,潜入鹿苑保护他。幸而有你,才将启皇子救出。
“没想到这沈辞多行不义,竟死于狼群之口。而这陆鸿亦中剧毒而死……”
“咳!” 静泓国师一声咳,打断了拓跋启的话,他愕然转头,却见静泓国师这狠狠一咳,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国师!” 拓跋启大惊。
直到这一刻鲜血吐出,静泓却似才恢复了某种生机。
朝诺连忙上前,要为静泓国师把脉。
“无妨。” 静泓国师却及时收回了自己的手腕。
她看向那将灭的烛火,胸口气喘微微。
“陆鸿亦死……陆鸿……”静泓国师唇齿触及“陆鸿”二字,微微顿住。
良久,她嘴角露出一抹惨笑。
“……陆鸿亦死,真乃……天助夏阳!”
她拼力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事已至此,必将天珩灭国,否则不足以销多年旧恨!”
鲜血仍挂在她的嘴角,为她苍老面容平添了几分妖异。
眼中,那抹迷离的癫狂,如暗夜火花。
随时爆裂、也随时陨灭。
“如今,天珩太子谢元已深陷泥潭,难以自拔,天珩失去了国公、太尉、东宫这三大支柱,其崩塌不过是旦夕之间!只需将那洛梓推为替罪之羊……”
“洛梓”二字才刚落下,朝诺手中动作却倏然停顿。
这一顿稍纵即逝,静泓却敏锐捕捉到了这份迟疑。
“怎么?” 她冷冷问道。
朝诺捣弄药草的双手僵在半空,异色眼眸中似有什么正在流转。
他犹疑不愿开口,静泓冷声道:
“你不说,难道我心中便没有数么?那夜入鹿苑前,你们为何百般阻止,不愿让她入内?”
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拓跋野看向朝诺,竟不敢再有言语。
惟帐外偶传风声。
朝诺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眼神闪烁不定。
“我等只是……不愿认输。”
“是么?”静泓转头,此刻的她,已回复神智清明,眸中是洞察一切的锐利,“若旁人听了,便信了你这话,以为你们是不愿被其击败,但你们早知鹿苑凶险,入内者必有一难。
“你们对那洛梓,是否竟动了恻隐之心?”
她自怀中取出一份卷宗,扔于案上。
“这是天珩大理寺所录的口供,由十二冒险偷录带回。据这洛梓所言,出事当下,曾自东南角飞出一根树枝,将那沾染狼血的缨穗击落在地,救她于生死关头。
“她亦曾疑惑万分,但鹿苑当时再无旁人,大理寺最终只结案作疾风击落枝杈,归为巧合。但——果真如此么?
“那一夜,能觉察缨穗中狼血之秘的,鹿苑中惟你一人!”
朝诺脸上的汗珠越发密集,头低得更深。
“我做事但求万无一失,为求启皇子平安无事,我曾让十二为我探查鹿苑数处情形,以备不时之需,”只听静泓国师冷冷道:
“我察看过你与启皇子的马匹,那马蹄上所携带的泥土,正是东南猎苑所特有。而那夜我本就疑惑,以你的能耐,早能避开群狼,又怎会让启皇子受如此重伤?除非你们当时曾前往狼群所在之地,才因而遇险!
“朝诺,你还想骗我到何时?”
良久沉默后,朝诺终于抬眼:“国师明察秋毫,朝诺……不敢再有欺瞒。
“围猎之时,她不顾自身安危,回转相救。属下等确实于心不忍。但那夜,在阻拦未及后,属下本已认命,之所以回转相救,乃是……”
他看了一眼拓跋启,终于咬牙坦诚——
“乃是启皇子之令。
“她与启皇子关系匪浅,更曾有相救相扶之情。当夜洛梓遇险后,启皇子闻得声响,属下本欲带其离开,他却执意要与属下前往相救,才……一时身陷狼群之围。
“属下阻拦未及,使启皇子受伤,还请国师责罚!”
朝诺说着,跪至地上。
直至半晌后,才听静泓叹气道:“那孩子心性不差,你与启皇子都为其所动,倒也不意外。
“但我观其天赋,及其民间声望,此女日后必成大器。
“天珩这些年,民怨沸腾,谢元又是停了征兵,又是用民选之人入仕,下得一手好棋,至少为这天珩朝廷又续命十年。
“若此女为其所用,必成夏阳大敌。
“她必须死,明白么?”
朝诺一顿,又狠狠磕了个头,终开口道:
“国师容禀,但据启皇子与属下观察所得——
“此女身份,恐怕并不简单。”
朝诺垂首道:“此女布局之道,与娘娘的下法,极为相似。”
静泓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你说的是……我朝皇后?”
*
洛梓眼蒙黑布,双手重铐。
她在囚车之中,一路被押送离开。
一路风疾,囚车的行进艰难。
夜风刺骨,车轮声遍遍轮回,渐次转至冰冷晨风。
狂风中,她听见几声雀鸟在清晨无力啼鸣。
已是秋末,鸟儿多半南飞。
留下来的,不外是那执著流连的,或是无力南归的,叫声中多带着几分痴颓与哀伤。
囚车终于停下,她眼前的黑布被撤下。
待眼睛渐渐适应光线,映入她眼帘的,却不是宫墙高深。
风吹至她的眼中,带起冰凉之意。
眼前是一片荒芜。
衰草连天,晨露衰微。
山色灰暗、黛水近枯。
一处空旷水边,发白衰草颓败了漫天漫野。
“这是……刑场么?” 洛梓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