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吾天珩国,近灾祸频仍,重臣陨落,以至国运飘摇。”
天边初露曙光,日出前七刻,祭天大典拉开帷幕。
斋宫祭坛之上,香烟缭绕;虽为白日,却点着香灯盏盏。
秋风萧萧,天珩帝身着华贵祭服,头戴鎏金冕旒,踏上祭坛的千级台阶。
斋宫之外,数位大臣身死,天珩境内已是万里悲秋。
群臣紧随其后,神情凝重。
谢元为众臣之首,面如冷玉,无人得以度其喜怒。
天家棋院的棋生们,温方、田惜语、郑朴、司徒子瞻、隋若蘅,乃至郭烈、程芝衍等人,俱于观礼席中——
程芝衍自猎场惊变后因真相悬而未决,郭烈以仍需其作证为由,硬是要她拖至祭天之后,才行自首之事。
此时他们列席其中,脸上俱是敬畏之色。众人之中,却不见萧辰——只因他为沈氏一案出头,被慎王禁足于静室之中,不许参加这祭天大典。
需知沈氏一案,关系何其重大——
玄柏为祭典神官,诵着天珩帝亲手写下的祷词,字字悲怆,直抵云霄:
“……皇后与皇子亦陷昏迷,朕心忧如焚,遂率百僚,虔诚斋戒七日,沐浴焚香,以祈上苍垂怜,佑我天珩基业!”
诵读之声,于祭坛之上袅袅回荡——
“愿皇后与皇子早日得愈、再复安康;愿陨落重臣之魂,得以安息九天,英灵永存;更愿吾天珩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万世太平,永享无疆之福。”
观礼席中,还坐着一名地位低微的点灯使——
正是伪装成慧心的洛梓。
回到今日清晨,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参与祭天大典,还被当今圣上赐座,于此见证这一幕:
那个深夜抚琴的人,那个棋中无尽苍老之人,与眼前这位英武帝王,几乎无法重叠。
可这确是同一个人。
*
数个时辰前,她点灯的琴室外,守候了众多身形矫健的侍卫与宫人。
他们静默站立,却难掩眼中的肃穆与期待。
那一声恭敬的“陛下”,如惊雷在洛梓耳边炸响——
她才意识到,她一直回想着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的脸,却错过了那最重要、最尊贵的一个人——
弈云殿时堪堪错过,到后来每逢面圣,都距离遥远。
即便那拨缨宴上,天珩帝也远隔于珠帘之后。
从今春考入棋院,到如今,几近一年光景。
才终于得见天颜。
与她对弈了一整夜的抚琴人,就是天珩帝!
“如此才华,若是埋没于此,岂不可惜?”
晨光中,天珩帝看向洛梓的目光,有上位者的赞赏。
洛梓闻言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几分惶恐与诚挚:
“小道自幼便无心于名利,只愿在这斋宫之中,伴着灯火晨昏,修行无上之道,以此为生之愿。”
“你这棋风中,一子一地,都极力保全,我可不见避世之念呵。” 天珩帝看向洛梓,“多年了,未曾与人对弈得如此畅快。
“今日祭天大典,使人为你留一个观礼之位。
“待此间事了,朕自有分说。”
*
悠然钟响,众鸟高飞,帝王独上高台。
祭坛之上,万人之中,天珩帝一人站在山巅。
洛梓的目光看向那高处的背影,心中震撼,无以名状。
她也才明白,原来这一年来,天珩国一个又一个重臣身死,夏阳又虎视耽耽,为这位皇帝带来的是怎样的打击与重负。
思绪飘回那斋宫琴室,旧琴绝响、旧谱泛黄,那上头锐气少年曾被安抚过的愤怒与不甘,竟已成过往云烟。
原来走到尽头,是旧事总不堪言、高处必不胜寒。
她曾以为登上那个位置,是无尽威权。
可昨夜至今,她感受到的,却是一股衰颓之气。
帝王已老。
她又看向群臣中的谢元。
他离那山巅仍有距离,而他尚且如此年轻。
可惜她与他,却不曾相逢于盛世。
否则二人并肩,将开创怎样的景象?
但他们相遇之时,天珩与夏阳已战乱多年,民间早是满目疮痍,人人流离失所。而这一年多来,阴谋将他们都卷入其中——
乱世之中,若是大厦终倾,她与他又该何去何从?
此时,祭天已毕。
香烟如雾,天地俱寂,玄柏缓缓步出人群。
“今斋宫替陛下起卦,使天珩百官,且听天命。”
他手持一副龟甲,上头凹凸不平的钻凿痕迹,古朴神秘,一如岁月谜题。
“嗞”,青烟燃起。
玄柏点燃了占卜用的荆条,在龟甲背面的钻凿处灼烧。
不久之后,这龟甲上便会出现被灼出裂痕。
这便是“兆”——纵横裂纹,俱为国运。
龟甲在缓慢燃烧着,观礼台上,传出了窃窃私语。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每回祭天,还是使这玄柏起卦。”
旁边传来大臣们的低声议论。
“人家是从龙之功,只这玄柏,那可是扶龙之功!”
洛梓不由运气,立着耳朵细听,才知晓了个中玄机。
——玄柏得到天珩帝的信任,并不只因幸运。
二十余年前,天珩帝还是不受宠的越王。
他因忤逆先皇,被罚至这偏僻的斋宫洒扫。
彼时斋宫中人,虽名为世外方士,却实则红尘中人,皆十分势利,拜高踩低,对越王冷眼相待。
惟独玄柏——那时还是个小小方士,时时为越王送饭,替其分担劳作。
二人更时时对弈,为越王彼时的寂寥岁月,添了些许颜色。
旁人笑话玄柏时,他只淡淡道:“此子日后贵不可言。”
几年之后,越王果得登大宝,登基大典设于斋宫之中,老方士们掐算出了黄道吉日,写于裱金帖上,却被玄柏放肆撕掉。
玄柏冒着死罪,另写了一个日子,于历书上看去、竟是平平无奇。
天珩帝顶着压力,只将这大不敬的玄柏收押。
“谁能想到啊!那些老方士们掐算出的黄道吉日里,竟有刺客欲杀圣上!”
“此事我曾听说,那刺客乃前朝废太子的人,因被圣上夺了皇位,竟卷土重来,意图倾覆国本呢!”
“也是没想到,玄柏所定的那个日子,潜藏于民间的前朝太子,竟得了急病而亡。圣上才从死牢中,将这玄柏恭敬迎出。后来几番大事,都由玄柏为其筹划……”
洛梓听着,心中又有些沉重。
史书上,不曾有这位太子的太多记载。
只记得那上面说,其出身尊贵,幼得圣宠,天资极佳,更曾几度监国。
——最后却不幸意外身死。
无意中听来的寥寥数语,她却窥见了前朝太子的真正命运。
失去储位,失去弟兄,又失去了性命。
她看向那玄柏手中的龟甲。
龟甲之上,火焰如细舌般轻轻舔舐。
裂痕如丝如缕地蔓延开来,预言在火光中缓缓苏醒。
若命可卜之,是否冥冥之中,早已定之?
一个人的开局,是东宫之位,如此尊荣、如此光鲜。
又为何上苍执笔,会使其身死位销、史书删尽,写出这样的结局?
“天兆已现!”
玄柏一声宣告,群臣侧目。
龟甲上,荆草已燃尽,裂纹犹有余温。
预言的脉络,蜿蜒曲折,交织铺展开来。
玄柏低头凝视卦象,眉头微皱。
所有人此刻都屏气凝神。
此卦乃国之危亡之际所卜,不知天意如何?
片刻之后,玄柏缓缓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
“此卦名为‘困龙得水’。”
“纹理杂乱,看似无章。却有一道主纹,如潜龙在渊,只待破局而出……”
玄柏解说着高深无比的卦辞,只听得人云里雾里,直至许久之后,他才下了结论——
“此卦大吉!天珩虽暂处困境,但正如困龙得水,逆境中已含转机。只待时机一到,便可一飞冲天、重现天珩昔年盛世。”
一席话,说得祭坛上下,人人都脸色缓和。
天珩帝更是龙颜甚悦。
“赏!” 他高声命道。
“啪”!
也就在这时,那为天珩国君臣带来莫大希望的龟甲上——
突然传出了一声爆裂的脆响!
众目睽睽,那龟甲,有如琉璃破碎。
竟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这变故突如其来,在场的人俱为之一惊。
谢元神色冰冷,看向那地上的龟甲碎片。
玄柏亦是脸色大变。
有方士急忙上前,想补救这可怕的局面。
玄柏却摇摇头,将其制住。
“龟甲或全或碎,皆为天兆。”
玄柏俯身,对着那些地面的碎裂龟甲审视良久。
“此卦指向,乃是雪河之滨。难道近日有何异变?”
天珩帝视线如刀,扫向工部群臣:
“雪河镇守何在?”
一名臣子颤颤巍巍地出列。
这正是雪河镇守卢洋,做了多年的水官,好不容易被调入京中述职,本指着能升上一级的。
此时他满头冷汗,被这离奇出现的预言,惊得面如土色。
他颤声结巴道:“今晨……今晨确是有急报,但微臣……微臣想着,祭天大典庄重,便想待大典过后,再行禀报。”
说着,他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雪河之滨,山河残局……再现……”
“山河残局?”
洛梓呢喃道,脑海深处,某些回忆不由复苏。
她本以为,这只是老一辈人口中的传说——
天珩国西南,有浪川雪河。
世世代代,滋养了此地子民。
于雪河之滨,有一处峭壁高耸入云,如天神用巨斧劈开的一般。
百年前,一场雪暴,却在这峭壁半山腰上,奇迹般地雕琢出一方冰台。
那冰台晶莹剔透,宛如仙境中的琼楼玉宇。
冰台上,冰桌冰椅一应俱全,更希奇的,是那冰桌之上,摆放着一副棋盘。
棋盘亦是浑然一体的冰晶。
上头却有黑白玉石棋子,宛如星辰璀璨,形成了一副复杂的棋局。
这棋局,位于山河之间,又总未完待续,因此得名“山河残局”。
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天珩民间,从没有谁真的见过那副残局。
只因这山河残局每隔十年,才会出现一次,且必在寒冬之际,开春便随雪消散。纵有好奇之人,曾到访雪河,遍寻一冬,却也只得败兴而回。
然而此刻,从这卢洋的禀报中,她才知道——
为什么天珩民间之人,无缘得见山河残局。
“山河残局,可预示天珩十年国运。
“局中白子每占先机,我军必能告捷,而百姓必得丰年。
“若白子落于下风,便总有人祸天灾、接蹱而至。
“为防国运泄露,是故对残局所处之地,我们一直严加看守;
“对冰台入口,一直设法隐藏,以防被外人得知,动摇民心。
“孰料,今年雪河之畔异常寒冷,那山河残局竟凭空出现,比十年前那一回,足足早了半月有余。” 卢洋说着,声音中满是惶恐:
“而出现当天,雪河之滨,便落下连绵大雪。
“如今暴雪连绵,竟已成灾。雪河沿岸的百姓……”
天珩帝冷冷打断:“冻死了多少人?”
卢洋声音越发微弱:“已有数千。而因雪灾致流离失所者,更达上万。”
天珩帝眼中闪过怒意,狠狠瞪了卢洋一眼。
“如此天灾,为何拖了半月才报!”
卢洋吓得浑身一颤,伏首于地,不断磕头:
“此前确曾想上报,但……那雪河沿岸本是驻军之地。
“当时这奏报呈至了太尉处,恰逢猎场生变,太尉他……故此无了下文。
“再者,今年面世的残局,未能太尉允准,不敢贸然呈于御前。
“只因其白子寓意,十分不祥……”
他不敢将话说完,生怕触怒天威。
“呈上来。” 天珩帝冷冷开口。
雪河镇守犹豫万分,终于自怀中,呈上一张奏报。
上头,隐约可见一副错综复杂的棋局。
天珩帝端详棋局半晌,脸色愈发铁青。
“荒唐!荒唐!”
那奏报被天珩帝摔至地面。
洛梓余光看去,不由一惊——
只见棋局中,白子已布出了一整块棋子,但尚未活净。
而黑子,则穷追不舍,正步步紧逼,毫不留情、扼其生机。
其用意不仅在于杀死对手棋子,更在利用追杀过程,削减着对手势力范围。
白子之势,于棋中被称“大龙”。而将这些尚未活净的棋子杀死,便是——
“屠龙之局!”
洛梓喃喃,而周边群臣眼尖的,亦已读懂这山河残局之意。
若白子预示着天珩国运,则那条被扼杀的大龙,指的岂不就是……
话音未落,高台之上——
天珩帝猛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