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已荒废多年,三日前、才重见天日。
此刻那寥落已久的琴弦,竟不知何时,还被人调好了音。
这曲子洛梓曾听过,正是那首《云散》。
与谢元朝夕相处时,她曾听他弹过。某个瞬间,她心中不由有些怦然——
难道……谢元终于来了?
她急着往前,可聆听之下,却发现那琴声与谢元不同。
谢元的琴声,总有一份仙气缭绕——是云之逍遥于天际。
而此际所闻的琴声,却有一种肃杀之意。
似是风云际会罢、百年沧桑再回首,才惊觉风已住、云皆散。
而人难留。
洛梓不由往里看去,她离开时仍是黄昏,琴室中的灯未及点亮。
但这琴室迎着西头,此时恰逢月上西楼,月光便洒在这琴室之内。
只见里头的人影,果然不是谢元。
那是一名玄衣男子。
他独坐于月色中抚琴,显得有几分寂寥。
洛梓持稳了手中灯玉,理了理身上的方士服,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目光触及那男子时,不由被眼前人所吸引——
室中幽暗,看不清那人眉目。
他端坐琴前,与洛梓相隔甚近,却使人只觉遥远。
寻常的遥远,是世外出尘有仙气。
可眼前人所散发的,是一股由内而外的贵气。
因贵不可言,故遥不可及。
洛梓暗观其风采,想着这定是某位文臣。
月明星稀之夜、万籁俱寂之时,若不是极好风雅,又怎会独自到这冷清琴室之中,以琴抒怀?
可她四顾前后,琴室内外俱不见侍者随从。
也不知这位臣子是何位份,又该如何称呼?
这样想着,她不敢多有打扰,只伏首于地。
男子终抚罢最后一个音,琴声袅袅消散。
洛梓才压低声音,盖去本来的音色,行礼道:
“拜见大人。”
那人一顿,不由看向了洛梓。
“这琴,是你取出来的?”
昏暗中只这一眼,洛梓却不由心头一颤。
好厉害的一双眼!
分明并无锐意,却仿佛一切伪装,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俱会无所遁形——洛梓只觉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都有些发烫。
她不由压低了头道:“小的……”
她回忆起隋若蘅的嘱咐,又改口:
“……小道法号‘慧心’,乃琴室点灯使。洒扫除尘,原属份内之事。
“今日因身体有些不适,于外头耽搁了时候,故而回来得迟。”
说着,她指指那人身后的灯,试图转移话题。
“且容小的为大人点灯,以助大人奏琴之雅兴。”
那人不置可否,只定定看了洛梓片刻。
“许了。” 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洛梓忙站起身,行至灯前。
手中紧握的火折子,轻轻触碰着灯玉尖端于是起身。
那玉端金石在炽烈高温中,逐渐转为金黄。于这暗室之中,极为耀眼。
她将灯玉触向这琴室中唯一的灯——
那灯,却迟迟不亮。
洛梓手心冒出了汗——
六日以来,还从未有人在这琴室中停留如此之久,更没有人与自己如此近距离地相对——她生怕自己一个动作不慎,就露出马脚。
可偏偏这灯,却始终维持着使人难堪的黑暗。
洛梓心头一急,几乎想以火折子直接去点那灯。
只是身侧,那抚琴人的目光似能洞穿一切。
“遇事且问心。” 一句话点醒了洛梓——
她这才看清,灯芯上残留着一段未剪的芯线。
正是这段芯线,阻碍了火焰的蔓延。
洛梓迅速从旁取过烛剪,将那残芯剔除。
她再次引热金石,金色火焰跳跃着触碰到了灯芯。
一息、二息、三息——
那盏灯终于绽放出了柔和光芒,幽幽照亮琴室。
洛梓松了一口气。
一片沉寂中,她耳畔并未再次捕捉到那悠扬的琴声——
取而代之的,是纸张轻轻摩擦的窸窣声。
洛梓心中猛地一沉,暗自叫苦:
黄昏时分,自己因隋若蘅提及萧辰挺身而出、直面沈氏,而心潮澎湃,竟疏忽大意,未及整理琴台上的物件便匆匆离去。
此刻,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只见那抚琴之人,借着昏黄的灯光,正悠然自得地翻阅着几案上的纸张——
果然,正是她对棋谱上那些苍青色标记的拆解。
她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举动,只觉时光漫长得令人窒息。
“墨迹犹新,可是你手笔?” 抚琴人缓缓开口。
洛梓只得硬着头皮承认:“小道白日里闲来无事,偶读古谱,见这标记新奇,一时技痒,便擅自拆解。此举实属冒昧,还望大人海涵。”
男子低头凝视那标记良久,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一招一式,皆被你一一拆解,倒是颇有趣味。”
洛梓脸颊微红,连忙低头道:“也不知这些标记是哪位少年所留,小道擅自改动,实属不该……”
“少年?”
抚琴人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你何以断定、这些标记出自少年之手?”
洛梓轻声细语道:“我细品其标记棋风,恰如日之东升、需破云而出,蕴含‘不破不立’之理。
“若是历经沧桑之人,行事难免瞻前顾后,而做出此标记之人,锋芒毕露锐气未消,应是少年心性。再者……”
她说到这里,却忽然停顿,似有顾虑。
抚琴人温和道:“还有何见解?”
洛梓略显胆怯:“小道不敢妄言。”
抚琴人笑道:“但说无妨。”
洛梓鼓起勇气:“我观其棋风,此人内心似乎充满愤懑。”
“哦?何以见得?” 抚琴人挑眉追问。
“其棋风极为激进,不求稳胜、但求破局。
“似乎曾遭遇不公,欲将陈规与束缚一一摒除。若非少年热血,何以其心高至此、不顾一切,不求胜而求破?” 洛梓分析得头头是道。
抚琴人闻言,沉默半晌,终不禁失笑:
“如此说来,这少年如此张狂不羁,想来是难有善终了。”
洛梓轻轻摇头道:“但幸好,这少年遇见了这棋谱的主人。”
抚琴人不由一怔:“你说的是……”
“是这棋谱中做标记的另一人,也就是这……名字中有个‘芜’字的前辈。” 洛梓指着棋谱扉页上的字。
一个“芜”字,似触动了眼前人的心弦。他竟有一瞬失神。
洛梓轻声道:“我观二人手谈,棋谱主人看似与这少年对弈,针锋相对。实则一直布局设式,循循诱之。
“少年意气,尽以柔情化之;锐利锋芒,融于沉稳世情。这少年原只求新求怪求破、乃至于求个同归于尽,但步步对弈之后,他已有变化——
“毕竟,愤懑能让人奋起,但若要行稳致远,仅凭愤怒远远不够。
“需得在破坏中寻得新生,方能辟地开天。”
抚琴人神色渐凝:“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刻的体悟?”
“是这位前辈高明,”洛梓道:“我也是看了这棋谱上落款为‘芜’字的标记,才渐渐悟出此道。我看那棋谱上的少年,至书末亦已领悟此理。
“破之虽易,复仇虽快,然惟破而后立,方能再创乾坤。
“我之破局,亦是顺应二者之意,破之而立之。
“想来,这也是棋谱主人的深意之所在。”
抚琴人喃喃低语,声音中有一丝哀思:
“步步诱之、柔情化之;破之而立,辟地开天……
“这便是你当年深意么?”
洛梓捕捉到这句话,察觉出微妙之意:
难道眼前人,竟认识这棋谱主人?
想来定是如此。否则,如此夜深,又怎会到这琴室中来?
这琴这谱,均属其旧友所有,自己竟这样一派议论……
洛梓连忙跪下,慌张地道歉:
“小道不知这是贵人好友之物,一番妄议,实在献丑。还请大人见谅!”
那人却沉沉一叹,声音中带着几分沧桑与释然:
“旧谱已寥落,伯牙误子期……
“都是陈年旧事,不足挂齿了。”
他目光回看洛梓:“以棋观人,你倒确有几分心得。”
说着,他命令道:“抬起头来。”
洛梓缓缓抬头,与那抚琴之人,于灯下对望。
这一刻,她竟有些呆住了。
眼前人生得虽略有年岁,然其俊美脱俗之态,实乃万里挑一,足可使人见而忘情。洛梓心中向来只有谢元,但被此人双眼注视之时,仍不免心跳快了一瞬。
而那抚琴人注视着洛梓的眼睛,竟亦有一瞬怔然。
这一刻,陌生却也熟悉,似隔了经年旧事,竟又重逢。
良久后,他才低头,轻抚了一下琴弦。
徵音抑扬,嚱然有叹息之声。
“你可识我?” 抚琴人低声问道。
洛梓回过神来——
她脑海中飞速闪过棋院师尊、长辈,以及围猎之局中见过的文武百官。
可是无论如何回想,都记不起来曾见过这样一张脸。
如此独特,若曾见过,又怎会忘怀?
“小道平日里,位卑言轻,难得一见斋宫外人。不知大人您是哪位贵人……” 洛梓言语中透着几分惶恐。
“长夜漫漫,” 他轻轻点头,“你我既然有缘在此相遇,可愿与我对弈一局?若要知我是谁……
“你以棋观人,我便以棋应答。
*
一灯如豆。
晚秋夜,风入琴室,带着些许哀愁。
洛梓此刻心境,亦添了几分悲凉。她凝视着棋盘对面的人——
当他们的距离如此靠近,她才看清,抚琴人的鬓发已有霜华。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今夜曾有一度,她曾猜测眼前人,或许就是那棋谱上留下标记的少年。
但这一刻,她却有些盼望,是自己猜错了。
对面这张脸庞,仍十分年轻;可棋里头的那个人,却已无可避免地苍老了。
守成的棋路,一以贯之——
尽是我执。
棋局早已过半,抚琴人与洛梓的对弈一度十分激烈。
守成的棋路,亦有其杀伤之力。
洛梓心中却涌动了万语千言,此刻却都不敢开口。
“无亲者,无故人,无眷恋,亦无皈依。”
她在心中默默想着:“步步是疑,步步是惧,步步是杀。”
对面人的棋风里,是一切都想抓住、一切都想留住。
只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试图抓住一切的人,惟有——
“步步自毁。”
她要如何去说这句话呢?
万物归寂,眼前人,原是极度的孤独。
待最后一个棋子落下,二人已下至僵局。
眼前人神色凝重:“你如此棋艺,却只是一个点灯使?”
洛梓正待答话,外头传来一声悠远而庄重的钟响。
原来不知不觉,一局竟下了一整夜。
斋宫天明,而她所掌的灯,亦该灭了。
距离神圣庄严的祭天典礼,只有不到一天。
而这也意味着,君臣斋戒结束,为显好生之德的短暂宽容行将告终。
待秋风都尽,则凛冬将至。残酷无情的杀戮刑罚,都将如故。
若萧辰提供的罪证无效,此前数案不破,则洛梓死期已不远了。
琴室外,响起了一连串急促而有序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洛梓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外,只见人影绰绰,竟都奔向此间而来。
她不由心中一惊:难道自己真实的身份竟然暴露,而这些人是要来拿自己归案?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逃脱,又该如何躲藏。
她似困于斗室蛛网,情急之下,几乎想要破窗逃脱。
也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声——
“恭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