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独特而熟悉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萧辰。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中捧着一堆精雕细琢的木牌,正着急等在棋韵堂的门前。
洛梓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轻声问道:
“阿辰,你怎么会来这里?”她看向那堆木牌,若有所察。
萧辰向何师尊和洛梓的同窗们恭敬行了一礼,然后迫不及待地奔向洛梓的身边。眼神中,满是对洛梓的关切和思念。
“我听说你还未有名字,特意带了这些来,想为你挑个中意的……”
话音未落时,却看见了洛梓旁边的那个木牌。
“‘洛梓’?”
萧辰目光复杂,他看着洛梓手中的木牌,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他手中那些木牌,都是他精心写好,净是些钟灵毓秀的字与号,蕴含他无数美好的寓意和期望。
有汀兰岸芷,有香草娇花,他想带她到世外桃源,远离尘嚣……
可谁能想到呢?她的名字是“梓”。
非花非草,而竟是乔木。
而桑梓之木,同指故乡。
那木牌上的“洛梓”,二字墨迹犹新,让萧辰不由怔住。
她不要做随他远走的飘萍一片,而竟要立地顶天守护这片土地……
此时程芝衍立在一旁,她洞悉一切的眼神里,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看着这一幕,她不由默然一笑,透出一丝了然。
棋韵堂门口,有下人对程芝衍示意,她优雅地向众人行了一礼,然后悄然离开了棋韵堂,留下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背影。
洛梓双颊微微泛红:“阿辰,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名字了。”
她郑重举起手中的木牌,上面的字迹虽然略显稚嫩,却透出一股坚定与执着:
“这是我昨夜亲手写上的。”
萧辰目光落在那木牌上,细看上头的字时,只见洛字的三点水中,最末那一提,恰与右侧相连。
世人写这三点水时,或是不喜拖泥带水,总爱泾渭分明、失之死板;或是牵连太过,失之轻佻。
惟这般牵连之笔法,欲断不断,将连未连,于行云之态中,透出无比的典雅和高贵,正是源自东宫。
“洛梓……洛水有神,维桑与梓……”萧辰轻轻吟诵着。
洛梓闻言,双眼顿时亮起,惊喜不已:“阿辰!你竟知道我名字的典故!”
萧辰苦笑着摇摇头,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身为世子,萧辰曾同入太学。
开蒙之时,“维桑与梓”,是那东宫太子曾经最爱的诗句。
人只知太子万人之下,却少有人知他年幼失了母亲,对那家眷之情,是珍之爱之、念之重之。
如今,昔人口中念诵之语,成了眼前落儿的名字。
萧辰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焦躁。
“昨夜我去找你时,遍寻不得,你是去了何处?”
洛梓思忖片刻,终坦诚道:
“我去找了一位好友……正是他为我起了这个名字。”
萧辰手中那些木牌捏于掌中,尽皆显得苍白。
他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然后轻声问道:
“那从前……你让我看的那张字纸,还有你所藏的那片竹叶,都与那位友人有关吗?”
洛梓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纠结与羞怯,随后点头承认:
“是……但是阿辰,我并非有意隐瞒。我这位友人,实在特殊,所以我无法说出他的真实身份……”
五哥毕竟是永巷罪人,要是说出来,岂不是连累了五哥。
这话听在萧辰耳中,却进一步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过眼春风,尽皆停住,只渐渐化了冰,凝在心头。
东宫之主,自幼就展现出非凡手段与魅力的太子。想得人心时,便可轻易得了人心。若要得芳心时……
萧辰凝视着洛梓——他曾经的“落儿”——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心中,此时竟涌起一股莫名的抽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的声音亦变得苦涩:“我日后,还能唤你作落儿么?”
洛梓并未察觉萧辰异样,她连忙回答:
“自然可以,你永远是我的阿辰!”
她眼神依旧清澈,那眼中的故事,不曾使眼底有风霜。
萧辰点点头,但心中的痛楚并未因此减轻。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口气。
“也只愿、你还能是我的落儿。”
此时的棋韵堂中,已无旁人,洛梓对萧辰敞开了心扉:
“阿辰,若不是你,我又怎能有今天?
“为我起名的友人说,我选择的路并不好走,只愿我落子无悔。
“我想,所谓无悔,便是不悔来处:我先是你们的落儿,才是如今的洛梓。”
“我只愿自己早日学成,能为百姓们做些事。” 她环顾四处,不由感叹,“如今进了这棋院,我只恨自己所知太少。今日与程师姐对弈时,更觉人外有人……”
她说起与程芝衍对弈的经历,而萧辰则默默聆听着,始终未语。
“……程师姐与我对弈时,总看着我眼睛,她一看我,我便不免有些慌了。”
萧辰终忍不住开口道:“你当她在看你,她却是在猜心。”
洛梓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一层。
“程芝衍与人对弈时,最擅察言观色。总能以对手之面目神情,猜测其下棋招式。每猜必中,不曾失手。”
原来如此。
洛梓不由想到自己,她下棋时也算沉得住气,但眉间眼底,有时亦难掩真实的心情。
想来,这程师姐真是深不可测。
三局内,便将她的棋风学个七八成去,竟还能以她喜怒之色,猜出她的棋招……
这样想来,洛梓不由提醒自己,日后与人对弈时,喜怒不可太形于色,一边又叹道:“程师姐的洞察力,真真使人佩服!”
萧辰却皱眉,良久沉默后,他有些为难地开口:
“落儿,你可知那程芝衍是何人?”
萧辰的严肃,使洛梓有些茫然,随后点了点头:
“自然知道。程师姐她是……安国公府中的千金,高段生中第一人。”
出身尊贵、棋艺高超、容貌绝美,待人更是和蔼可亲……
“落儿!”萧辰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他执意只唤她“落儿”,那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与焦虑。
凝视了落儿半晌,萧辰似有万语千言待说,却终于放弃。
“罢了,不知亦有不知的好。” 萧辰摇头道,“总之你记着,无论发生何事,落儿永远有阿辰在你身后。”
*
凤仪宫内,两张古琴静静地并排摆放。
谢元低垂着眼眸,手指轻轻在琴弦上跳跃,乐音如流水,有超于物外的淡然。
程芝衍坐在另一张古琴旁,她已换下玄黑棋生服,着一身极为淡雅的衣裙。
有别于以往的清冷绝尘,这一刻的她,越发显得容颜秀美。
她正与谢元合奏。每当目光触及谢元一侧,她都会羞涩地低下头,脸颊微微泛红。手中虽在抚琴,明眼人却都看得出,她眼角余光追随着谢元的每一个动作,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情意。
沈皇后倚在软榻上,凤目微眯——
两人的琴声中,她听出了别样的意味。
谢元的琴声虽然平缓持重,但其中却隐藏着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
如金石为之激越,锋芒在不经意间流露。
程芝衍的琴声,则如山间潺潺流水,看似温婉依附,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和旋律,不疾不徐地跟随、应和着谢元的琴声。
两人看似合奏,却竟在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奇妙的
——交锋。
程芝衍柔弱之姿,却能不落下风。
谢元尊贵之位,又能不显霸凌。
当最后一音落下,谢元轻轻收回手指,提前结束了这一曲。
余音未绝,程芝衍缓缓收尾,眼神中满是对谢元的倾慕。
“殿下琴艺日益精进,芝衍望尘莫及。”
程芝衍柔声道,她微低了头,眼睛却直视着谢元。
谢元微微颔首,并未与程芝衍对视,他始终保持着体面的疏离:
“芝衍琴技于世家闻名,不必过谦。”
程芝衍脸颊微微泛红,她含羞低下头,似期待着谢元再说些什么。
可谢元却并未在意她的反应,只静坐着,不曾再进一步。二人之间,始终是难以靠近彼此的距离。
直到沈皇后轻轻一笑,才打破了这微妙的沉默。
“琴已弹完,不妨来品品茶吧。”
程芝衍立刻起身,精心备茶。
她一双素手,在茶具间轻盈舞动。
茶叶在她手中,如片片碧玉,化作茶汤。
当她将那茶盅、小心翼翼地捧到谢元面前时,她脸上泛起了一抹娇艳。
“殿下,请用茶。”程芝衍低声道,语气轻柔至极。
谢元接过茶盅,淡淡地抿了一口,脸上表情却亦是淡淡的。
程芝衍忍不住问道:“这茶如何?”
谢元微微颔首道:“不错。”
无喜、无厌,只是评价一杯茶。
沈皇后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有些不悦。她冷冷地开口道:
“芝衍辛辛苦苦为你泡了茶,你就这般表示?”
还未待谢元开口回应,程芝衍已经急忙接话道:“回娘娘的话,今春水患,贡茶品相不佳,所以口感亦一般,殿下是要为芝衍留情面呢。”
她偷偷看了一眼谢元,似乎在寻求他的认同。
沈皇后脸色愈发阴沉下来:“水患?“
程芝衍又看了一眼谢元,终于鼓起勇气道:
“是……茶农这几年田地被收,日子本就难过,如今水患,更是……“
“放肆!“
沈皇后将手中的茶碗一摔:“你这是在暗示朝廷治理不力吗?”
程芝衍一震,立刻跪倒在地:
“娘娘息怒!芝衍绝无此意!只是担心茶叶品质不佳,影响殿下与娘娘的口感……”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和惶恐。
谢元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程芝衍如此跪倒,他却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今日来向母后请安已打扰多时了,儿臣还有政务需要处理,便先告退了。”
说罢他起身离开了凤仪宫。
随着谢元的离开,程芝衍如被抽了魂般,呆立在原地。
“行了,别演了。” 沈皇后冷冷地看了一眼程芝衍。
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沈后不由发了怒。
另一只茶杯,也被摔在地上:“没用的东西!”
程芝衍这才回过神来,她惶恐地看着沈皇后:
“娘娘……我……”她的眼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
沈皇后走到程芝衍面前,凤眸逼视着她:
“给了你多少机会,让你接近谢元!可都多少日子了,他连正眼都没看过你!” 沈后失望的语气中带着威胁,“你是要我换人?”
程芝衍默默低下头:
“芝衍无能,但此心不改。请娘娘再给我一次机会……”
*
东宫。
春至天珩,却不到东宫。
已是黄昏,池水深邃,泛着幽幽青碧。
回廊精雕细琢,廊下琉璃灯光芒闪烁。
富丽堂皇、皇家威严,却难以驱散这禁宫深处的冰冷气息。
若说这是冷宫,恐怕亦有人会信。
一片冰寒孤寂中,程芝衍出现于在岸边回廊上。
衣摆随她轻盈步伐而飘动,却似毫无温度。
剔透的她,与这冰冷的东宫,却是相得益彰。
宫人们早已习惯了她的到来,纷纷低头向她行礼,她均报以温和的微笑——
那笑意虽不达眼底,却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回了问好,又显了身份。
安国府的千金,素来是贤淑之名在外,人人皆称道的。
有新到东宫外围当值的小宫女,见到了程芝衍的绝世姿容与亲切之态,不由看得痴掉,还是旁的大宫女摁住了她。
“这样美的小姐,为何到咱们东宫中来?太子不是最不喜女眷入内的么?”
那大宫女将她拉至角落,小声嘱咐:“日后这话,可千万莫提了,” 她略一顿道,“这位小姐,日后还不知会是你我的谁呢?”
程芝衍沿着回廊前行,对东宫一切了如指掌。
她轻声对身旁侍女说道:“今春气候数变,为殿下备饭菜时,需留意加入一些温补之物,务必确保殿下的身体安康。”
她的声音虽柔,却带着大家之子的威严。
侍女们既感她体贴,又惧她威严,都不由弯腰称是。
程芝衍走到回廊尽头,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
太子谢元端坐于水榭之中。
他的面容宛如精雕的玉器,五官完美得近乎不真实。
那双眼深邃如海,如吞尽了一切光芒。
夕阳试图描画他的轮廓,却无法与之争晖。
光悄然退至一旁,徒留一片阴影。
暗影中,谢元坐得自如。
他正看着天珩与夏阳的地形图。
两国以天堑相隔,三年前的交战,两国俱都砍树作筏,一场水中火战,两败俱伤……
如今百废未兴,夏阳竟如此挑衅、不留后路?
而天珩才遭水患,农田大涝,又如何兴起刀兵?
谢元眉头微锁,直至程芝衍的脚步声,使他抬了眼。
程芝衍在他身旁立住,水中映出二人的身影。
遥遥望去,正是一对璧人,般配无比。
人成对,影成双。
*
“安国公夫人昔年与先皇后,原是闺中密友。
“二人约定日后当结儿女之亲。也是极巧,两个孩子竟是同年降生。”
萧辰对洛梓说起这段旧事,小心看着洛梓的反应:
“不料亲事还未提起,先皇后便被废,安国公又明哲保身、高高挂起,人都道这段姻缘定然无望。
“可谁能想到,这程家小姐于夏阳为质时,因母亲死于敌国,竟手刃了夏阳看守之人,一路逃回天珩。”
洛梓不由抚掌而叹:“程师姐那时不过闺中弱女,却有此坚忍果绝!”
萧辰点头:“正是,也因此,她归国后,颇得今上之意,也竟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他不敢明说的是,那程芝衍分明有大好前程,却不知因何缘故,竟对太子殿下情根深种,还重提了当年旧事。分明还是闺中秀女,却自表心意,日日往那东宫中去。
事关大臣之女名节,所以宫外无人知晓。萧辰也只是从父亲嘴里,才知一二。
洛梓不由点头:“太子殿下不同于凡人,若是有朝一日,程师姐能与他再结良缘,可该多好!”
一句话说得萧辰心头一震,他关切地看着洛梓,有些不确定道:
“太子……他对东宫纳妃无意,几次提及,都以未曾亲政、成亲宜再议的理由推托了。”
洛梓若有所思地点头:“先立业再成家,倒也有几分道理。”
萧辰看着洛梓,一派天真,不由有些着急:
“太子是天家的太子,东宫也是天珩的东宫。皇上与皇后若都让他纳妃,他又能反对至几时?”
而天珩帝与沈皇后,出于不同的用意,竟都默许支持了程芝衍之事。
程芝衍这些年可自由出入东宫,而其他家的大臣之女,无人有此优待。
萧辰看向洛梓,他知道这话残忍,但不得不说:
“太子及冠礼已在眼前,人人都传说,到那时,便该是圣上指婚之日了。”
*
谢元对程芝衍微笑致意。
举手投足,挑不出一点错来。
太子待人温和有礼,但程芝衍知道,他们是何其相似:
礼仪,不过是他们这种人,对外保持疏离的方式。
无论谁试图接近谢元,都难免被那双眼中的温和所欺骗。
只有真正走近他时,才会发现那天衣无缝的风度下,是何等冷漠的冰山与戒备。
程芝衍微微挥手,下人们立刻会意地退去,将此处留给了他们两人。
“殿下,”程芝衍轻声唤道,同时优雅地行礼,“我刚从凤仪宫回来,皇后娘娘说,皇上将宣您进殿,询问对夏阳开战一事。她……”
程芝衍欲言又止,谢元则点点头:
“母后托你来传什么话?”
程芝衍摇摇头:“殿下,娘娘不曾让芝衍传什么话。她……只让我带这糕点给您品尝。”
程芝衍缓缓打开精美食盒,露出里面精致的糕点。
每一块糕点,都如一朵盛开的海棠。
点点殷红花瓣,镶嵌于那淡香之中,犹如凝固的春色。
“这里头还添加了新鲜的海棠花瓣,是娘娘亲自嘱咐厨子们精心制作的。”
程芝衍细心解释着,同时观察着谢元的反应。
沈皇后宫中,每死一人,便种下一株海棠花。
这是天珩皇城中的不宣之秘。
糕点上,点点殷红,是海棠春色,亦是深宫血色。
这是沈皇后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