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幽暗中,洛梓与谢元并肩而行。
“啊!” 她脚下一滑,被地上的不知什么东西绊住。
“当心!”谢元及时扶住了她。
手中火石擦亮,洛梓才发现,将她绊倒的,竟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凿子。
“这儿……怎会有凿子?” 她有些疑惑,将手中微光向四周扫去。
火光移动,洛梓才惊讶地发现,谢元引她来到的地方,周围竟满是丢弃一地的各式工具:锤子、铲子、凿子、锯子,还有些破损的木材、石板等杂物。
谢元持烛,走向角落,却见那儿有数道锁链与镣铐。
他沉声道:“此乃刑徒之地。”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洛梓想起来,隋若蘅曾告诉过自己:
“皇陵修建之时,为了确保入口不被外泄,于封上入口后,便要将修建之人俱都困死于陵墓之内。”
而这些被派来修建陵墓的,往往都是罪犯。因此,皇陵中一定会有一处边缘地带,用来囚禁这些刑徒。待陵墓修建完毕,再从外面封死。
“但……本朝皇陵,不是还未完工吗?怎会已辟出了刑徒之地?”
洛梓不解地发问,而谢元引她在前走着,边解释道:
“我们已到了前代的皇陵。”
“什么?”洛梓感觉不可思议:天珩国的皇陵,代代相隔、各自独立。
先皇后的陵墓,竟连通了前代的皇陵?
脚步不停,两人已来到一处墓道之中。
却见那陵上,赫然写了八个字。
“棋声落尽,月明云归。”
这是两人再熟悉不过的句子。
二人因此相知,亦因此定情。
这句话,却出现在此处陵前。
洛梓恍然道:“这《云散》,乃惠贤太后所填之曲。……这是她的陵墓?”
谢元点头肯定道:“母亲的陵寝,与惠贤太后相通。
“因惠贤太后,与我外祖父家颇有渊源。”
祁氏女不入后宫,但并不妨碍后宫里,有他们祁家安排的人。
惠贤太后,所谓南国巨贾家的钟氏贵女,实则是海边渔村的一个渔家女,因美貌而被祁家人选中,伪造身份、再送入宫中。
“父皇当年,于诸皇子中并无胜算。但彼时,惠贤太后已在祁家扶持下,贵为皇后,外祖父便与她联手,将父皇推上了储位。”
二人辅国使其得位,只是旋即便被除之。
祁相如此,惠贤亦然。
“太后见外祖家接连出事,知其亦必死,便交托了母亲为她料理后事。”
洛梓回看这条暗道,她不由低声道:
“所以,先皇后在那斋戒的百日之内,暗中布置,不仅为自己的陵寝留下了出路,还……为修太后陵的刑徒们打开了生门?”
见谢元点头,洛梓不由奇道:“先皇后仁义,这倒无可厚非。但修陵的刑徒们,本就是犯过重罪的死囚,她这却是为何呢?”
“为了替惠贤太后,放走一个人。”
*
两人已走到墓室的尽头。
暗渠之水,绕陵而流,潺潺如低语,诉说过往哀愁。
谢元突然问道:“你来皇陵时,可曾听过‘苦海回头’的传说?”
洛梓点头。
“听说是一位忘恩负义的妃子,害死了曾经救下她的毒医,那人临终时,便制了此毒,想彻底忘记那狠毒的妃子……”
“那妃子,就是惠贤太后。”
“什么?”洛梓不由大惊。
一代贤后,竟是个假冒顶替的渔家女,还是个无情无义的绝情人?
谢元叹了口气,眼中是一丝复杂的情感。
“惠贤太后为钟妃时,曾落败于宫中争斗,当时外祖家已将她视为弃子。先皇赐死她时,派去的毒医姓越,原是个民间郎中,后来名动江湖,人称越神医。”
洛梓点头道:“我听惜语说起过……所以,那越神医对那钟妃,一见倾心?”
谢元嘴角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他对她,并非传言中的什么一见钟情。恰恰相反,他费尽心机进,就是为了去杀她的。”
洛梓不由惊讶:“他们……从前认识?”
谢元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
“二人原是夫妻。”
洛梓震惊得几乎无法言语:“这……怎么可能?”
“被祁家选入宫禁之人,无论男女,都有其共通之处。”
谢元停顿片刻,话语中有不易察觉的一点苦涩:
“薄情寡义,以利为先,绝不耽于情爱。”
只有这样的人,能在血腥宫斗中胜出,也才能百年之后,风光葬入这座皇陵。
钟妃与越神医,本来是渔村中相依为命的渔女和医士。
当祁家人在那海边的相思木下,看见美貌惊人、却为富贵可抛下自己丈夫的钟家渔女时,他们知道,选对人了。
祁家权势通天,所谓处子之身、所谓出身背景,便不过是顺理成章的布局。
“可惜外祖错了。”
谢元看着那太后陵前的八个字,淡淡道:
“钟妃当年入宫,并不只为富贵。”
越神医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妻子离开自己,是为了借助祁家的手,救整条渔村的人。
“她的心中,固然有功利,但更有大义。”
也是那一日,以为必死的她,写下了那句词——
“棋声落尽”中的“棋”,说的原是“祁”,直上青云,带给她的机缘。
“月明云归”中的“月”,说的便是“越”,愿归尘土,能与他同归去。
洛梓的眼眶不由湿润:“所以这钟妃,是如此有情有义之人,也难怪……那越神医要用假死之药,救她一命。”
她深吸一口气,理着思绪。
“那后来……” 洛梓不由猜想道,“世人所说的,她为了回宫,辜负了那越神医,想来也有苦衷了?”
谢元看着洛梓,叹了口气道:
“没有。”
洛梓不敢相信道:“什么意思……?”
“她没有苦衷,只有野心,”谢元轻声道,“落儿,人心易变。”
京城繁华中的风尘、宫中锦绣里的沧桑,早将她的心磨掉了安于一角的恬淡。
心已大了,又怎么甘于再回渔村,过什么隐居的日子呢?
钟妃逃出生天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祁家联络。
她言辞恳切、让祁家再给她一次机会。
于是她填词的《云散》,自民间终传入宫中。后半部分,被她精心改写,加入宫禁无情,天恩难得。
皇帝怜那词意幽深,才想起那冷宫中被赐死的女子——
祁家出面,说当时便发现那阴谋有异。
于是一出死而复生、失而复得的戏码,就此上演。
而祁家为了确保她那丈夫,不再成为变数,就这样替她做了狠绝之事。
谁知,在越神医知道她生死都经历、也不愿再回头的一刻,便已放弃了抵抗。
一次背叛,是身不由己;再次离开,是心已背弃。
他便配出了这“苦海回头”,执意服下。
“所以……她竟任由那越神医,就这样自尽了么?”
谢元摇头。
在越神医服下“苦海回头”后,钟妃曾苦求祁家施救。
命是捡回来了,但却彻底忘记了她。
钟妃得知后,苦笑着点点头。
也好,若是爱不了,又何必忘不了?
一代毒医,就此沦为修陵的囚徒——
权力的囚徒,亦是爱的囚徒。
他失去记忆,成为一无所知的修陵人。
旁人只告诉他,他是因逃了徭役,所以被罚在此修陵。
祁家曾在钟妃请求下,愿将他放走。
可他兜了一圈,又会回头、不愿离开。
或许只是因为,有人告诉了他,百年之后,那尊贵的皇后,将葬于此地。
又或是因为,先皇深爱那首《云散》,于那陵中早早刻上了那八个字。
棋声落尽、月明云归。
洛梓有些恍然:
“那……先皇后费尽心思,为惠贤太后放走的人,就是这位神医了?”
谢元点头。
那修陵的囚徒,亲手为她修建陵墓。
她便与祁家的女儿做了交易,让祁皇后为自己放走故人。
祁皇后知道,留下这条逃生的暗道后,暗渠之水必然流入。
水分不同,终会导致皇陵地面的塌陷。
为了掩人耳目,她与惠贤太后合作,设计了那“相思木”的戏码。
用那一排栽种在上的相思木,来掩盖下头的暗潮汹涌。
“世人只当相思木为因,却不知那相思木才是果。”
*
出口近在眼前,已是清晨,夜雨终歇。
晨曦之中,遥遥望之,只见皇陵前——
几株相思木,青青只如故。
出去以后,他们又要做回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与步步惊心的棋生洛梓,而不能再如此亲近了。
此时谢元忽然停住了脚步,将洛梓拥在怀中,要将这一刻的光与柔,他眼前的青葱与温存,刻在彼此身上。
秋晨的风,从出口处吹入。
将他们的发丝缠裹在一起时,竟宛如结发。
洛梓却想着这皇陵中所见——
显赫国公化为白骨,相府之女幽居自尽,一代贤后永失所爱……
天家无情。
她和谢元,日后又会如何呢?
谢元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我已在母亲面前做出承诺,必不相负。”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接着,他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个吻。
“与子同归。”他低语道。
从不轻易许诺的他,这一刻,在她耳边说下誓言。
他知道,他和母亲一样,终于还是想要赌一次例外。
*
两人相携着,从那皇陵中出来。
仿似从百年的旧事前尘中,重回了人间。
徐奇等人已等在相思木下,焦急万分的目光,在看到二人的一刻瞬间亮起。
“洛梓!”田惜语几乎是冲上前,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与急切。
其他几位同窗也紧随其后,纷纷问候着:
“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洛梓目光温柔地掠过每一个人,然后停留一旁马车之上。
那儿,是仍处于昏迷的萧辰——见状,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愧疚与痛楚。
她对同窗们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随即回望那皇陵的出口。
土壤被翻开的痕迹清晰可见,相思树下,挖掘的痕迹更是无法遮掩。
她的眉头微蹙,声音中带着一丝忧虑:
“待换岗之时,轮值之人是否会察觉到这里的异常?”
徐奇上前一拜道:“姑娘无需担心,今日轮值的,是我们的人。”
话音刚落,在他身后,一个老迈的身影走上前来。
竟是那陵监中的戴翁。
戴翁笑道:“殿下放心,待你们走后,我会将这些痕迹尽皆掩去。”
谢元点头道:“有劳。”
洛梓不由惊讶,而一旁徐奇解释道:“先皇后陵中的暗道,一直便由戴翁替我们掩盖。”
几人惊叹,而戴翁摆摆手道:
“先皇后于我有恩,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戴翁走到那相思木下,弯下腰,小心地将挖开的坑,点点填上。
他动作熟练异常,但当触及那相思木时,却变得极为小心,仿佛怕伤及那相思木一分一毫。
洛梓看着戴翁的身影,忽而想到了什么。
她猛然转过头,震惊的目光看向谢元。
“是……是他?”
拼死救下相思木,终老不愿离皇陵。
直至白头,仍在惠贤太后陵前,为她打理着陵上青青草。
谢元眼神深邃,点了点头:
“是他。”谢元沉声道,“这相思木,是他与惠贤太后做夫妻时,于旧时家中所栽,后千里移来京城。”
所以枝枝叶叶,尽是当年往事。
“母亲放走了他,可他又回来了。”
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曾经名动江湖的越神医,如今已是年老佝偻的戴翁。
他记忆如被风化之石,棱角全无,只余灰暗而朦胧的影子。
忘记了海边渔村的夫妻缱绻,忘记了江湖相弃的刺骨锥心。
忘却了深宫重逢的爱恨交织,也忘却了终被离弃的孽债沉沦……
苦海之中,他已回头。
却原来回头以后,并不是岸。
戴翁蹒跚着,走至那相思木下,又添一抷黄土。
岁月悠悠,而他已然破碎苍老。
那一年,当他懵懂自那皇陵中逃出时,正是黎明破晓。
相思木的叶子,缓缓落在他的面前。
像片片飘零的记忆碎片,像挥手作别的段段从前。
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但他发现,他再也走不了了。
不为富贵、不为荣华,只为脑海之中,似乎闪过什么片段。
一个女子,与他共在相思木下,绿草柔茵,她笑语盈盈,与他悱恻缠绵。
他努力忆起女子的模样,可她却如梦幻泡影、无从捕捉。
惟有梦中,那碎影才渐渐真实。
可梦中的他们,永远只能在相思木下相逢。
片刻欢愉,天明即散。
只有相逢,再无别离。
陵前相思木,昔日青青草。
莫名牵挂,使他留了下来,成为守陵人。
终身未娶,无儿无女。
安度余生,终老异乡。
*
此时,远处传来阵阵马嘶之声,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变动。
徐奇面色凝重,匆匆言道:“诸位,请速速返回陵监,大理寺的人马转眼即至,不可耽搁。”
洛梓与同伴们闻言,迅速登上了马车。
谢元立于一旁,目光深邃地凝视着洛梓,低沉而有力地嘱咐道:
“万事皆需谨慎,切莫大意。”他的声音中,是沉沉关切。
洛梓轻轻点头,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我们自会小心……殿下,您也请务必保重自身。”
言罢,她轻轻合上车帘,马车随之缓缓驶离皇陵,渐行渐远。
马车远去,谢元忽而觉得身边有些空。
并非那诸事已了的安宁,却是心被牵系而落下的、一阵空。
随即转身,与徐奇一同策马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
惟余皇陵秋雨罢,回首前尘尽如烟。
*
“大人出事前那晚,让我们都先行离开,说是需要清静。
“他还特别吩咐,府中上下、不得有任何打扰,连巡夜的守卫也要比平时少一半,只留几人在外院轮岗。我当时虽觉奇怪,却也未敢多问。
“谁知,第二日,大人就……”
国公府书房内,烛光摇曳,映照出一众年轻脸庞。
安国公府管家说罢,声音颤抖,眼中满是恐惧。
送走管家,几人翻看着此前的证词,温方分析道:
“设若国公临终前确是在与人对弈,据管家与府中巡视侍卫证词,国公的书房自子时之后,无论门窗,均无人出入。那么极有可能,凶手此时便已离开。
田惜语看着侍卫所的呈报:“而亥初,有侍卫巡视过,当时曾隔窗听见国公长叹一声。也就是说,亥初时国公仍在人世,而自此时至国公死亡的子时之间,足足有一个时辰。”
随若蘅审视着书房的那道门:
“凶手极有可能便是在这段时间内,与国公对弈,并先行离开。”
洛梓沉吟道:“但死亡现场又无任何棋局的痕迹,如此说来,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凶手带走了棋局。”
“可若是凶手提前将棋局带走,则国公又怎会在子时,以对弈之姿中毒身亡?所以,此项排除。”
洛梓沉声道:“那便只有第二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