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梓再醒来时,不知已是什么时辰。
最后的记忆,是与萧辰逃入一道门后,与温方等人失散,而那门内的长明灯,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
再接着,萧辰在一片黑暗中,努力照料着她。
可他们难觅出路,越发稀薄的清气,终使她渐渐陷入昏迷,耳边只余萧辰焦急的呼唤。
而她昏昏沉沉地往前摸索着,只觉萧辰的声音似乎亦越来越远,眼前终于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洛梓勉力睁开眼时,身边已没了萧辰的影踪。
昏沉迷蒙中,她往前看去,却疑心自己正在梦中。
因为她的面前,不是别人,而竟是——
谢元。
“落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还有那阵淡淡的、久违的竹叶香气。
视线逐渐看清眼前人,竟是初见时的那一身白衣。
胜雪衣衫,谪仙如故。
而他的身后,是那一张几案,一道纱帘。
就连壁上那张画,亦一如永巷的竹林小筑之中。
昏迷前,她分明身在地宫,而皇陵距永巷数十里之远……
洛梓片刻迷茫后,突然放下心来——
她轻声唤了句:“五哥。”
谢元闻言,似是一怔。
他尚未开口,洛梓却已上前,紧紧拥住了他。
她的声音柔和异常:
“你又到我梦里来了么?”
她的呼吸,就这样放肆在他的胸膛,合上了他的心跳。
“……我知道很快便要醒来,让我再抱抱你……”
那双熟悉的手,片刻犹豫后,轻轻回拥了她。
洛梓在他的怀中,只觉这个梦,前所未有的温暖而真实。
原来即便拼命压抑,日有所思,亦终会入梦归来。
“我以为……” 她听见头顶传来谢元的声音,熟悉却又略带迟疑,“你不想再看见我。”
她抬头,看见谢元的脸上,是失而复得的温柔。
她摇摇头:“我怎会不想看见你……
“五哥,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来,我总是梦见这里,梦见我们在这小筑里,你隔着帘子,和我下棋、教我诗书,对我说着天下与治国……
“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你对我来说,就像是天边的月亮、山中的白雪。
“我长到这么大,你是我见过所学最渊博、情怀最高贵的人。
“那时我想,你有如此胸襟与格局,却困于永巷,多么可惜!
“后来,我才知道我有多傻,你竟是太子殿下。是我不可触及的存在……”
她感觉到谢元的手,似乎更用了些力,还未等他开口,她便抬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七夕之夜,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这些日子以来,我也翻来覆去地想过……”
洛梓走向那几案,上头果放着小筑中的那副棋盘。
那棋局,一如初见。
原来,真是梦。
多好,只是梦。
指尖轻轻抚过那棋盘,似触及初见那个春夜。
“你还记得吗?咱们刚认识那时,我不知你是太子,只当你是五哥,咱们对弈三日,我曾对你说过的话……”
“就像这棋局一样,我们用尽各种手段,是为了保护每一颗棋子和每一个人的得失与幸福。”
洛梓转身,看向谢元道:“一路走来,我的心不曾变过。每一子、每一人的幸福,对我而言,都至关重要。
“可五哥你不是这样,你看的是天下、是社稷,你的胸怀太远大,我曾以为我们是同路的人,但我这些天,才慢慢明白:
“原来同路之人,也未必同归。”
谢元沉默良久:“你便是因此,一直躲着我?”
洛梓叹了口气:“你与我不一样,你的婚约、未来、人生,全不由自主。从你出生起,就背负了太多……你有你的大局,也有你的权衡。
“若我是洛梓,我可以理解你,进而敬重你、辅佐你;可若我是落儿,我会依赖你,但往后余生,我怕我也会责怪你、怨恨你。”
“五哥,你并非萤火之光。于我而言,你竟真是天边月、山中雪,而我又怎么能去拥有一轮月亮,独占山巅白雪呢?”
月如入怀,便转阴;雪入掌心,终逐水。
洛梓在那几案边坐下:“或许我们之间,将来总可以问心无愧,但终究是……此生有憾。”
谢元却缓缓道:“一生很长,有些话,不必言之过早。”
洛梓摇了摇头:“可最珍贵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的。就像这个梦,一会儿醒来,你就消失了……我要回去找案子的证据,我要在大理寺中证明自己,我要入仕,日后成为你的得力臣子,为你做天家的洛梓……”
她低下了头:“只是,若要以落儿的方式,陪你走下去,真的有点累……”
谢元的动作一滞,眼中压着一丝痛楚。他走到了洛梓的身前,眼中似有汪洋大海,要吞没了她:
“你说同路之人,未必同归……”
他重复着她的话,似咀嚼良久,只轻声道:
“我只问你,是否同心?”
这一问,洛梓不由一怔。
或许是在梦中缘故吧,她话自衷肠,竟说得这样坦诚。
“同心么……
“在你之前,我从不知……情为何物,那些话本与戏里的生离死别,我都看得懵懂,我以为只要吃饱喝足,只要完成抱负,便可一生无悔。是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明白,何为钦慕,何为敬仰,何为心悦一人……”
“若只问心,我的心中自然……是你。”
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摁住了她的唇。
他在她的唇间,几番辗磨,终将那指尖挪开:
“落儿,这并不是梦。”
洛梓仍有些迷茫:“什么?”
谢元走向那几案时,洛梓才看清,那案上所点的,并非寻常的灯烛,却是一间墓室中专用的长明灯。
“此处,是我母亲的陵寝。”
洛梓大惊失色,才想起隋若蘅告诉过她的话,天珩皇陵中视死如视生,故而均以各人生前寝宫复刻建成。
“可这……不是竹林小筑?”
这朴素之状,哪里像是复刻了深宫的模样?
谢元道:“此乃母亲遗愿。”
这遗愿,只因那富丽堂皇的深宫中,有太多她不堪回首之处。
而只有那永巷中的小筑,天珩帝从未踏足。
他的母亲,惟愿死后留有这一份清静。
“她愿与父皇,死生不复相见。”
此举于制不合,但当时沈氏已被封为继后,见了这遗愿后,乐得让这先皇后死了也离天珩帝远远的,当即便准了。
天珩帝固然大怒,但那时他需借助沈家军的势力,亦只好准了。
所以这偌大的地宫中,便有了这一处小小的所在,安放那一缕幽魂。
洛梓此时纠结异常:
“这……这不是梦……那五哥你……不……那殿下您……怎会在此?”
谢元轻轻抚过洛梓的发梢,整理她凌乱的发丝:
“我知你们往皇陵中来,本想待父皇处消停了,再来接应。却没想到,你会发现暗道,竟带人先进来了。幸而山石崩塌,陵监之中有东宫安排的人,我们才及时赶到。”
“那他们呢?”洛梓想到同窗们,不由担心地问道。
“我带人来时,司徒子瞻以为我们是巡查之人,设法要将我们引开。”
——两个时辰前,在那密林深处,司徒子瞻与徐奇几番交锋,幸而认出彼此、不曾误伤。
“快!洛梓他们困在了暗道里!”
谢元与徐奇急急赶到时,田惜语对着那巨石,已急哭了。
东宫的暗卫们,奋力将巨石撬开,又连夜清出暗道淤泥。
只是,地宫之中,却只找到了隋若蘅、温方和郑朴。
清出另一道门时,他们找到了昏迷在地的萧辰,口中还喃喃喊着“落儿”。
谢元看向那个方向,才知或许是宿命:
洛梓竟进入了他母亲的陵墓之中。
——此刻,这幽深的地宫小筑内,谢元指着那几案上的棋局道:
“这是我母亲临终教我的最后一局。你我初遇那夜,我便是在复盘这局。”
洛梓喃喃道:“原来如此……所以这与我们初见那夜……竟是一模一样!”
她的心绪翻覆飘飞、兵慌马乱,一时竟咬住了自己舌尖。
刺痛之中,她惶恐不已: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回想自己方才,那样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太子殿下,声声“五哥”地喊着,还说了那样多的话……什么天边月、山中雪,什么情与怨、悔与憾!
他问她是否同心,而她……几近剖心!
她几乎瞬间清醒过来,巴不得时光倒流,把她此前话语通通埋回心底……
谢元看着洛梓那懊恼至极的模样,脸颊绯红,于这幽深墓室中,竟别有一份生动。本是心头沉重压抑,此时也不由轻笑,他轻轻拍拍洛梓道:
“无妨。”
谢元这样笑起时,洛梓最是招架不住。她面红耳赤,嗫嚅着:
“我还以为这是梦……我以为……”
谢元却猝然吻住了她。
就在这幽幽的小筑中,以那长明灯作陪,以他母亲的灵位为伴。
母亲的陵寝中,他敢于直面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他从不是什么皎皎明如月,更不是山中莹白雪,他周身的光晕,是铁与血的寒光,他有野心也有贪图,要天下在手也要海晏河清。
他复盘了十六年,直至那一夜,她闯入小筑之中,一子破局。
他拥着她,揽住她,这一刻,他只要她。
唇舌交缠间,他们交换着灼热的呼吸,他眼中是不可抗拒的征服与温柔,如梦如醉的时分,他非要笑着问:
“醒了么?”
洛梓的脸早已红透,只恨这地宫底下为何不能再有个地洞,好让她躲掉这一刻的尴尬与纠结、不堪与难耐!
可一丝又一丝的心动,又以一种不可忽视的姿态,蔓延她的全身,抽枝生芽还绽出万朵烟花,一朵朵只开不败,让呼吸尽皆迷途……
醒了。她醒了。
醒来的一刻,月落了,雪也化了。而他,就在眼前了。
他要她的清醒,他要这一切是真而非梦。
他沉声道:“万事已然妥帖,我仍逗留在此处,是因为……”
谢元缓缓转身,与此前的缠绵悱恻不同,这一刻他步伐中带着格外的庄重。
他走到那古朴的几案边,轻轻揭开那道纱帘:
在永巷的竹林小筑中,这是谢元常坐的位置。
而这皇陵之中,那纱帘之后,却是一尊牌位。
“我想你见一见我的母亲。”
牌位上,镌刻着先皇后的名讳。
祁锦竹。
锦是无尽繁华,竹是孤高傲世。
她的一生,便真活成了这番悖论。
一代名相祁方之女,祁家五代为相、权势滔天,却坚守着一条不为人知的祖训——祁氏女,不入后宫。
这是姻缘的枷锁,却也是政客的智慧。
十分红时便转灰,外戚加上相权,没有多少君王能容忍。
十六岁那年,祁锦竹是相府千金。她以为红尘富贵中、天不高地亦不厚,也以为爱上一个冷宫的皇子,便能使这场一意孤行,演化为美好的例外。
却未料到,这成了家族衰败之始。
祁方在反对之后,还是支持了女儿,扶持了她所爱之人上位。
却不曾想,他死后不过三年,五代为相的祁家,便被贬谪、被放逐。
祁家百年辉煌,就这样迅速陨落。
天珩帝甚至直接废掉了丞相制度——
连分权的左右丞相、或是做做样子的行中书省都不留。
自那以后,六部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
天珩再无丞相,五代为相的祁家,终于成为历史。
祁锦竹被幽禁永巷,看着那个男人,铁腕强权,将皇权收归掌中。
也看着自己的丈夫,与那张扬的沈氏,在军权的诱惑下,生下了又一位皇子。
永巷之中,有太多的前人教训,而她又如此聪颖。
怨与悔,都在现实面前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清醒。
情为何物?利刃而已。
父亲是对的,祁家五代的坚持都是对的。
是她犯禁动情,是她低估人性。
顶级政客的女儿,这一刻终于清醒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将祁家剩余的势力,一一安排;她策划了反击,亦布好了后路,更为自己的儿子,以血铺成东宫路……
这一切的一切,是母亲留下的密信中,一字一句向谢元诉说的。
当谢元读懂那些尘封的往事时,当他继承母亲为他留下的政治势力时,他也不可避免地,读懂了情之苦涩,也继承了母亲的洞察。
可他还是将洛梓刻入他的心底,越刻而越深。
洛梓是他不能幸免的情动吗?是他宿命相逢的那根利刃吗?
她不是吗?
但洛梓来到了这儿,在这压抑的地宫中,恰似那打破一切的变数。
当他在母亲的陵中看见她时,他忽然觉得欣喜。
“母亲的陵门,向来紧锁,这机关除我以外、无人知晓。”
洛梓闻言,不由好奇更甚:“那为什么……我会在昏沉之时,闯入此间?”
谢元凝视着母亲的牌位——
很久了,他始终想念着他的母亲。
母亲永远知道他要什么,他想什么……
也是母亲有灵,为他钟情之人,在绝望中开启了那道求生的门。
他轻声道:“我想,是母亲亦想见见你。”
他轻轻牵起洛梓的手,郑重将她引至祁皇后的灵牌之前。
洛梓面对先皇后的灵位,这是谢元的母亲。
她内心惊动,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郑重跪下,虔诚叩首,而谢元亦跪下,在她身边。
“母亲在上,这便是儿子心悦之人。”
洛梓不由一惊,转身看向谢元。
“我……”
谢元却止住了她,对着那灵位,沉声道:“她叫洛梓,是儿子起的名字。”
“维桑与梓,是您曾告诉过我的——家人的意思。”
外祖家败落,宫中尽是政敌。君心难测、兄弟离心。
权谋路上,变数无穷。他曾以为自己习惯了,自古帝王,谁不是孤家寡人?
但他遇见了她。
原来十分的孤独之中,还要添入一分求不得与一分舍不下——
才会成为十二分的寂寞。
自母亲走后,这么多年,这是第一个、他想要握在手心的人。
“落儿,你可愿意?”
洛梓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该说是,抑或不是?
就在这时,这地宫中,分明无风。
可两人跪下时,或是带起了一缕风动。
那牌位前的纱帘,竟忽而飘起——
帘动之时,抚过了两人。
由洛梓的脸颊,至谢元的额头,纱帘缠裹,似梦非梦。
恰便似十六年前,母亲最后的抚触。
又便似十六年后,母亲一刹的温柔。
洛梓不由怔住。谢元牵过洛梓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我知你背负许多,但……”
这皇陵地宫之中,便似幽冥之世。
他对着母亲的牌位,语气笃定。
“终此一生,无论风雨,你我必定同归。”
洛梓心中涌过阵阵浪潮。
她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亦能感知到这一刻的庄重。
她终是点了点头。
再多的话,都化作此刻温情。
二人相对,脉脉无语。
*
片刻后,谢元轻轻点头道:“见过了母亲,我们快走吧。”
洛梓亦收拾了心情,想到时间紧迫,此刻不由好奇道:
“这皇陵,还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