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月入怀中
蔡佳涵2024-09-02 10:464,989

   洛梓再醒来时,不知已是什么时辰。

   最后的记忆,是与萧辰逃入一道门后,与温方等人失散,而那门内的长明灯,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

   再接着,萧辰在一片黑暗中,努力照料着她。

   可他们难觅出路,越发稀薄的清气,终使她渐渐陷入昏迷,耳边只余萧辰焦急的呼唤。

   而她昏昏沉沉地往前摸索着,只觉萧辰的声音似乎亦越来越远,眼前终于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洛梓勉力睁开眼时,身边已没了萧辰的影踪。

   昏沉迷蒙中,她往前看去,却疑心自己正在梦中。

   因为她的面前,不是别人,而竟是——

   谢元。

    

   “落儿。” 熟悉的声音响起,还有那阵淡淡的、久违的竹叶香气。

   视线逐渐看清眼前人,竟是初见时的那一身白衣。

   胜雪衣衫,谪仙如故。

   而他的身后,是那一张几案,一道纱帘。

   就连壁上那张画,亦一如永巷的竹林小筑之中。

   昏迷前,她分明身在地宫,而皇陵距永巷数十里之远……

   洛梓片刻迷茫后,突然放下心来——

   她轻声唤了句:“五哥。”

    

   谢元闻言,似是一怔。

   他尚未开口,洛梓却已上前,紧紧拥住了他。

   她的声音柔和异常:

   “你又到我梦里来了么?”

    

   她的呼吸,就这样放肆在他的胸膛,合上了他的心跳。

   “……我知道很快便要醒来,让我再抱抱你……”

   那双熟悉的手,片刻犹豫后,轻轻回拥了她。

   洛梓在他的怀中,只觉这个梦,前所未有的温暖而真实。

   原来即便拼命压抑,日有所思,亦终会入梦归来。

   “我以为……” 她听见头顶传来谢元的声音,熟悉却又略带迟疑,“你不想再看见我。”

   她抬头,看见谢元的脸上,是失而复得的温柔。

    

   她摇摇头:“我怎会不想看见你……

   “五哥,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来,我总是梦见这里,梦见我们在这小筑里,你隔着帘子,和我下棋、教我诗书,对我说着天下与治国……

   “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你对我来说,就像是天边的月亮、山中的白雪。

   “我长到这么大,你是我见过所学最渊博、情怀最高贵的人。

   “那时我想,你有如此胸襟与格局,却困于永巷,多么可惜!

   “后来,我才知道我有多傻,你竟是太子殿下。是我不可触及的存在……”

   她感觉到谢元的手,似乎更用了些力,还未等他开口,她便抬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七夕之夜,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这些日子以来,我也翻来覆去地想过……”

    

   洛梓走向那几案,上头果放着小筑中的那副棋盘。

   那棋局,一如初见。

   原来,真是梦。

   多好,只是梦。

   指尖轻轻抚过那棋盘,似触及初见那个春夜。

   “你还记得吗?咱们刚认识那时,我不知你是太子,只当你是五哥,咱们对弈三日,我曾对你说过的话……”

   “就像这棋局一样,我们用尽各种手段,是为了保护每一颗棋子和每一个人的得失与幸福。”

   洛梓转身,看向谢元道:“一路走来,我的心不曾变过。每一子、每一人的幸福,对我而言,都至关重要。

   “可五哥你不是这样,你看的是天下、是社稷,你的胸怀太远大,我曾以为我们是同路的人,但我这些天,才慢慢明白:

   “原来同路之人,也未必同归。”

    

   谢元沉默良久:“你便是因此,一直躲着我?”

   洛梓叹了口气:“你与我不一样,你的婚约、未来、人生,全不由自主。从你出生起,就背负了太多……你有你的大局,也有你的权衡。

   “若我是洛梓,我可以理解你,进而敬重你、辅佐你;可若我是落儿,我会依赖你,但往后余生,我怕我也会责怪你、怨恨你。”

   “五哥,你并非萤火之光。于我而言,你竟真是天边月、山中雪,而我又怎么能去拥有一轮月亮,独占山巅白雪呢?”

   月如入怀,便转阴;雪入掌心,终逐水。

    

   洛梓在那几案边坐下:“或许我们之间,将来总可以问心无愧,但终究是……此生有憾。”

   谢元却缓缓道:“一生很长,有些话,不必言之过早。”

   洛梓摇了摇头:“可最珍贵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的。就像这个梦,一会儿醒来,你就消失了……我要回去找案子的证据,我要在大理寺中证明自己,我要入仕,日后成为你的得力臣子,为你做天家的洛梓……”

   她低下了头:“只是,若要以落儿的方式,陪你走下去,真的有点累……”

   谢元的动作一滞,眼中压着一丝痛楚。他走到了洛梓的身前,眼中似有汪洋大海,要吞没了她:

   “你说同路之人,未必同归……”

   他重复着她的话,似咀嚼良久,只轻声道:

   “我只问你,是否同心?”

    

   这一问,洛梓不由一怔。

   或许是在梦中缘故吧,她话自衷肠,竟说得这样坦诚。

   “同心么……

   “在你之前,我从不知……情为何物,那些话本与戏里的生离死别,我都看得懵懂,我以为只要吃饱喝足,只要完成抱负,便可一生无悔。是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明白,何为钦慕,何为敬仰,何为心悦一人……”

   “若只问心,我的心中自然……是你。”

   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摁住了她的唇。

   他在她的唇间,几番辗磨,终将那指尖挪开:


   “落儿,这并不是梦。”

    

   洛梓仍有些迷茫:“什么?”

   谢元走向那几案时,洛梓才看清,那案上所点的,并非寻常的灯烛,却是一间墓室中专用的长明灯。

   “此处,是我母亲的陵寝。”

   洛梓大惊失色,才想起隋若蘅告诉过她的话,天珩皇陵中视死如视生,故而均以各人生前寝宫复刻建成。

   “可这……不是竹林小筑?”

   这朴素之状,哪里像是复刻了深宫的模样?

    

   谢元道:“此乃母亲遗愿。”

   这遗愿,只因那富丽堂皇的深宫中,有太多她不堪回首之处。

   而只有那永巷中的小筑,天珩帝从未踏足。

   他的母亲,惟愿死后留有这一份清静。

   “她愿与父皇,死生不复相见。”

   此举于制不合,但当时沈氏已被封为继后,见了这遗愿后,乐得让这先皇后死了也离天珩帝远远的,当即便准了。

   天珩帝固然大怒,但那时他需借助沈家军的势力,亦只好准了。

   所以这偌大的地宫中,便有了这一处小小的所在,安放那一缕幽魂。

    

   洛梓此时纠结异常:

   “这……这不是梦……那五哥你……不……那殿下您……怎会在此?”

   谢元轻轻抚过洛梓的发梢,整理她凌乱的发丝:

   “我知你们往皇陵中来,本想待父皇处消停了,再来接应。却没想到,你会发现暗道,竟带人先进来了。幸而山石崩塌,陵监之中有东宫安排的人,我们才及时赶到。”

   “那他们呢?”洛梓想到同窗们,不由担心地问道。

   “我带人来时,司徒子瞻以为我们是巡查之人,设法要将我们引开。”

    

   ——两个时辰前,在那密林深处,司徒子瞻与徐奇几番交锋,幸而认出彼此、不曾误伤。

   “快!洛梓他们困在了暗道里!”

   谢元与徐奇急急赶到时,田惜语对着那巨石,已急哭了。

   东宫的暗卫们,奋力将巨石撬开,又连夜清出暗道淤泥。

   只是,地宫之中,却只找到了隋若蘅、温方和郑朴。

   清出另一道门时,他们找到了昏迷在地的萧辰,口中还喃喃喊着“落儿”。

   谢元看向那个方向,才知或许是宿命:

   洛梓竟进入了他母亲的陵墓之中。

    

   ——此刻,这幽深的地宫小筑内,谢元指着那几案上的棋局道:

   “这是我母亲临终教我的最后一局。你我初遇那夜,我便是在复盘这局。”

   洛梓喃喃道:“原来如此……所以这与我们初见那夜……竟是一模一样!”

   她的心绪翻覆飘飞、兵慌马乱,一时竟咬住了自己舌尖。

   刺痛之中,她惶恐不已: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回想自己方才,那样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太子殿下,声声“五哥”地喊着,还说了那样多的话……什么天边月、山中雪,什么情与怨、悔与憾!

   他问她是否同心,而她……几近剖心!

    

   她几乎瞬间清醒过来,巴不得时光倒流,把她此前话语通通埋回心底……

   谢元看着洛梓那懊恼至极的模样,脸颊绯红,于这幽深墓室中,竟别有一份生动。本是心头沉重压抑,此时也不由轻笑,他轻轻拍拍洛梓道:

   “无妨。”

   谢元这样笑起时,洛梓最是招架不住。她面红耳赤,嗫嚅着:

   “我还以为这是梦……我以为……”

   谢元却猝然吻住了她。

    

   就在这幽幽的小筑中,以那长明灯作陪,以他母亲的灵位为伴。

   母亲的陵寝中,他敢于直面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他从不是什么皎皎明如月,更不是山中莹白雪,他周身的光晕,是铁与血的寒光,他有野心也有贪图,要天下在手也要海晏河清。

   他复盘了十六年,直至那一夜,她闯入小筑之中,一子破局。

   他拥着她,揽住她,这一刻,他只要她。

   唇舌交缠间,他们交换着灼热的呼吸,他眼中是不可抗拒的征服与温柔,如梦如醉的时分,他非要笑着问:

   “醒了么?”

    

   洛梓的脸早已红透,只恨这地宫底下为何不能再有个地洞,好让她躲掉这一刻的尴尬与纠结、不堪与难耐!

   可一丝又一丝的心动,又以一种不可忽视的姿态,蔓延她的全身,抽枝生芽还绽出万朵烟花,一朵朵只开不败,让呼吸尽皆迷途……

   醒了。她醒了。

   醒来的一刻,月落了,雪也化了。而他,就在眼前了。

    

   他要她的清醒,他要这一切是真而非梦。

   他沉声道:“万事已然妥帖,我仍逗留在此处,是因为……”

   谢元缓缓转身,与此前的缠绵悱恻不同,这一刻他步伐中带着格外的庄重。

   他走到那古朴的几案边,轻轻揭开那道纱帘:

   在永巷的竹林小筑中,这是谢元常坐的位置。

   而这皇陵之中,那纱帘之后,却是一尊牌位。

   “我想你见一见我的母亲。”

    

   牌位上,镌刻着先皇后的名讳。

   祁锦竹。

   锦是无尽繁华,竹是孤高傲世。

   她的一生,便真活成了这番悖论。

   一代名相祁方之女,祁家五代为相、权势滔天,却坚守着一条不为人知的祖训——祁氏女,不入后宫。

   这是姻缘的枷锁,却也是政客的智慧。

   十分红时便转灰,外戚加上相权,没有多少君王能容忍。

   十六岁那年,祁锦竹是相府千金。她以为红尘富贵中、天不高地亦不厚,也以为爱上一个冷宫的皇子,便能使这场一意孤行,演化为美好的例外。

   却未料到,这成了家族衰败之始。

    

   祁方在反对之后,还是支持了女儿,扶持了她所爱之人上位。

   却不曾想,他死后不过三年,五代为相的祁家,便被贬谪、被放逐。

   祁家百年辉煌,就这样迅速陨落。

   天珩帝甚至直接废掉了丞相制度——

   连分权的左右丞相、或是做做样子的行中书省都不留。

   自那以后,六部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

   天珩再无丞相,五代为相的祁家,终于成为历史。

    

   祁锦竹被幽禁永巷,看着那个男人,铁腕强权,将皇权收归掌中。

   也看着自己的丈夫,与那张扬的沈氏,在军权的诱惑下,生下了又一位皇子。

   永巷之中,有太多的前人教训,而她又如此聪颖。

   怨与悔,都在现实面前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清醒。

   情为何物?利刃而已。

    

   父亲是对的,祁家五代的坚持都是对的。

   是她犯禁动情,是她低估人性。

   顶级政客的女儿,这一刻终于清醒至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将祁家剩余的势力,一一安排;她策划了反击,亦布好了后路,更为自己的儿子,以血铺成东宫路……

   这一切的一切,是母亲留下的密信中,一字一句向谢元诉说的。

   当谢元读懂那些尘封的往事时,当他继承母亲为他留下的政治势力时,他也不可避免地,读懂了情之苦涩,也继承了母亲的洞察。

   可他还是将洛梓刻入他的心底,越刻而越深。

   洛梓是他不能幸免的情动吗?是他宿命相逢的那根利刃吗?

   她不是吗?

    

   但洛梓来到了这儿,在这压抑的地宫中,恰似那打破一切的变数。

   当他在母亲的陵中看见她时,他忽然觉得欣喜。

   “母亲的陵门,向来紧锁,这机关除我以外、无人知晓。”

   洛梓闻言,不由好奇更甚:“那为什么……我会在昏沉之时,闯入此间?”

   谢元凝视着母亲的牌位——

   很久了,他始终想念着他的母亲。

   母亲永远知道他要什么,他想什么……

   也是母亲有灵,为他钟情之人,在绝望中开启了那道求生的门。

   他轻声道:“我想,是母亲亦想见见你。”

   他轻轻牵起洛梓的手,郑重将她引至祁皇后的灵牌之前。

    

   洛梓面对先皇后的灵位,这是谢元的母亲。

   她内心惊动,一时竟无言以对。

   她郑重跪下,虔诚叩首,而谢元亦跪下,在她身边。

   “母亲在上,这便是儿子心悦之人。”

   洛梓不由一惊,转身看向谢元。

   “我……”

   谢元却止住了她,对着那灵位,沉声道:“她叫洛梓,是儿子起的名字。”

   “维桑与梓,是您曾告诉过我的——家人的意思。”

   外祖家败落,宫中尽是政敌。君心难测、兄弟离心。

   权谋路上,变数无穷。他曾以为自己习惯了,自古帝王,谁不是孤家寡人?

   但他遇见了她。

   原来十分的孤独之中,还要添入一分求不得与一分舍不下——

   才会成为十二分的寂寞。

   自母亲走后,这么多年,这是第一个、他想要握在手心的人。

   “落儿,你可愿意?”

    

   洛梓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该说是,抑或不是?

   就在这时,这地宫中,分明无风。

   可两人跪下时,或是带起了一缕风动。

   那牌位前的纱帘,竟忽而飘起——

   帘动之时,抚过了两人。

   由洛梓的脸颊,至谢元的额头,纱帘缠裹,似梦非梦。

   恰便似十六年前,母亲最后的抚触。

   又便似十六年后,母亲一刹的温柔。

    

   洛梓不由怔住。谢元牵过洛梓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我知你背负许多,但……”

   这皇陵地宫之中,便似幽冥之世。

   他对着母亲的牌位,语气笃定。

   “终此一生,无论风雨,你我必定同归。”

   洛梓心中涌过阵阵浪潮。

   她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亦能感知到这一刻的庄重。

   她终是点了点头。

   再多的话,都化作此刻温情。

   二人相对,脉脉无语。

   *

   片刻后,谢元轻轻点头道:“见过了母亲,我们快走吧。”

   洛梓亦收拾了心情,想到时间紧迫,此刻不由好奇道:

   “这皇陵,还有出口?”

  

  

继续阅读:第六十二章 昔日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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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执白我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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