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怡被他骂得说不出话来,她这会儿才如梦初醒一般,看了看周围声势浩大的情况,后知后觉地吓得后退一步,语无伦次道:“不、我不是、我没有……”
她脸色灰败颓然,男人的言语和目光像某种锋利的武器,她目光躲闪着,似乎想要寻求庇护,最后她的目光终于找到了想要的目标。
她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刘昭。
刘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知道此刻的周静怡还处于一个很不正常的精神状态,而她则是刚刚才跟她建立了信任关系的人,所以这会儿周静怡找她求助,她必须回应,否则,就是把周静怡再一次推向绝望的深渊。
刘昭上前两步,挡住了男人的视线。
她气质太冷,又自带上位者的压迫力,那男人被女警摁着,呼哧喘粗气,短暂地闭了嘴,只努力昂着头,眼神凶狠地看着刘昭。
刘昭微微皱眉,这男人的目光里恶意太重,让她很不舒服。
“你昨晚对她做了什么?”
那男人这会儿冷静了下来,挣扎了一下示意要起身,女警让他站起来,但是仍然反剪着他的双手,防备着他。
男人怒骂:“放开我!你们警察都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的吗?!我要投诉你!”
旁边的男警察道:“先生,您先冷静一下,有什么话好好说。”他又转向女警察,“小梅,你也别冲动,先把这位先生放开。”
男人恶劣地冲女警笑了一下,扬眉示意对方放开自己。
女警咬肌明显绷紧了一瞬,而后有些不甘地把人放开。
男人甩了甩被摁得发麻的手臂,轻蔑地冲女警“嗤”了一声,而后看向刘昭:“你他妈谁啊?我跟周静怡的事关你叼事?”
刘昭心想这个叼人的D语言修为怕是不在英子之下,可惜自己修为不足,场合也不对,只能遗憾避其锋芒了。
“我是她的领导,她情绪不稳,我猜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今天才会一时钻了牛角尖,没猜错的话,应该跟你有关吧?”
“领导算个屁!反正你们公司不也要开除她了吗?”男人“呸”了一口,吐出一口浓痰,又擦了擦嘴角,刚刚被女警摁在地上的时候嘴角有些蹭破了。
“这可怪不到我,我没让她生孩子,我跟她说了,有孩子了就打掉,我不会跟她结婚的。”男人满不在乎道,“我早就跟她说过了,我家里不会同意我娶一个外地人的,她一个西北农村的,不就是想靠孩子嫁到苏州吗?当时我们毕业的时候我就提过分手,我家在苏州,以后肯定是要回苏州的,而她想留在南京,她还跟我说她不介意以后异地恋,我看她可怜,话没好意思说绝。”
男人话锋一转:“可她呢?明知道我不可能娶她,还偷偷做手脚怀了孩子,现在来找我逼婚,这不是开玩笑吗?明摆着看我是苏州人就扒着不放了呗!当人都是傻子啊,就她精明,哎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被骗了,就今天跳楼这一出,我话放这,她还是为了逼我结婚,溜你们玩儿呢——嗷!”
他话未说完,猛地捂住某个敏感部分嗷嗷惨叫着弯下腰去。
刘昭收回脚,非常遗憾今天不是工作日,她出门走得急,穿了运动鞋,没穿她那双最爱的尖头硬牛皮八厘米细高跟战靴。
这时候周静怡突然从刘昭的身后冲了出来,颤抖着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没有!我没有偷偷做手脚!明明就是你自己不愿意——”
她到底还是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俩人的私密事拿出来直说,但她显然气到了极致,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刘昭又叹了口气,伸手扶住崩溃的周静怡,周静怡原本站在那里,如同风中的芦苇一样摇摇欲坠,这会儿被刘昭扶住,瞬间像是找到了依靠一般,抱着刘昭的腰就嚎啕大哭起来。
男警察好说歹说终于把一边嗷嗷惨叫一边怒骂着要验伤的男人劝了出去,天台上只留下女警看顾着刘昭和周静怡两人。
刘昭站累了,周静怡还把一半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看周静怡暂时没有停歇的打算,便带着周静怡坐在了一个避风的墙角处。
下面的警察把人群疏散掉,四周也慢慢恢复了寂静,南方的冬天,哪怕有阳光都是阴郁的,但是二十七楼的高度,却仿佛是因为距离太阳更近了一些,阳光也温暖了许多。
刘昭想着周静怡哭个够也好,憋着才更容易出事。
女警也在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沉默地守护着她们。
刘昭终于知道,为什么周静怡会站上天台了。
未婚有孕被父母的反对态度刺激到怀疑父母对自己的爱,张燃的转正威胁让她无所适从,昨晚上她大概是想要找男朋友要一个结果的,但男朋友的态度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实上,无论是她的父母,张燃,还是她的男朋友,他们说出那些伤人的话时,谁都没想到,会给周静怡造成多大的伤害,甚至她的父母和张燃,或许心里还觉得是在为她好,是在把她掰回正途。
她们都以为自己不过是一朵小小的雪花,雪崩这种事距离她们很遥远。
但雪崩就是一瞬间的事。
周静怡哭完了,但还把头埋在刘昭肩膀上不肯抬起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太狼狈了。
刘昭来得急,除了随手抓的手机,什么都没带,女警贴心地掏出一包纸巾递过来。
刘昭道过谢,递给周静怡,周静怡默默擦脸,把自己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跟女警说了句谢谢,又哑着嗓子道:“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我不是——”
因为哭得太过剧烈,她没忍住抽噎了一下,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完整。
女警摇摇头:“别在意,你不做傻事,我们就很高兴。”
但周静怡坚持着把话说完:“我不是、不是为了逼他娶我,我其实,已经不想、不想嫁给他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但始终没停下来:“他,他没那么爱我,我是知道的,我就是、就是舍不得、几年的感情。他的工作现在在南京,但明年就要去苏州分部,我就想着,到那个、那个时候,也许我们慢慢就、就淡了。”
“而且,而且他之前提分手,我求他、求他别分,他答应了,他还跟我说,他也舍不得。”
“我看得清的,我知道他们家不会同意他跟我结婚的,我就是想给自己一点缓冲的时间,而且他说,他也舍不得,我信了,我以为我们之间的感情最起码是还在的,我们只是都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冲而已。”
“怀孕是意外,发现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慌了,”周静怡慢慢地平复了下来,说话也不再断断续续,“我没忍住,向我妈妈求助,可是她骂我不自尊自爱,说她没有我这样的女儿。”
她说到这里又一次抹了一把眼泪,最亲的人给出的伤害,往往才是最致命的。
“她不肯再跟我交流,后来我爸找我,让我把男朋友带回去,趁着现在把婚期定下来,把证领了,我……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我甚至还觉得,要是能结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挺好的。”
“我看过网上很多那种‘大女主独美’的东西,我也很羡慕那样的人,她们有能力,够果决,男人和孩子绊不住她们的脚步。”
“但我不是,我做不到的,我知道我自己就是很优柔寡断的那种性格,一想到要分手,要流掉这个孩子,我就好害怕,好害怕。”
刘昭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打断她道:“你……该不会是竖屏短剧看多了吧?”
那边的女警本来还真情实感地替周静怡难过着呢,听刘昭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一时破功,“噗嗤”笑了出来。
“对不起。”她火速调整好表情,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是故意的。
刘昭没在意,继续道:“生活又不是竖屏短剧,哪来那么多的大女主,是个人就有弱点,再说你这顶多算个中级恋爱脑,算不上弱点。噢你还喜欢小孩是吧?”
周静怡涨红着脸:“嗯。其实我从小的理想就是长大后能拥有一个安稳的家庭,相夫教子,过平淡幸福的生活,因为从小我爸妈就是这样教育我的。我以前的朋友都说,是我爸妈把我保护得太好了,导致我总是太理想化。”
刘昭却冷然道:“他们不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他们只是没教好你。”
周静怡瞪大了眼睛,刘昭这话委实不太好听。
“他们本该教你如何保护自己,教你如何在面对意外怀孕这种事情的时候冷静对待,做最利于自己的决定,教你如何在恋爱中保持独立和自尊,教你如何分辨一个男人是不是真的爱你……”
刘昭似乎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一般,鲜少地说了一长段话,而后才呼出一口气,总结道:“他们什么都不教你,却教你把相夫教子视作人生理想,又在你做错选择的时候用难听的话指责你,全然没有反思过,自己其实根本没有教过你如何面对这种困境。”
“这算什么把你保护得很好?”
“真正把孩子保护得很好的父母,是在孩子走上社会之前,给她武装好一切能给的武器,教会她如何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而不是让她赤手空拳,带着满脑子天真而不切实际的思想,孤身走入钢铁丛林。”
刘昭话音落下,周静怡和女警都久久没有出声,只定定地看着她,女警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周静怡的目光则带着恍惚。
刘昭心有不忍,又道:“当然,我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因为他们看过的世界,太小太小了,他们的认知根本就不足以给孩子武装上那些东西。所以——”
刘昭看向周静怡:“原谅他们吧!他们只是活在一个很小很小、被规训过的世界里,你的不原谅,其实也惩罚不到他们什么,因为他们甚至认识不到其中的问题所在,你不原谅,惩罚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最后一句话,刘昭的声音低了下去,周静怡看着她的神色,恍惚中有一种明悟,或许刘昭这长长的一段话,并非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另一个同样没有被教会过这些的人听的。
只是周静怡不敢相信,刘昭这样的女性,她远远看着,简直就像是从竖屏短剧里走出来的强势女主角一般,难道也有过和她类似的经历吗?
她识趣地没有多问,旁边女警倒是感慨道:“你说得真是太对了,这其实是时代发展过快带来的代沟的加深,不管是站在父母还是孩子的角度来看,其实都是委屈的,但现在网络上的普遍风气却是根本意识不到两代人的意识差距,只一味地站队、指责。”
她叹了口气:“别说网上了,就线下,我们片儿区,经常有父母孩子闹矛盾闹到需要报警处理的,我们警察能有什么办法,劝架劝多了他们反而怪上我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刘昭看她一眼,得,这也是一个天生牛马圣体。
又聊了几句,女警对讲机里传来声音,是先前的同事,告诉她们地下的人已经全部疏散完了,她们可以下来了。
这也是为了照顾周静怡的情绪,生怕贸然带她下去,底下那些看热闹的人群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刺激到她。
先前也有过案例的,原本想要跳楼的人都被劝住了打算下来了,孰料底下有人喊了一句“还跳不跳啊,耍人玩呢?”,那人一听,直接扭头就跳了下去,只留下她身后原本都要抓住她的消防员痛哭流涕,甚至后来留下了心理问题,再也无法从事消防工作。
就如刘昭所说,这个钢铁丛林太过冰冷和残酷,而那么多的年轻人,他们手无寸铁亦步亦趋地被赶鸭子上架,心里还存着学生时代乌托邦生活的单纯和善良,怎么可能不吃亏呢?
有人吃了亏,便慢慢自己武装起了武器和铠甲,变得无坚不摧,但也有人,一个跟头栽下去,就很难爬得起来。
周静怡是不幸的,因为她这个跟头栽得相当惨烈,但她也是幸运的,最后关头有人拉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