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时当然不会真的睡着，但这一天累得够呛，闭上眼睛，意识还是有些模糊。
她不知道自己眯了多久，听到烛影叫她时，睁开眼，外面的天还没亮。
烛影看着她，“这个案子你早就没有嫌疑了，为何还要掺和进来？”
阑时反问：“你又是为何？那些死者和你也没有什么恩怨吧？”
“我只是见不得女子受委屈罢了。”
“那你还砸断我两根手指？我不是女子吗？”阑时随口抱怨，素来精明又混账的脸上难得露出小女孩的委屈。
烛影怔了一下，似乎从未想过这位“吴姑娘”会有这样一面，一时答不上来。
黎明前的黑夜里听不到一点琐碎的声音，阑时在这样的寂静中站起身，走到烛影面前，“烛掌使办过那么多案子，定然知道眼下到了什么节骨眼，你和你的姐妹正前赴后继的往死路上走。你若把真相告诉我，我能保一个是一个。”
“你？”
阑时笑，“怎么？我打算救你们的命，你还要掂量我配不配吗？”
她不等烛影再说话便转过身去，语气也冷了不少，“不怕告诉你，就算是小隆山的土匪敢动我一根指头，我都要废了他一条胳膊，我对你已经算仁至义尽了。烛掌使在御京司混迹多年，若是连好赖都分不清，也真是白混了。”
她打了个哈欠，“罢了，你不说，我落得清省，回去补觉了。”
阑时抬腿往外走，身后的烛影叫她：“吴姑娘等一下……”
阑时脚步未停，开门走出去。
身后的声音急切了些，“我认识廖宁儿！”
阑时立刻转身，回到屋子里关上门，然后抽刀割开烛影身上的绳索，动作一气呵成。
她回身坐到桌边，示意烛影坐她对面，直截了当道：“没酒没茶，干说吧。”
烛影看了看外面开始泛青的天色，也不再废话，终于说起了那段陈年旧事。
那是四年前，烛影还只是个白线差使，也是御京司唯一的女差。
女子混在男人堆里总是麻烦的，漂亮的会被说美色侍人，不漂亮的会遭冷眼；地位在男人之上的叫牝鸡司晨，在男人之下又会落得一句“女人就是不行”。烛影容貌不差，头脑也够用，却始终不受重视， 每日做些端茶倒水整理文书的活计，要么就是给外面盯梢的兄弟们送饭，活像个穿着官差服的大丫鬟。
她知道，自己想要混出个名堂来，就得比别人更拼命才行。于是，在御京司追捕一个采花大盗时，她主动请缨做饵。
没有人阻拦她，甚至当时作为她上司的于副使还打量了她一圈，“烛影啊，你长得还可以，可从没见过你有女人样，那采花大盗也看不上你啊。”
周围的人都在笑，烛影默默握紧拳头，“属下会换个装扮，保证让采花贼满意……”
于副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点过分了，干咳两声，朝旁边随便指了一个人，“你，换上便装，陪烛影找个卖衣服首饰的地方打扮打扮，花多少钱，回来记公账。”
那天，烛影进了个叫廖记的铺子。
掌柜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笑若春风的迎上来，“姑娘要挑衣服吗？要成衣还是料子？我们这儿什么样子都有。”
烛影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打扮过，连个花纹样式也说不上。陪她来的差使上前道：“掌柜的，给她打扮好看点，有点女人味，钱不是问题。”
掌柜笑着应下，引着烛影往里间走，“姑娘素面朝天都已经十分标致了，若是仔细打扮，怕是要让人挪不开眼……”
里间的架子上一排排挂着绣工精致的衣裙，掌柜取下一条玉色长裙，“姑娘试试这件。”
烛影接过去，也没说话，转到屏风后去换。她没穿过这样的衣服，花了好一阵子才穿明白，等出来的时候，掌柜已经给她准备好了十几套衣裙，每套还搭配了不同的首饰。
她看得眼晕，“不用这么多，一套就够了。”
掌柜笑着让她坐到镜子前，拆了她的头发重新梳。
烛影看到镜子里有个漂亮姑娘正别别扭扭的看着她，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
漂亮的确是漂亮，但她不认得，也不在乎。
她正要说话，却听外面有男人懒洋洋的声音，“好了没啊？女人就是麻烦……”
女掌柜轻叹了口气，吩咐旁边的丫头出去应付，她自己手上却未停，转而轻声问烛影：“姑娘真不再挑几件了？趁着男人还舍得给你花钱，多给自己置办些东西，男人的新鲜劲儿就那么几天，等以后他变了心，你吃一粒米他都嫌多。”
这位掌柜怕是见多了女子的窘境，虽是劝客人多买东西，话说得倒也在理。
烛影难得笑笑，“那就不吃他的米，自食其力便好。”
女掌柜打量着烛影素净的脸，“女子想要自食其力，可是很辛苦的。”
烛影从镜子里看着女掌柜，“掌柜不也辛苦吗？”
镜中的女掌柜笑了，“我甘之如饴。”
掌柜的手很快，说话的功夫已经给烛影梳了个精巧的流云髻，又涂上水粉胭脂，二人走出去，付账，离开，谁也没再多说什么。
那天晚上诱捕采花贼很顺利，御京司其他差使赶到时，她已经将对方制服，正一拳一拳往那人脸上打，见于副使来了，她才起身施礼。她身上还穿着刚买的那件玉色长裙，头上挽着流云髻，拳头沾着血，面色却平静得不见丝毫波澜。这么一拱手，隐约还带着未退的杀意，竟让于副使的态度又客气了几分。
她很快从白线升为红线，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好像少了些，她愈发拼命，愈发忙碌，却不料某一日又遇到了那个廖记女掌柜。只不过这一次，她是杀人凶手。
那是个深夜，烛影追丢了一个小贼，正满心懊恼着往回走，听见旁边不知谁家的院墙内有“嚓嚓”的声音，听着像铲子挖土。
半夜挖土，不是埋尸就是盗墓。烛影立刻打起精神，偷偷跃上墙头，看到一个身影单薄的女子正在小院里一锹一锹的挖着。地上已经有了个不小的坑，坑边躺着一长一短两个影子，长的看身形像个男人，短的似乎是条狗。
刚跑了个毛贼，转头赚了个杀人犯，烛影立刻来了精神，无声跳进院中，伸手在那女子背后拍了一下。女子显然紧绷着弦儿，烛影这么一拍，她手里的锹直接掉在地上，低低叫了一声，惊恐的回过头来。
烛影看到了一张灵透却苍白的脸。
烛影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对面的女子却直接跪了下去，“官差大人，并非民女想要杀他，是他先要下毒杀我的，民女为了保命，实属迫不得已……”
她虽面白如纸，声音却意外的镇定，那语气让烛影瞬间想起她是谁，“你是廖记的掌柜？”
女子一怔，“大人……认识民女？”
铺子里的客人人来人往，她显然无法将眼前这位女官差和某位客人的脸对上。
烛影看着她，并未提起之前的事，也并不用官差的身份压人，只是平静的说：“你说他要毒杀你，是何缘由？”
跪地的女子眼底有泪光闪烁，她开口说起了自己雇人成亲自立门户的旧事，一直说到那位“夫君”意欲侵吞她的财产，下毒害她，眼中的泪始终没有掉下来，淡淡似笼了层雾。她跪在夜半的凉风中，肩膀微微发抖，背却始终挺拔。
烛影安安静静的听她说完，开口问道：“你这后院常有人来吗？”
女子愣了愣，赶紧摇头，“不常有人，自从置下这宅子，后院就一直没得空打理，平常都会锁起来。”
“你叫……”
“民女廖宁儿。”她被这位女官差东一句西一句问得一头雾水，却还是老实答了。
烛影走到地上的男尸身边，用刀鞘扒拉男人的脸，仔仔细细看过他的面相，又大致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量，然后转回头看着廖宁儿，“按你所说，我明日会去调查你丈夫是否买过毒药，如果的确是他买的，就证明你没撒谎，我或许可以帮你。”
廖宁儿愣了，“大人……愿意帮我？”
“先把院子锁起来，什么都别动，一切等我查完再说。”
烛影说到这儿，被阑时打断了，“ 你不是官差吗？你们官差都这么随意？”
烛影冷笑，指了指自己的左心口，“ 官差的心也不是长在当间儿的，你可以随便去问一个官差，看看他们有没有一时心软保过某个可怜人的命。”
“言大人也是？”
“都是血肉之躯，他又能高贵到哪儿去，只不过他的私心藏得更深而已……”
“有道理……”阑时点头，“所以你最后放了廖宁儿？”
“嗯，我的确查到了她那个假夫君买毒药的线索，她说的都是真的。我可怜她过往不易，便让她自己处理了尸体，没对任何人提起。”
“可井下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烛影的喉咙干涩的动了动，似乎口渴了，不过阑时并不打算给她找点水，烛影也只好自己说下去：“我帮廖宁儿瞒下了那件事后，我们俩私下便成了朋友，没过多久，她告诉我，她结识了很多生活凄苦的女子，想要帮帮她们。我自然没有阻拦，很快，廖宁儿又杀了一个男人。这次的男人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人，曾经两次把有孕的妻子打得小产，妻子好不容易生下了一个孩子，他又嫌弃生了个女孩，偷偷背着妻子将孩子卖掉。这样的人死有余辜，我几乎没犹豫，就再一次帮廖宁儿瞒天过海……”
阑时：“有你帮忙，她就越杀越顺手了？”
“算是吧，没过多久，又死了第三个。第三个人是个穷酸画师，为了画出他心里的“意境”，数九寒天竟让妻子穿着薄纱衣站在梅树下给他作画，一站就是三个时辰，妻子冻坏了一双腿，从此成了残废；第四个，成婚之前找人糟蹋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然后以女子身子不洁为由，不肯出聘礼，还向岳父讨要丰厚的嫁妆，岳父为了女儿的颜面，倾家荡产，还去地下钱庄借钱，最后被追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悬梁自尽；第五个，为了做成一笔生意，那男人把生意伙伴带回家，任由对方侵犯自己的妻子；第六个……”
烛影的语调和她的神情一样毫无起伏，像个报账的账房先生。她的记性阑时早就见识过了，即便把那几十个人一一讲一遍，也不会有错漏。不过烛影说到第六个就不再继续了，她侧眸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显然是在担心天亮，“总之，这些男人坏得五花八门，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不把女子当人看。所以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阻拦过廖宁儿杀人。先前几次她还需要我帮忙，后来慢慢的，我也会教她一些防身的功夫和杀人技，她就不太需要我了，只不过每次都会把那些事讲给我听……”
阑时有些好奇，“可是廖宁儿从哪儿认识了这么多受苦受难的女子？”
“这个我也问过她，她说有一个不太见得光的组织，叫无恨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