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织烟说完这话，无声舒了口气，面色间竟隐约透些许明媚，似一株遮于屋瓦下的花终于被挪到了艳阳之地，正肉眼可见的生机勃勃起来。
“近些日子，家中的确有些事让我生疑，不过因为出了人命，没时间细细思量……”她款款起身，“我这就回去查问，二位且容我一日可好？”
谢幽和阑时也站起身，谢幽轻轻拱手，“有劳崔夫人。”
阮织烟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向阑时，“天色已晚，吴姑娘武功卓绝，不知可否送我回家？”
阑时指了指自己，“我？”
阮织烟对她一笑，“嗯。”
“当然可以。”
阑时和阮织烟一道离开，出门前，她回头看了谢幽一眼，谢幽正渺着一双眼往她这边瞧，也不知看不看得清，她无奈，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了谢家，车里坐了阮织烟和阑时两个人。阑时从未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和另一个人靠得这样近，即便是个女子，她也有些不自在。
阮织烟倒是自在的很，一直在找话说：“吴姑娘年岁几何？”
“十八。”
“来京城之前是何方人士？”
“平芜。”
“醉袖居的吴掌柜是你哥哥？”
“嗯。”
“起初我看姑娘的面相，倒像个书香门第的闺秀，我还惊异你这一身好武艺，今日才知竟是生在商贾之家，着实没料到。”
阑时被她问烦了，不冷不热的回道：“我也没料到，姐姐还在户籍司就职？”
阮织烟听懂了，倒也不恼，“吴姑娘别介意，我只是有些羡慕你，才多问了两句。”
“羡慕我？”
“是啊，深宅女子，最羡慕的就是吴姑娘这样，能活得潇洒肆意。”
阑时暗自苦笑，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人羡慕她的，“肆意也有肆意的代价。”
“可你至少不用困在深宅大院里，不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我没有喜欢的事，也没有喜欢的人。”
阮织烟一双凤目仔细打量她，“我还以为你喜欢谢公子。”
阑时反问：“你喜欢他？”
阮织烟想了想，轻轻叹了口气，“谈不上喜欢。十年前，他在京城很有名，才貌双全，又出身名门，我那时虽未见过他，但知道这门亲事是好的，也会暗自欢喜，倘若不是出了那场乱子……原本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成亲的。我家绣娘连喜袍都绣好了……后来，我穿着那件喜袍嫁给了崔琼。”
她看了看阑时，“吴姑娘，我不是喜欢谢幽这个人，我只是喜欢好的。”
“崔琼很好吗？”
“至少在那时是的。我阮家与谢家有旧交，即便退了亲，高门大户也不愿与阮家结亲，崔琼是我那时候能选出的条件最好的男子……你说得没错，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我当年没勇气和谢幽同担风雨，如今自然也没资格再喜欢他。”
“人都是求自保的，谢幽不会怪你，即便阮家没有提出退亲，可能谢幽也会提。他这十年都未娶亲，估计就是怕耽误了哪个女子的终身。”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十年前我爹去退亲，他送了我爹四个字：正有此意。”
阑时忍不住笑了，这又骄傲又不失体面的回答，的确很像谢幽能干出来的。
阮织烟也笑，“谢幽刚才一直叫我崔夫人，恐怕是在提醒我，我丈夫尸骨未寒，我却大晚上跑到别的男人家里……他心底，还是看不起我的……”
“姐姐别多想，他那人就是矫情。”
阮织烟摇摇头，“你不必帮我遮掩，我今日根本就不是去问案子的，若不是你在，我或许真会对他说些不该说的话……谢幽是看透出了我的心思，才会故意让你留下。”
阑时没想到她如此坦诚，干笑两声，“我就说我应该走的……”
“不，你留下的正好，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我除了再给自己找个男人，还有别的事可以做。”
阑时的神情立刻正经起来，“姐姐有凶手的线索？”
她话音刚落，两人的身子同时朝前顿了一下——马车停了。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夫人，到家了。”
二人下了车，管家和丫鬟早就等在门口，丫鬟上前给阮织烟披了件素色斗篷。
崔宅门口的灯笼已经换成了白的，阮织烟站在这凄凄凉凉的光里，人显得有些单薄。她回头对阑时道：“天不早了，姑娘也早些回去休息，明日这个时辰，你来找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阑时：“我现在也有空。”
“我今晚还有些事要做，明日，你一个人来，我等你。”
说完这些，她款款施了一礼，转头进了院门。
旁边的车夫问阑时：“姑娘，我送您回去？”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多谢您。”
阑时对车夫点了个头，想着阮织烟方才的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一直又想不出问题所在。
她放心不下，假意离开，又绕到崔家后院，轻飘飘的跳进墙内。
崔家一切如常。
阑时在屋外足足盯了大半个时辰，一直看着阮织烟喝茶漱口，洗脸梳头，最后关了门窗，熄了灯。伺候梳洗的丫鬟端着盆出来，又换了个守夜的丫鬟进去。
全程没有丝毫异样。
阑时无奈，只能离去。
晚间街上人不多，大多铺子都已经关了，偶尔有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一副着急回家的样子。
阑时一个人慢慢往回溜达。前面不远处，有个人突然从一间铺子门口被推出来，紧接着，那铺子门“砰”一声关上了。
那人似乎并不死心，立刻又转回去拍着铺子的门，“宁儿，宁儿你别关门啊……”
他拍门的声音并不很重，说话的语气也十分温柔，似乎生怕铺子里的人更不高兴。然而他的小心翼翼一点用都没有，没一会儿，铺子里便熄了灯，隐约还能听见里间门开了又合的声音。
那人叹了口气，想要离开。刚一转身，一张白眼红舌的人脸正贴在他面前。
那人猝不及防，低呼一声，后退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眼见着面前的“鬼”转了转眼珠，舌头也缩了回去，变成了一个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混账。
那人咬着牙挤出三个字：“夏阑时！”
阑时揉揉自己笑疼的脸，“你在这儿干嘛呢？”
那人正是吴烬。
吴烬瞪了她一眼，没说话，转头往回走。
阑时抬头看看那铺子的招牌，然后小跑着追上他，“廖记是吧？你惦记的就是这家姑娘？是叫宁儿吗？廖宁儿？”
“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阑时“哦”了一声，却并没有放弃，“你说说嘛。”
吴烬不理她，自顾自往前走。
一直回到醉袖居，俩人进了后门，并排往后屋走，阑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啊，我上次去廖记买衣服，那位姐姐人可好了，怎么偏偏把你赶出来了？你是不是对不起人家了？”
吴烬老大的不乐意，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哥我向来怜香惜玉，我什么时候伤过女子的心？”
“倒也是……”阑时点点头，“那就怪了，我哥一表人才，出手又阔绰，又会哄姑娘家开心，她为什么不待见你啊？”
“她……”吴烬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成亲了。”
阑时惊得一龇牙，“勾引有夫之妇？你这……缺了大德了你。”
“不是，她……我今天打听过了，她那铺子一直都是她一个人操持，根本没人见过她相公，而且她从前也说过她不想嫁人。我怀疑她是怕一个姑娘抛头露面招人闲话，才故意说自己已经成亲了。”
“这样啊……”阑时挠挠下巴，转而又摇头，“那也不行，除非你能确定她没有相公，否则你这就叫不三不四！”
吴烬一耸肩，“我倒是想确定，可是谁去查啊？人都被你派去查玉琵琶的案子了，我现在连个能送信的人都没有。”
“那也不能怪我啊，不查出点有用的，我怎么勾搭谢幽？”
“哦，许你勾搭谢幽，就不许我惦记宁儿？”
“那怎么能一样呢？谢幽他……”阑时的话戛然而止，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怎么在这儿？”
两人说话间正走到了后屋门口，门开着，邱延正在倒茶，在他面前的椅子上，谢幽正安安静静坐着。
此时，屋中的两人同时转头看过来。
邱延放下茶壶，黑脸又透了红，似乎有些尴尬，“姑娘，谢公子说，有事要找你商议，小人便让他在此等了……”
谢幽慢慢站起身，颔首轻道：“吴掌柜，吴姑娘，谢某打扰了。”
按他们俩方才说话的声音，最后几句谢幽必然是听到了。
阑时当年一个人被几十个人追杀的时候都没这么口干舌燥过，她抿了抿嘴唇，“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转身要溜，身后的谢幽叫住她，“吴姑娘，谢某有正事要跟你说。”
他把“正事”两个字说得很重，就差直接说“我没空问你勾搭我的事”了。
吴烬憋着笑，“对了，我才想起来我也还有事儿，邱延，你过来帮我一下。”
邱延很懂眼色，立刻点头，跟着吴烬一起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