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波林上空,悬浮着一座青玉莲台,是为试炼所用之【劫波台】。
十二根青铜【镇时柱】环绕台周。
青铜柱身上,缠绕着汜河凝露凝成的【时锁链】。
每根柱鼎上雕刻青铜兽首,以子鼠、丑牛、寅虎……的顺序依次排列。
逐云端坐青玉莲台中央,台面上浮现十二兽首浮雕。
座下的每片莲瓣上,则皆刻【时墟妖枢】上的妖物众生相。
观台众人只见她闭目凝神,稳居其中。
试炼尚未开始,她的神魂也还未堕入【困敦】试炼幻境之中。
【云影观台】环绕【劫波台】而建。
以鲲尾为檐,流云为地。
这一日,鲲山上近乎所有镇厄人都来了。
甚至一些下山降妖的镇厄人,也都专程赶了回来。
【无相境】中已经许久无人经历【困敦】试炼,并成功进阶为逍遥客。
而逐云可谓众望所归,又是百年来最年轻的【困敦】镇厄人,因此个个都想来看个究竟。
瞧瞧她是否能成为最年轻的逍遥客。
若是当真未满百岁,便进阶逍遥客,那实在可称年少有为。
即便是早已置身修炼事外的绣川与鱼素秋,也难免想要来凑个热闹。
前面的位置,让十二阶镇厄人坐得满满当当。
两人来至【云影观台】最后边,绣川戳了戳鱼素秋,道:“逍云真不来?”
鱼素秋一瞪绣川,一脸像是嗔怪他没有眼力见儿的样子,道:“你让她来,那不是给她心窝子捅刀?”
绣川拿手巾子擦了擦鼻头浮出的虚油,道:“以往试炼不都在汜河河底么?这回怎么把台子搬到【劫波林】上头来了?没得让人沾染暑气。你看我脸上的胭脂都热化了。”
鱼素秋认认真真看他一眼,道:“没事没事,还是很美。”
说着,又往台上看去,语气有点纳闷道:“我怎么瞧着,逐云有些紧张的样子?”
“你不紧张?”绣川道,“我当年回回试炼都紧张得要命,所以过了【协洽】试炼过后,就再也不愿炼下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能在那一关撑下来,已是很厉害了。”鱼素秋很好脾气地应和着。
第九阶【协洽】,也就是未羊的试炼关卡。
两人目下都是第八阶【涒滩】,两个人腰间,也都别着绣川特为二人做的马形环佩。
也就是刘子骥他们上山之后,跟着孤僻的逍云,见人见得少,才会留意不到鱼素秋的阶别。
鱼素秋与绣川二人年纪相差不大。
他们与逍云差不多同时进了【辰溪村】试炼,又一齐上了山,缘分不可谓不深厚。
在【辰溪村】的时候,三人就认识,还曾一同参加过试炼关卡。
这也是为什么,逍云在【无相境】内,跟旁人都不怎么来往,却跟他们俩还有些交情的缘故。
上山之后,逍云直接就上了第九阶【涒滩】。
他们两个,则是一个被定了第十一阶的【阉茂】,也就是戌狗;一个定了第十阶【作噩】,也就是酉鸡。
是以所有人对于居离尘和刘子骥,竟然会被排到第十二阶【大渊献】,都那样瞧不起。
鲲山镇厄人一进门,少说也应该是倒数第二的【阉茂】。
毕竟【辰溪村】的试炼,默认能够参与试炼的,亘息都在大渊献水准。
上山试炼,难度就相当于一次【大渊献】试炼。
通常能通过试炼上山的,都不至于亘息如此之低。
这是实在低无可低了,又不能发配下山,以至只能从【大渊献】做起。
整个鲲山就没有过【大渊献】镇厄人,所以旁人总爱用【大渊献】称呼他二人。
毕竟这称呼足够针对性。
不过,逍云怕伤了他们修习的信心,是以从未告知过二人这一点。
言归正传,虽说试炼都会紧张,但鱼素秋瞧着逐云的模样,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根据鱼素秋的了解,逐云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
今天,哪怕隔得这么老远,鱼素秋却能看出来,逐云的面色不大好,整个人的气息流转,也并不稳定。
试炼当前,若是不能平和心绪进入幻境,决不是好事。
鱼素秋一路观察逐云,浑没在意绣川的叽歪。
当绣川用光符在二人脑袋上布阵时,鱼素秋忽然站起身,掀翻了绣川精心布下的荫凉阵。
她指着青玉莲台上的逐云,道:“要开始了!”
随着她起身,附近许多人也都起了身,纷纷引颈而望。
只听得“嗡——”的一声长鸣。
十二道【镇时柱】射出金光,彼此相连,形成波幕。
试炼刚一开始,众人就发出哗然之声。
原来云层的颜色,本是随着台上试炼者情绪心境变化的。
逐云刚进入试炼,按道理来说,云层应该显现出的,是代表坚毅的金色。
然而所有人都见到,云层翻涌,赤红如血。
赤色为惧。
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令到【困敦】阶最能力卓然的逐云,在第一时间就恐惧到如此地步。
青玉莲台的瓣瓣莲花上,同样布满了血红丝线。
有人观察着,不禁叫道:“是瘟牝土君!”
观台上的看客,虽不能见到试炼环境中的景象。
却可以从青玉莲台的莲花变幻中,大略判断出逐云面对的妖。
【困敦】处十二阶之首,位属子鼠。
试炼中要面对的妖物,便为鼠系妖兽变种。
【辰溪村】的试炼,不过每一关是相应的普通妖兽。
比起上山后的试炼,可以说是简单百倍。
而此刻逐云面对的瘟牝土君,则是鼠系妖兽变种中,最为可怖的一种。
“瘟牝土君,乃饥荒年间被活埋的孕鼠群炼化而成。鼠群受万人踩踏之恨、啃食腐尸之秽、地脉阴气之侵,于九泉下结成鼠母阴丹。每甲子破土一次,以人形鼠相游荡人间,专噬孩童。”
绣川回忆起这妖物的概述,脸上的神色既慌且惊:“这可难了,要是让我去面对瘟牝土君,我情愿死了好过。”
鱼素秋惊讶地看向绣川:“我还以为你久居【云霓阁】,这些妖物的事情,你早就忘了。”
“忘不掉,”绣川眉宇中尽是忧色,“如何能忘,【时墟妖枢阁】内修习的日日夜夜,下山降妖的种种,还有试炼时遇到的那些妖物,至今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你以为我为何不回【蝶梦巣】睡觉?我就是怕【蝶梦巣】里那该死的黄粱枕一睡,又会把我引到【庄周魇境】里,去斗那些该死的妖。”
“糟糕!”
观台上又是一阵惊呼。
只见莲台上的逐云,发梢竟然渐染霜色。
“这是被瘟牝土君吃了命时了?!”绣川娇唤出声。
鱼素秋只顾看着脚下的云层。
仍然是赤红一片。
她心头再次一沉,暗叫不好。
怎么回事?
按道理说,逐云久经沙场。
即便是一开始有些惊吓,怎么会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还没将心绪调整过来。
【劫波台】地面镶嵌的共鸣石,会随着幻境内战斗发出不同啸叫。
这时,那共鸣石内,发出了凄厉婴啼。
“是瘟牝土君在吃婴儿。”
鱼素秋的面色发了白,颤声说着,坐回了椅榻。
红云汹涌,颜色没有半分减退。
鱼素秋知道逐云这回的试炼,怕是凶多吉少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过是观战,甚至连试炼的详情都见不着。
可是她的心绪却异常起伏,让台中央的试炼扰得心神不宁
她紧紧地攥着绣川给她绣的辟邪香囊,口中反复默诵着净心咒:“心若止水,波澜不兴;气若游龙,周流不息。天地合一,万物共生;万法归宗,大道无形……”
绣川见状,嘴里也跟着念起来:“心若止水,波澜不兴;气若游龙,周流不息……”
旁边的人也都个个心中难安,听着他们念,便也跟着念诵起来。
一时间,【云影观台】上,净心咒此起彼伏,闻者心静平和。
然而【劫波台】上的逐云,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
巡云坐在【云影观台】最前面。
他死死地盯着青玉莲台边缘,只见蔓延开密密麻麻的老鼠爪痕。
他皱眉道:“不好,妖气实化蔓延,逐云镇不住了。”
巡云的妻子卓寒霜端坐在他身旁。
她神色冷傲,镇静地望着青玉莲台中央的逐云。
夫妻二人皆为第四阶【单阏】,也是因为夫妻同修,默契非常的缘故,二人所有试炼都结伴进行。
她看着神色痛苦的逐云,目光冷似冰霜:“连她都斩不断的妖气……”
巡云扭头看她一眼,她会意,没再说话。
张阿牛并另几个交好的镇厄人,依次并肩坐在逐云的另一侧。
他们个个看得心惊肉跳,根本不敢出声。
与逐云同为【困敦】阶的边云,这会儿更是坐立不住。
他暗地里小心地握住了自己的劫尘瓶。
想到即将集满的劫灰,又看看【劫波台】上的场景,他的掌心沁出了汗。
他深知自己亘息不如逐云。
如果逐云过关都如此艰难,他很怀疑自己是否有指望,能够顺利通过【困敦】试炼,成为逍遥客。
可是他已经二百八十岁,逐云不过六十岁。
即便这回失败,她还有许多时间。
然则自己如果还不能参加【困敦】试炼,那么就即将在三百五十岁上寿终正寝。
横竖都是死,他紧紧咬住了牙关,暗下了决心。
一切已不由得他抉择。
正当台下众人各怀心思事,青玉莲台上,乍然爆出血红爪牙。
尖牙猛然刺入了逐云的脚踝。
她发出一声痛叫,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瞳孔细若兽瞳,飞速地旋转着,脖颈处青黑色血管暴起。
众人惊呼出声,试炼幻境实化,几乎是前所未有之事。
云层迅速变换着颜色。
从赤到青,又由金转蓝。
更慑人的是,【镇时柱】的光幕上,竟如【蚀妖晷】的晷面一般,
流转起逐云的身影。
只见那光幕上,时而是一垂髫小儿,拍手欢笑。
时而成为及笄少女,在山野中修习心法秘术。
时而又满鬓霜华,在一片虚空中上下求索。
共鸣石上传出了齿嚼碎骨的声音,“咯吱”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劫波林】中鸟兽惊起,纷纷隐入林子深处。
“报掌门……快!速报掌门!”
“上达天听,曷其有极。”
“上达天听,曷其有极。”
绣川与鱼素秋见状,也各自结印,口中念道:“上达天听,曷其有极。”
众人还在喃喃念咒之时,只见亭午虚影已自【镇魂柱】光幕上浮现。
他手中操纵一柄银光刃,直直刺入逐云眉心,自她眼耳口鼻引出黑气。
然而黑气脱离逐云之后,她并未苏醒。
而是依旧双眼圆睁,跪在地上。
她的嘴忽然张开了。
一粒岁核自她口中浮出。
旋即坠地,化作石卵,滚下【劫波台】,落入底下的光阴汜河中。
随着“啵通”一声顽石入水之声传来,逐云整个人瘫倒在莲台之上。
无知无觉,毫无动静,显是死了。
她的模样,已从妙龄少女变为耄耋老人。
甚至比她原本的人间寿元六十岁,看上去还要老上许多。
她整个人像被什么吸干了似的,一点肉不剩。
身上的皮肤紧紧地贴着骨头,身上血脉经络毕现,如老树盘根。
她的皮肤更是发着黑,一头乌发也成了稀稀落落的白发。
油尽灯枯。
【劫尘洞府】的青铜钟声响起。
音波传入众人耳中,那声音众人从未听过。
鱼素秋和绣川自掌门出现后,就一直吓得紧紧抱在一起。
这时听见钟声,鱼素秋战战兢兢道:“这是……这是命时反噬的钟声……”
绣川哆哆嗦嗦回看向鱼素秋,过了好半天,才干涩地张开嘴,说了句:“你快告诉逍云……跟她说说这事,然后,让她来【云霓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