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霍白羽家的小院时,因为被浓烈的血腥气掩盖着,居离尘并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
可是谷娘子带来地动之后,居离尘在院里就察觉到了。
那是一阵很强烈的鹤息。
这里既没有沼泽,也没有湖泊,大荒地里一个破败小院,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鹤息。
完全不符合鹤的习性嘛。
只是那时候,霍雪鸾化神的谷娘子,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个设阵的太守也跑了出来。
霍白羽的娘也突然跳了出来。
每个人都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信息量太大,她也就没有细究这件事了。
可是看到那支琴上鹤羽的一瞬,居离尘的脑子就被点亮了。
霍白羽在给他们讲了来龙去脉之后,特意跟她提到过有件家传的羽衣。
她听故事一向认真,也知道《时墟妖枢》里,的确有“鹤饮月魄千年,蜕羽化霓裳,振衣则罡风裂谷”之说。
只是当时,她没有将故事,与在霍白羽家闻到的鹤息联想到一处去。
现在看到这支鹤羽,她确定与霍白羽家院中,是完全一致的鹤息。
她举着鹤羽,在院中一通寻找。
终于在后院老树下,掘地三尺,挖出了一个破旧不堪的包袱。
包袱解开,羽衣用一根葛布条子捆着,葛布条子已经脏腐得不成样,羽衣却不减半分光华。
白得泛蓝的光芒,在破晓前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显得耀眼无比。
霍雪鸾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在身死之后,还有有怨气伤人的;她也不是平白无故,就能被炼化成谷娘子的。
她本来就是妖。
只不过,她是死后才能成妖的尸解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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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解妖?”刘子骥回想了一下【时墟妖枢阁】里学到的东西,“噢!就是死后重启妖类命时,亡故而假蜕的妖人混血!”
方才逍云和刘子骥正在山洞发呆。
竟听见山洞深处,有婴儿啼哭声传来。
“是我听错了吗?”刘子骥困惑道。
逍云却摸着石壁站起身,侧耳细听一番:“没错,你快去找找看。”
刘子骥看着黑黢黢的山洞,有点犹豫地嘟起了嘴。
逍云斜睨着他,道:“你不去难道我去?”
刘子骥鼓起越发方正的腮帮子,咬着牙往洞里走去。
【无法】感应到他的害怕,一下跳了出来。
它帚柄倒竖,扫把头燃起了熊熊火光。
“行啊你!”刘子骥惊喜地对着【无法】说。
逍云饶有兴味地看着【无法】,道:“要是【劫尘洞府】留【无法】做镇厄扫把,倒是比你能干。”
哭声愈发响亮,他跟随着声音,一步步走进山洞深处。
“这鬼山洞的分叉,像神经一样,别等会儿迷路了。”
他这样想着,一路让【无法】留了火种做记号。
终于在某条岔路的尽头处,他找到了一个婴儿。
这婴儿哭得满面泪痕,声嘶力竭。
身上裹着一件白羽做的衣衣裳。
刘子骥慌忙抱着她出来。
逍云一见这婴儿,也有些吃惊,道:“她就一直在山洞深处?”
刘子骥茫然地点点头:“对啊,你认识啊?”
她见刘子骥一脸不知所谓,更吃惊:“你没认出来?”
刘子骥摇摇头。
逍云道:“你以后不许说居离尘脑子不好。咱们才从她娘的斧子下救了她,你就认不出她了。”
“这是霍白羽?!”刘子骥一听这话,再次低头望向手中的婴儿。
逍云摸了摸婴儿身上的羽衣,细细思索来到乌峡城后发生的一切,发现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自己漏去了许多关窍。
明明霍白羽提过,她怎么就没往心里去?
她从来恨人犯蠢,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恨自己多过恨旁人百倍。
所以腿上的伤,让她觉得心满意足,像是受了些肉体的痛楚惩,心里就好过了。
她越想越气,原本苍白的脸发了红。
刘子骥见她突然手如鹰爪勾起,整个人往后一退:“你干嘛!”
逍云却将尖尖五指,扣进了自己的脚踝伤口处,将已经开始肿胀得透明的表皮一爪撕下。
“惹——”刘子骥尖叫出声,扑上去看她的伤口,“你干嘛!”
逍云面上的肌肉,因疼痛而不自觉地抖动着,嘴角却勾起平静的微笑:“面对敌人如此草率,该死!穿上就能到处飞的羽衣,说给普通人,自然觉得如传说般奇妙。可但凡对妖物有认知的修道人听了,便应当立刻醒悟,这是鹤妖一族传人才会拥有的宝物。”
刘子骥回忆着课本知识:“按照记载,鹤妖生性平和自由。可是妖与人通婚后留下的血脉,如果生下来只有凡人特质,那么会在死后突破凡人命时的生死之限,以尸身重炼,是为尸解妖。
但这样炼成的尸解妖,若是没有经过修行引导,只会是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麻木地活着,完全违背了鹤妖一族本性。
为摆脱死后尸解成妖的命运,鹤妖一族流传雪翎羽衣。除了可以作为法器飞驰天地,更是为他们死后解脱命时,避免化妖。”
逍云颔首道:“你倒记得还算清楚。霍雪鸾是鹤妖后人,那么她只要临死前披上羽衣,便可获得解脱。柳益既然可以用土地炼她,这只能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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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雪翎羽衣不在雪鸾身上,而在霍白羽家。可是为啥呢?”
居离尘摊出两只手,对着左手道:“雪鸾。”
又对右手道:“白羽。”
“雪鸾、白羽……”
她觉得脑子痒痒的,好像马上有什么东西就要跳出来了一样。
她抠抠脑袋,望向了包袱里头,有一封依稀看得出是书信模样的稀软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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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白羽是霍雪鸾和柳益的女儿。”逍云眼中的光意味不明地流转着,“她将女儿和雪翎羽衣,一并托付给了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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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娘撑着孕肚,从前演惯了黄脸武将的丈夫抱着霍白羽。
“小姐,快些走吧。”鸦娘听着门前兵荒马乱。
黄脸也道:“小姐,班主临终嘱托咱们照顾你,再拖下去,真的来不及了。”
霍雪鸾只是将他们往外推:“你们快走,我要是走了,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她将一个蓝布包袱递给鸦娘:“这个你帮羽儿收好。”
说完,她又握住了鸦娘的手,恳切道:“鸦娘,你知道这东西有多重要。我若死了,你若还有机会见到他,把包袱、羽儿一并给他,也算是全了我的心愿。”
门外马蹄“踢踢踏踏”,与喧闹的叫嚷声、脚步声响成一片。
霍雪鸾下死力将他们往门外一推:“快走!照顾好羽儿!”
她将“鸾台”的门一气推上,把木闩抵死。
这才背靠了门,听着女儿在外嚎哭,肝肠寸断。
“柳郎,你一定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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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云的眼神闪烁不定:“我们以为霍雪鸾没有神志,所以没想过,这个梦,不光是柳益的,也是霍雪鸾的。柳益不知道霍白羽的存在,而霍雪鸾也没有完整的神志,所以霍白羽被霍雪鸾放在了魇境深处的山洞里……而柳益不知道的霍白羽,就是这个阵的阵眼。”
刘子骥急得跺脚:“那我们怎么才能让野人知道呢?”
逍云眼中却跳动着一点光:“她会知道的。我相信她。”
“凭啥?”刘子骥脱口而出。
“凭你和她一起扛住了【辰溪村】试炼,凭你们经历了过去这段时间我对你们的教引。我不光信她,也信你。你扪心自问,真的不相信她么?”
刘子骥听了这话,一路以来因为境况危急的心情,终于也冷静下来了。
他望着山洞外,有点自责地笑了:“你说得对,她一定可以。”
“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逍云扶着山壁站起身,“带上霍白羽,回‘鸾台’。我们要里应外合,帮一帮居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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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地底埋得旧了,居离尘将那封早霉烂得不成样的信拿起来时,它化了渣。
她手中结印,满怀希望地对着信道:“五行相济,复本归元。合!”
针线一般的千丝万缕自她指尖生出,开始串联包袱中的纸张碎块。
居离尘喜出望外:“老天,告诉师父!我不是孬种!”
居离尘磕磕巴巴读明白了信,终于明白了鸦娘所有的质问。
她看向霍白羽,想了想,不由分说地将她往肩上一扛。
“抱歉了,不过我知道,逍云一定会这么做。”
她另一只手抓好羽衣包袱,再次往【鸾台】去了。
“太守大人,我倒要看看,你的道心是不是真的那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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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柳益半梦半醒,霍雪鸾仿佛还在为他奏琴。
忽听筝弦“铛”一声断裂,花谢花飞花满天。
“放了他们,否则,我杀了你和霍雪鸾的女儿。”
他惊得坐起身,看着身旁傀儡人偶般的霍雪鸾。
“雪鸾,你听见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见他坐起身,霍雪鸾也机械地坐起身来。
尽管面上还是没有表情,眼中还是麻木的青光。
但柳益在她脸上,竟看出了激动与期盼。
不等柳益回应,她已经站起身,走到了门前,将门推开。
居离尘大大咧咧地站在池心亭顶上,肩上扛着一个人事不省的,身着“雪翎羽衣”的霍白羽。
不过,她肩上的霍白羽,已经开始不安地动弹起来,就像即将睡醒的人。
她将霍白羽从肩上放下,一只手假装死死地扣住霍白羽的脖颈,实则另一只手在霍白羽后腰撑着卸力。
霍白羽的眼球虽仍是一片死白,却不停有泪水涌出,眼皮也微微震颤着。
柳益见到居离尘二人,顿了顿,望向霍雪鸾,再一次不可置信地望向霍白羽。
“雪鸾,她说的是真的吗?那是……那是我们的女儿?”
霍雪鸾青色的眼球泛着光芒,不一时,竟水雾弥漫,滴落下泪来。
柳益见状,心中已知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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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鸾台”早已倾覆。
刘子骥与逍云坐在【无法】上,刘子骥怀中抱着霍白羽。
“让她哭大声点。”逍云道,“不会哄孩子,还不会把孩子弄哭吗?”
刘子骥努力让怀中的婴儿哭,可是婴儿在他怀里,不知为何睡得特别安静。
逍云道:“给我。”
刘子骥将婴儿举给逍云。
逍云刚将她抱在怀中,婴儿霎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响彻整个乌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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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益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的喉头发起干来,半眯着眼,想要看清楚霍白羽的模样。
“女儿……是我们的,女儿?”
柳益怒吼道:“你放开她!”
霍雪鸾也感应到了女儿的危险,她的枯穗般的发丝飞扬起来,骤然如柳枝一般抽出,向居离尘袭去。
居离尘敏捷地闪身一避,携着霍白羽往更高处的檐角跃去。
她有些焦急地看着仍然没有醒来的霍白羽,小声道:“怎么不管用?”
她尽量让自己的脑子飞速转动,突然想到,以前自己做噩梦醒不来,师父就直接把她踹下床。
跌落的感觉,一下就会让人苏醒。
“反正是你的女儿,又不是我的,还你!”
居离尘叫道,同时将霍白羽远远抛出。
“不要!”柳益大叫着,朝霍白羽被扔下的方向跑去。
霍白羽被抛得太高了,这一落下,必然粉身碎骨。
随着柳益的高喊,霍雪鸾的发丝也倏然改变方向,朝着霍白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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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崩落的乌峡城,在婴儿一声声嚎哭中,忽而陷入了静止。
刘子骥见到面前的一切,变得逐渐扁平,继而化作了块块棱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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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霍雪鸾的头发接住霍白羽的一瞬,她泪流满面地醒了过来。
她适应着眼前的光线,霍雪鸾已经将她稳稳接回身旁。
她看了霍雪鸾一眼,轻声唤道:“娘。”
柳益拉着霍白羽看个不住。
他在她脸上找到了自己的模样,也找到了霍雪鸾的模样。
怎么刚才在城外的院子里,他竟没有发现她。
他激动道:“女儿,你是我的女儿。”
霍白羽这才将眼神转向他,神色中全是愤恨。
柳益让她盯得心头发了慌,也就松了手:“女儿……你怎么这样望着爹?”
霍白羽的声音中满是切齿的恨意:“就是你……让我们这三年活在炼狱里,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吗?”
柳益愣住,好半天才开口:“女儿,我们一家三口能团聚了,你不开心吗?”
“霍白羽!”居离尘道,“你身上穿的,就是你娘传家的羽衣,它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它也可以让你娘解脱!”
“闭嘴!”柳益断喝一声。
随即霍雪鸾的发丝朝居离尘袭去。
居离尘无心伤害霍雪鸾,闪身逃开,却仍向霍白羽喊道:“你好好看看你娘,她当真还活着吗?她如今只是一个被塑出来的泥偶,你真的要她这样永远活下去吗?”
霍白羽抬首望向居离尘。
柳益忙拉住她道:“女儿,你别听她的。我们一家子好不容易团聚,我们应该好好在一起生活。以后有你,有你娘,为父于愿足矣。”
居离尘拼命躲闪,却还是被霍雪鸾的发丝缠住了手腕。
只在被触碰的一瞬,霍雪鸾的发丝即刻将她全身缚住。
居离尘并不反抗,只是任由霍雪鸾攻击,继续喊道:“你看,你娘现在…不过是柳益杀人…的工具,尸解妖若想解脱,以羽衣披身,便可安眠。你身上的……羽衣,是真的……你娘将她留给你,是希望你自由地活着……你若真的为她好,就该……”
她话未说完,霍雪鸾的发丝已经将她整个人封入茧内。
霍白羽眼见居离尘被困,急向霍雪鸾道:“娘,你快放开她!”
霍雪鸾只是茫然地朝着居离尘的方向,发丝如枯萎的麦穗,毫无生机地延伸着。
霍白羽忙转向柳益道:“你放开她!”
柳益冷冷一笑,一手拉了霍雪鸾,一手拉了霍白羽,就要往屋中回转去。
霍白羽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看看霍雪鸾,又看着身上的羽衣,猛地一下,甩开了柳益的手。
柳益看出霍白羽心思,急切阻止她道:“羽儿,莫听那道人胡说。你这样做,你娘就死了!”
他想去夺她身上的羽衣,羽衣却生出灼热,让他触碰不得。
霍白羽退后几步,将羽衣脱下扬开,她眼眶发着红,眼底是爱恨交糅的复杂:“我娘早就死了。”
她将羽衣张开,朝霍雪鸾身上披去。
“娘,你是自由的。”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柳益一眼。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