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骥发现自己又躺在了霍白羽家的院子里。
他跳起身,欣喜若狂道:“她做到了!野人真的做到了!”
他又手搭凉棚到处张望:“野人呢?”
逍云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裙上的灰:“你是不是白痴?她自然是跟柳益在一处。”
刘子骥一拍脑门,他又回头看看房内,喊了一声:“那个,鸦娘婶子,你醒了吗?”
屋内悄无声息,他忙跑了进去,又立刻蹿了出来,冲逍云道:“不好了!那个婶子怕是在柳益对付我们之前,就已经在她儿子身边自尽了!”
逍云并不理他,只是释出【归辰璧】。
“都不打紧,一切该回归正轨了。”
刘子骥紧张地看着逍云。
只见她结印念道:“逆乾转坤,阴阳逆旅;太虚玄光,轮转溯时;炁返鸿蒙,道衍归一;宙合回元,敕令成真!”
刘子骥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看电影快退一样。
霍白羽出逃的身影、鸦娘追出去的身影、她们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一一倒放后退。
上一次【悖岁】的时候,他昏过去了,并没有亲眼看到整个过程。
这次看到整个过程,他感觉有点头晕,又趴在院墙上吐了一会儿。
“俺不中咧。”
他再次不中,觉得居离尘拿的药不行,还得亲自去【天道笔锋】找一找。
一切逆转了。
居离尘上一秒还被头发缠得险些休克,下一刻,自己只是站在寂静无声的园子里。
【悖岁】了,他们回来了!
居离尘高兴起来,一刻都不耽误地就要出城。
还没走到城门口,抬头一看顶上的波幕结界。
“好吧,这回得等你们救我了。”
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在城门附近找了棵大树倚靠着,小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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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云看着尚且平静的屋内,沉声念咒。
不一时,伴随着“嗖嗖——”之声,一个布包就飞到了她手里。
打开一看,正是“雪翎羽衣”。
“走吧。”逍云道。
刘子骥若有所思,看着和梦中婴儿身上一模一样的羽衣,还没转过神:“走哪儿去?”
“挖谷娘子的老坟。”
刘子骥看逍云走得自信满满,问道:“你知道她埋在哪儿修炼的?”
“我还不至于这么失败。”逍云的语气中,带着被冒犯的深深不满。
刘子骥看她步履轻快,知道梦境里的伤,确实不会真的影响到她。
旋即他又想到,即便影响到了,退回十二个时辰之前,什么都好了。
还好,那伤那么重,如果是真的,怕是要落病根了。
停停停,到底为什么这么关心她啊。
刘子骥为了转移注意力,赶紧追上去问道:“喂,咱们这个【悖岁】,是只能倒回去十二个时辰吗?”
“还不够吗?”
刘子骥叹口气:“哎,你说要是能回到十八年前,该有多好。”
“回十八年前干嘛?”
“让柳益不要走啊,让他好好陪着霍雪鸾,不也就没后面这些事了。”
“你是真不开窍还是假不开窍啊?”逍云停步回转身,叉腰歪头看着刘子骥,一脸费解。
“你在他的梦里待了那么久,还不明白吗?他放不下功名利禄的,你再让他选十次百次,他也只会功成名就,然后等着升官发财死老婆之后,再找老相好再续前缘。”
刘子骥看着再次变得寸草不生的土地,百感交集起来:“为什么人能自私到这个地步啊。”
“我管他自私无私,他也不是什么影响历史的大人物,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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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逍云点好的位置,不用她说,刘子骥也看出,只能是这里了。
焦枯的土地上,有一片呈暗金色漩涡状干裂。
中心辐射出十二圈焦黑裂缝,显然是土地精元被吸食的征兆。
裂缝深处如火山岩浆一般,偶尔鼓出拳头状气包,破裂时喷出带腐肉味的黄烟。
逍云的用脚蹭过那干裂的焦黑裂缝,暗金色的碎屑立时飞溅而出。
逍云道:“看好我现在要结的印,跟着做。”
刘子骥马上立定站好,学着逍云的样子,将中指压拇指成环,余三指竖直如剑锋,右手小指勾住左手环口。
登时,二人指尖迸射出紫色光芒,刺入了暗金漩涡的中心。
刘子骥听见地底下似乎传出了铁链崩断之声。
接着,逍云双手拇指与尾指互扣成六边形孔隙,食指向地弯曲如钩,用力一拔。
刘子骥就听轰隆隆雷声传来。
城门方向的波幕结界如云气一般,朝着这边而来,被土地迅速吸进。
“这是逆转了炼妖阵的气息流向,用来哺育城池的精气被回收了。”逍云道。
随着结界滚滚而来的,还有居离尘。
“喂!”
刘子骥远远看她过来,也高兴得连蹦带跳,伸长了双臂开始挥舞。
“在这儿呢!”
这么一场梦的功夫,他感觉跟居离尘分开几辈子了。
居离尘本就在城门口附近,眼看结界消退,所有云气都朝着一个方向汇去,便也知道往这边来了。
刘子骥拍着她的肩膀,赞许道:“真牛!一个人就能破了柳益的魇境阵法。”
“嗐,”居离尘跟刘子骥在一起久了,也学会了许多他的腔调,“不足挂齿。”
逍云在旁道:“认真些!”
居离尘看看刘子骥,刘子骥忙向她用嘴型道:“跟着做。”
逍云咬开右手食指,血珠弹射瞬间,她以右手剑指冲天引雷,右脚往地上一跺。
地面火星四溅,十二道焦黑裂缝同时爆开。
逍云咬破舌尖,向裂开的地底喷出血雾,劈手入土,将一副枯骨拉出。
她朝刘子骥与居离尘叫道:“羽衣!”
刘子骥扬开“雪翎羽衣”。
他将羽衣另一端扔到居离尘手上,双人迅速将立起的枯骨身上一缠,将霍雪鸾的尸骨紧紧包住了。
三人将霍雪鸾的尸身送至一棵枯柳下。
掘地三尺,将尸骨埋下。
眼见逍云在土地上画完符咒。
“这就……结束了吗?”
刘子骥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居离尘指着柳树,惊异道:“你看!”
霍雪鸾所埋葬的这棵柳树,迅速开始抽新芽。
从埋葬她的地里,开始升起亮晶晶的劫灰。
刘子骥和居离尘忙不迭地拿出劫尘瓶开始收集。
逍云装好劫尘瓶,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
她酒窝深陷,笑靥如花道:“土地活了,柳益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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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找到柳益时,他还懵然不知发生何事。
他只知道【蜃楼阵】被破了,却不明就里。
他冲上街头,见到百姓们恍如隔世地在城中游走着,他的眼神迷茫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发疯般朝城外奔去,正好碰上了逍云一行人。
“你们!”柳益见到三人修道人的打扮,顿觉不妙。
逍云却也不给他多说话的机会,直接释出了【蚀妖晷】,开始念咒启动。
柳益见到面前三丈高的光阴轮。
见到自己的人生在轮内渐次浮现。
【蚀妖晷】上流转过他的寒门出身、他贫寒中苦心孤诣的求学,他跋山涉水的赶考。
以及,他和霍雪鸾短暂的相遇。
再接着,就是他的官场风流、他的高门嫁娶、他重归乌峡城。
他与一道人窃窃密谋。
他自愿交出的执念梦境。
他亲手埋下的霍雪鸾的尸骨。
他在被【蜃楼阵】困住的乌峡城中,度过的一日又一日。
他看得入了神,忘了魂,却又惊觉:原来霍雪鸾在他的生命中,竟只有那么短暂的停留。
刘子骥震惊道:“【蚀妖晷】还可以装人吗?”
就在他问完这句话的当口。
十二道星芒自二十八宿迸射,缠绕成捆妖锁链,链环由沙漏组成,循环往复流淌着。
蚀轮转至柳益命盘中的“罪业辰”,晷针化作饕餮吞日状的金光。
被罩住的柳益,周身泛起湮雨雾色。
他的罪孽早在那个烟雨朦胧的清晨,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逍云逆转晷针,柳益整个身体扭曲倒转着变小。
最终变成一个婴孩形态。
随着缠绕晷轮的光阴链开始倒流,柳益最后的身影,消失在日晷上。
居离尘和刘子骥愈看愈沉默。
逍云已然将收了柳益的【蚀妖晷】放进了袖中。
“咱们要把他装回【岁烬洞府】炼了吗?”居离尘紧张道,“人也能炼吗?”
“他有什么好炼的,”逍云像是觉得恶心,“我只是要把他带回去,扔进晦空。他这么喜欢妖,还把好端端的人炼成无休无止、无知无觉活着的尸解妖。那我就让他也试试,在没有岁月长短的晦空里,好好和里头数不尽的妖物待着。”
刘子骥倒吸一口气:“所以【岁烬洞府】属于是判死,【晦空】是无期徒刑?”
“谁说无期,有的可以出来,”逍云俏皮一笑,“只是柳益出不来了而已,他喜欢困住别人,就让他也品品永生被困的滋味。”
再回到霍家小院时,霍白羽正坐在灶台旁,盯着最后一块儿父亲发呆。
鸦娘在房里,给为衽抹着身子。
三人走进去屋内时,鸦娘吃了一惊:“你们是谁?”
逍云递给她一个精巧的小瓷瓶,也不知她什么时候备下的:“这是镇厄丸,给你儿子吃下去,他就好了。”
鸦娘听了这话,不自主地动作先行,伸手接过了瓶子。
逍云继续对鸦娘道:“此药不可用水送服,需舌抵上颚运津液化之,同时观想五脏光气。服药三刻后,他会吐出病秽污血。此后斋戒七七四十九日,自可康复。”
“等等!”
霍白羽从外面跑进来,她慌张道:“你们是什么江湖术士?要给我弟弟胡吃些什么药?”
他们现在都知道了,今天霍白羽原本打算去交换为衽,让他替她死。
看到有人要医为衽,她慌了起来。
居离尘同情地望着她,尽量放轻声音道:“霍白羽,外面的土地可以长草了,你们不会饿死了,你可以活下去了。”
刘子骥听到她夹着嗓子说话,心中暗暗有点好笑。
这个居离尘,一看就知道圣母心大爆发,心里同情霍白羽得很。
逍云将一包种子递到霍白羽手上:“拿去种了,今年秋天,便可得丰收。”
鸦娘和霍白羽对视一眼,鸦娘先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三人道:“三位莫非是神仙?”
逍云没有说话,只是手中凭空多了一杆玄黑色狼毫笔。
这笔一出,那三个人似乎被定住了。
鸦娘和霍白羽还跪在地上。
为衽歪在床上。
逍云用狼毫笔,在三人面前凌空书写起来。
她一边写一边向居离尘与刘子骥道:“你们看好了,这是【因果笔】,只要将《岁书》中原本记载的他们的命史,在他们面前写下,命运就会自动融入他们的时间线。一切便会照《岁书》所记载,去正确发生了。”
居离尘都努力理解着这件事,刘子骥已经明白过来。
他半是迷惘,半是恍然地点着头:“还能这样,你们居然……能写命运?”
“写命运?”居离尘听到刘子骥这言简意赅的总结,顿时醒悟。
直到看见逍云写下:“……有霍氏女,终其一生,绵延子息,常使乌峡城外,香火不息……”时。
居离尘看着这一切,忽然大叫一声:“不行!”
逍云并未受到影响,只是继续写着:“你别跟着刘子骥学大喊大叫那套。”
居离尘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话,她满面惊愕,道:“这家人做过什么,我们都知道。他们这样互相憎恨蚕食过的一家,难道还要继续一同生活下去?还要……繁衍子息?!”
刘子骥也觉得有点膈应,在旁道:“是啊,何况这个为衽……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当初霍白羽明明可以走掉的,他非不让,占着那啥不那啥……”
逍云已经写完了字,回过头看着二人,面无表情道:“终归是要发生的事,只要继续发生就好,如何发生并不重要。”
见二人似乎仍然难以接受,逍云脸上带了点自以为诲人不倦,其实颇有威慑性的笑意。
“也是时候让你们知道了。作为镇厄人,降妖并不是我们存在最重要的意义,甚至不是鲲山炁宗对人间的意义。”
刘子骥心中已经大略猜到了一些:“你们该不会是……时间管理局吧?”
逍云有些惊讶地望向刘子骥,却并未动手做什么出格的事。
她只是点头道:“你这说辞倒新鲜,的确,我们是要管理时间,你们记住,镇厄人最重要的使命,就是找出历史发生的错误加以干涉。确保历史按照《岁书》所记载的路径,正确发生。”
刘子骥半张了嘴:这对吗?这不对吧。不是说好的修仙升级,那打怪不就好了。
怎么画风一直在转,跟八号风球一样,现在还要负责塑造正确历史了?
这个世界好像比他想象的,要更复杂。
居离尘也被说得云里雾里,只问道:“你一直说《岁书》,究竟是什么?”
逍云并未正面直接回答,只道:“前番我前往紫泽城,正是因为司府那个倒霉儿子司阳,石碑写在《岁书》中的人,我虽不知他将来有什么作用,但《岁书》言明,他不应该死在你们出现时,更不应该死在一个小丫鬟、或者说小妖手里,所以必须加以纠正。
至于上一次,我为什么不能处理卢申,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掌门说,《岁书》上有他的名字,他就不是我能随便料理的人。”
见刘子骥欲言又止地要追问。
逍云抬了抬手,制止了他:“鲲山炁宗最重要的宗门典籍,是洞悉历史的神谕,名曰《岁书》。《岁书》记录着所有发生过、以及尚未发生的历史,掌门会依此检查,历史有没有按照既定发展。
但凡《岁书》没有记载的,我都可随意处置,比如你们见过的甄道士,司城夫妇,秦秀中,李霁,还有柳益。可只要《岁书》上有名姓的,我就必须将正确的因果线,写入他们的命运,让一切按照《岁书》妥善发生。
当然了,也有一些与历史不相符的人和事,意外乱闯,歪曲了原本的路子,那么这些人,也是会被处理掉的。”
说到这里,逍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居离尘和刘子骥一眼。
这一眼,令居离尘与刘子骥遍体生寒。
刘子骥可以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一本书写定的。
也可以接受,历史是循环往复发生的注定。
但是,他们也是和时间历史不符的人,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也会被除掉?
刘子骥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靠在了居离尘身后。
逍云没让他们害怕多久,接着道:“不过嘛,你我草芥一样的小人物,不会影响历史,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她并未将斯须之事,向两人和盘托出。
一切完备,三人便要返程【无相境】。
居离尘还在看着远处霍家的小屋。
刘子骥唤她:“干嘛呢,走了。”
逍云也回过头,微瞪了瞪眼:“磨蹭什么?”
居离尘用脚在地上蹭着,没有理会刘子骥。
听到逍云说话,她还是下定决心,走到了逍云面前。
她情真意切道:“逍云,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你不是只按照那个什么《岁书》做事的,对不对?
霍雪鸾不做谷娘子,柳益被关进晦空,都是对的……可是霍白羽……为什么要让她在这里生孩子生到……什么终其一生?”
刘子骥悄悄去按她,可是没有按住。
逍云冷眼道:“你一定要这个时候,在这事上,与我论个究竟吗?”
居离尘忽然激动起来:“咱们也是女子,她还那么年轻,就合该生孩子生到死么?”
刘子骥知道,她母亲就是生她走的,她对这事放不下。
逍云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趁早离开鲲山为好。”
一听这话,刘子骥急了,怎么一下就说到撵人上头来了,这可是他和居离尘最担心的事。
他忙道:“不走不走!这就是个立场观念问题,不至于,真不至于。”
却不知居离尘听逍云一下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一下就呆愣在了原地。
她有些不相信:“逍云,你说什么呀?”
逍云厉声道:“嘴里口口声声还说是我的人,什么总与我一边,我就知道都是假话空话。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不差你一个。”
刘子骥急得团团转,恨不得两边捂嘴。
居离尘竟还有一丝理智,没有被逍云这一刀刀的话拿住,她没有顾得上自己的去留,仍努力求告着。
“逍云,算我求你了,真的不能放走霍白羽吗?只需要七七四十九天,霍雪鸾就会灰飞烟灭,到时候把羽衣交还给霍白羽,她想去哪里都可以。这是她娘和她最大的心愿,咱们松一松手,不成么?”
刘子骥一听这话,就知道惹事了。
这不是在对逍云最看重的门派岁法不敬嘛。
果然,逍云的脸上原还带着些气愤,听了这话,神色突然就转圜回来。
她冷漠地看着居离尘,道:“ 看来你根本就没信过我,也不懂我。我告诉你,今天不是门派宗法要你走,而是我要你走。”
听她的话说得如此重,居离尘先是怔住,眼眶跟着就红了。
她点点头,道:“好,你让我走,我便走。”
说完,居离尘一挥【无涯】,飞身向远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