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雨后，柳生执着霍小姐的手。
“非有行媒不问名，眼下该说与我知道了。”他言辞恳切，情深款款。
霍小姐眼中灼灼，望着柳生：“叫我雪鸾。”
————————————
“雪鸾！”
柳益再也控制不住，大步奔向日思夜想的霍雪鸾。
只是在他高喊出声的那一刻，还有另一个声音同时响起。
“小姐！”
柳益这才见到，一个妇人正站在那破败的院门前。
原本以为，城外早已无人，不想竟这么巧，偏偏有人出现在这个节骨眼，打扰他与霍雪鸾重遇的清净。
柳益不满地上前，挡在霍雪鸾身前。
“你是什么人！”他厉声喝止来人。
那妇人跌跌撞撞，停在了霍雪鸾近前。
她不是因为柳益的呵斥停下脚步，而是因为她看清了霍雪鸾的面目。
妇人与柳益离得近了，柳益才见到，那妇人嘴角那颗红痣，在灰头土脸的面上，仍然明晰。
他大惊道：“……你是……鸦娘？”
那日他抬手掀帘，风吹琴谱。
绾双鬟的丫头先就叉腰站在他面前。
嘴边一颗红痣，很是灵动。
实在是意外，柳益狂喜道：“鸦娘，你竟然还在。”
原来旧梦当真可以重温，霍雪鸾身边站着个鸦娘，一如当年二人亭中邂逅。
他回身对着霍雪鸾，将她扳过来，正面朝着自己。
霍雪鸾一张苍白的脸上，泛着青幽幽的光，如新麦幽绿。
她双目无瞳，看上去如人偶一般，来来去去，口中只能复述两个字。
“柳郎、柳郎。”
柳益在她脸上看个不住，好像完全看不出这张脸有什么异样。
他只是欣喜若狂道：“鸦娘，你看，你看呀，我把她带回来了。”
柳益眉开眼笑一阵，却又突然转喜为怒，回首怒斥鸦娘道：“你为何不陪着她？！”
鸦娘原是被霍雪鸾的模样吓住，继而又见着了十八年前就人间蒸发的柳益。
她显是没料到会见着柳益，那惊讶更胜过见到鬼偶似的霍雪鸾。
她呆看柳益，竟至一句话说不出。
到她能出声说话时，柳益听着她那锈刀刮铁一般的刺耳声音，重温旧梦的喜悦就冷了一半。
再到听清她说的话时，那点高兴就全冷了。
“陪着她？”
鸦娘深陷的眼剜着柳益，声调提得极高：“陪她做什么？是陪她日复一日地等你？还是陪着她，等到城内战乱也不走？等得所有人都逃了，独她还在等你？等到……等到城内弹尽粮绝之时，她竟被人……”
“我知道她被人怎么了。”
柳益的脸色阴沉下来，几乎恶毒地望着鸦娘。
————————————
三年前，柳益回到【鸾台】。
他问旁人：“这里不是【鸾台】吗？”
一旁卖番薯的小哥道：“你说那戏台班子？早垮了。里头的小戏子早不知卖了多少次了。”
听闻此言那一刻，柳益也觉得自己可笑。
是啊，距离上一次来到乌峡城，已经十五年了。
如今才想起来去找霍雪鸾，似乎真是太晚了些。
戏班子散了场，小戏子可能被卖了。
可是霍雪鸾到底是班主的女儿，多半是被安排嫁了人，早为人妇了。
当初自己伪造了先祖与大姓之家的联宗谱牒，才得以进帝师赶考。
一朝考中，自以为就要春风得意，却不得举荐。
为求高升，无奈忍性，索性攀了大姓之家，做了个文学掾。
待攒够了本，缴了任官钱，走马上任讨了个县令的差，才勉强娶了个旧姓名门女。
好在靠着姻亲关系，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多年来，心中没有一日忘却霍雪鸾。
然面对自己的境况，却也不敢做什么，负了这一路的艰辛。
怕被妻子发现端倪，他更是连那一支白羽都深藏起来，生怕着了痕迹。
旧年妻子过身，他又接了调令来乌峡城。
满心以为天赐良机，旧梦可温。
他笑自己不知年月过而年岁长，竟以为霍雪鸾还能在原地等着他。
柳益看着破败的【鸾台】，问那小哥：“这园子很不错，难道戏班子没卖了它换钱？怎地就这样丢空在此？”
边上一个卖鱼老叟沙哑着嗓子，慢悠悠道：“哪有人敢进去。”
这话奇了，一处园子而已，怎么会让人不敢进去？
柳益追问道：“为何？”
老叟道：“这地方闹鬼闹了十几年。当年赤方叛军围城，城里的人听到风声，逃的逃走的走。
这个戏班子的人都跑了，唯独里头有个唱旦角的，好像还是班主的女儿，那是死活不肯走。
最后城里被围得没吃没喝，她一个女人家留在园子里，通乌峡城的人都知道。有天夜里，一伙人先就向她下了手。
也不知是不是那女子怨气实在太重，那伙人没多久全都死了。后来平了叛，这地方也有人想买来重新修葺了用。可但凡有人一进这里，都会被病气魇住，后来也没人再问了。
你说说，也不知那女人，怎地就这么死心眼，一定要守在这里。我当初听说，她像是要等人……”
老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柳益已经踉跄着扑进了【鸾台】里。
————————————
鸦娘看着柳益，满目戏谑道：“你今天才回来，会不会太迟了些？”
柳益听这话，不自觉气弱，嗫嚅着：“我三年前，便回来了。”
“三年前？”鸦娘尖笑出声，“你三年前才回来么？十八年前相遇，说好考完便归，你当时许诺小姐，考完即刻归，你的即刻，竟然是三年前吗？！那前面的十五年，去了哪里呢？！”
柳益默然。
成了谷娘子的霍雪鸾，无怨无悔地站在原地，并不像鸦娘那般激愤。
柳益的双眼，与她没有瞳仁的双目，静相对视，愧不能言。
过了一阵，霍雪鸾的身子又坚决地转向了院内。
柳益有些着急起来，问道：“雪鸾，我在这里，你为何一直要往那边去？”
鸦娘见状，瞳仁打了个闪烁。
她灰黑的牙齿咬住了苍白的唇，看向了院内的霍白羽。
柳益这才从霍雪鸾身上移了视线，回头看，却见院内竟还站了几人。
适才地动山摇，居离尘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仇怨深重的两母女都拖了出来。
鸦娘一出来，正正对上化了形的霍雪鸾。
原本失魂落魄的她，在看到故人的一瞬，一时竟重有了精神。
她满腔仇怒叱了柳益，眼下再提不起半分精力。
霍雪鸾显然已经化为精怪，虽还没有神魂，但鸦娘却知道，霍雪鸾一定在看霍白羽。
旁人不明白，只有她清楚，她知道自己再奈霍白羽不何。
她看着霍雪鸾，衣袖揩了眼角泪，拜了一拜。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冲霍雪鸾道：“小姐，我没有对不住你的托付……”
说罢，掩面跑回了屋里。
柳益瞧眼前几人，显是修道之人装扮，虽不知哪门哪派，却也立时警惕起来。
他再次挡在了霍雪鸾身前，用整个身子护着她。
柳益并未留意到，瑟缩在居离尘身后的霍白羽。
霍白羽有些畏惧地望着那谷娘子。
她从没见过怪力乱神。
人间现世，血肉模糊，她不怕。
精怪现身，却让她有些慌神。
她小声问身前的居离尘：“这是……妖怪，对吗？”
居离尘手边还架着几乎虚脱的刘子骥。
她冲霍白羽点点头，又问逍云道：“逍云，你用了什么法子，怎么就让谷娘子自投罗网了？”
逍云对面前的柳益视而不见，慢条斯理道：“这太守的功夫不到家，炼妖还要用【蜃楼阵】辅助，同时又要用妖力反哺阵法。我想，他既然设阵为炼谷娘子，妖成了，他总会出来。
妖最受天道厌弃的厄运邪气，这对妖邪来说大补。尤其是即将功成之时，厄运之人须臾便可助它们突破瓶颈。现成一个活饵在这儿，我就试了试。”
逍云看似随意地朝刘子骥抬手一指。
刘子骥有气无力道：“不客气啊……天生我才必有用嘛……”
居离尘鼓励地用力捏了捏他：“好样的，好一句天生我才。”
柳益听逍云这样说，显然已对他所做之事了然。
这与他预期见到霍雪鸾的场景不同，他有些紧张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逍云并不放柳益在心上。
刚才他和鸦娘的对话，她听得清楚。
撇开他以土炼妖，祸害一城的丧心病狂之举。
单说负心无信，逍云就已经不屑再与此人搭话，心下已经计划起来，应该如何料理整治他才痛快。
居离尘只是恍然点头：“怎么说？还是用【蚀妖晷】收了她吗？这次可以让我试试用【蚀妖晷】吗？那咒我已背熟了。”
逍云道：“她这才炼成的精怪，还犯不着用【蚀妖晷】。”
她取下胸前的压襟配环，托在手中。
居离尘日日瞧见逍云佩戴这物，并不知是法器。
这会眼见那东西从鹌鹑蛋大小，一下就变成了一块饼大的圆盘。
“这是什么？”她惊异道。
“【归辰璧】。”逍云道，“你们上次，不是对【悖岁】好奇得很，这便是用来【悖岁】的法器。”
柳益眼见那青玉璧在逍云手中立起，缓缓沿中轴旋转着。
璧身雕刻精细，正面是紫微垣星图，背面是十二地支神将。
璧孔嵌套银环，璧缘十二颗玉珠正缓缓滑动，在月光下曜然生辉。
他心中一沉，这群来历不明的人，恐怕不好对付。
尤其是看样子为首这个女子，年纪轻轻，言谈举止却倨傲至极。
他不动声色握住了霍雪鸾的手。
居离尘却侧头小声问刘子骥：“【悖岁】是啥？”
刘子骥本来就虚得不行，听到居离尘还向他发出白痴提问，吃力地冲她道：“你什么毛病……这都能忘……【悖岁】就是……就是司府那次，她让一切回到了一天前……”
居离尘豁然道：“对哦，只要回到一天前，也就没这谷妖这档子事了。”
她侧头望了霍白羽一眼：“还能救下不止一条人命。”
柳益虽不了解他们的本事底细，可这一句他听得明白。
回到，一天前？
他们竟然有拨转时间的能力？
这意味着什么？
若是回到一天之前，就还未到霍雪鸾炼成形的日子。
他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用土地炼妖之事。
这做法，端的是冲着挑了整件事的根去的。
那他三年的期盼，三年的等待，岂非化为乌有。
柳益侧头望向霍雪鸾，一只手轻柔地拨弄着霍雪鸾诡异飘扬在风中的发丝。
那谈情的神色看来很是不合时宜。
“雪鸾，”他的声音里满是柔情，“相府高人说过，你若醒来，我便能让一切睡去。”
霍雪鸾的声音空灵得像是没有任何情绪。
“柳郎，我助你。”
话音落下，二人同化烟气，杳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