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云不由自主地踮足走动起来。
她低头一看,自己脚上踩着一双三寸金莲绣鞋,正从一个戏台幕布后转将出来。
“我是谁?”
脑海中却起了白茫茫的雾,弥漫五感,她看不见自己的过去现在。
只有个声音在她脑中呢喃:“乌峡烟雨笼霓裳,水袖未抛曲绕梁。半世妆成台上月,一声啼碎镜中霜。”
“是了,我是个戏子。”她像是忽然有了神魂。
逍云脸上挂了亮相的笑意,一抖水袖。
但见她乌发如云,鬓边点翠。
上襦是水绿色绸子,一条杨柳腰勒得巴掌细。
一袭月华裙上,佩环叮咚作响。
袖子才刚甩出,台下一人“哎哟”一声。
那人竟被她的水袖打中了眼睛。
逍云瞧台下这书生眼生,又觉熟悉。
书生身边,一个画了黄脸的高大男子,朝台上的她笑道:“打神告庙就罢了,倒是不必连过路的人也一齐打了,冤枉得很。”
一面笑着告诉那书生:“这是我们霍班主的女儿,你可小心,别惹了她。”
逍云含笑看那书生往院内走去。
她打功架欲盘卧在地,摆个卧鱼嗅花。
身子才刚歪下,就觉坐上个软蒲团。
原本还看着的台下一排排座椅,被薄帘在她眼前虚虚一遮。
帘子再被人抬手掀开时,她见到是刚才被她打中的书生。
戏台立柱,成了亭台合围的紫檀木棂花槛窗。
帘外风急。
书生掀开帘子,风往亭里灌去,吹起几页曲谱。
正巧贴在他襟前未干的墨迹上。
逍云身旁一个双鬟丫头,叉腰站在书生面前。
丫头怒目道:“谁许你进来的!”
逍云也就笑了,叫退了丫头,眼望着书生。
书生不由地低下头去,将胸前的几张纸拿下来,将曲谱交还丫头。
丫头接过,不满道:“又要再抄过了。”
书生忙道:“小生的字还看得,让小生再帮小姐抄去。”
逍云低头笑,再抬眼,书生已经坐在她身旁,正在收拾案几上的纸笔。
“你记心倒好,只三日就都背熟了。”
他似无意道:“你这回作这个小姐,是在元宵灯会见着那书生的,倒也新鲜。”
逍云心中无名火起。
她知道眼前的书生是要去赶考的。
她怎么知道书生是要去赶考的?他说过吗?
脑中的声音又呢喃着:即便是此刻在身边,终究也是捉不住。
为何要捉住?
她看向书生,这个书生……她很熟悉么?
为何又好像有许多纠缠。
情从何时起,却说不上来。
但若说无情,为何又会生出满腔怨愤。
她对两人的未来早有预期,从来才子配佳人,她算什么,下九流的戏子。
她听到尖利的话语从她口中而出:“那里又新鲜了?说来说去,书生总是命好的。
倒没听过,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也能摇身一变成凤凰。”
书生却道:“我若高中,定介绍一个好门户给你。”
逍云道:“那你便去。”
她拿手指头缠着绢子,往他脑门子上戳去。
软绸绢子随着她的动作,落在书生脸上。
夜色潮水一般淡去。
【鸾台】外墙,青瓦结露。
“你也要留我一份信物才是。”
书生将自己的葛布发带,郑重绑在她的钗上。
“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
他二人同声唤住对方,又同声说了相似的话。
菱花镜里轮番游走日月。
梆子声敲碎了晨昏。
钗上绑着的葛布再未拆下。
偶有粉蝶停在褪色的葛布上。
唱错的词变成爹爹的暴喝。
三丈水袖抛起,再抖落不出从前的涟漪。
菱花镜也消瘦了。
好在她的期盼没有被辜负。
“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逍云看着书生,他的睫上糊着灰,头上满是风霜结的壳。
从前听戏文,总要等上三五七年,才算是一段完整篇章。
“他们让我曲意奉承高门大户,才肯举荐派我做个外县主簿,我才不愿做那起小人。”
逍云瘦削的肩头在他手心里发颤:“不该这样的,你不该这样置前途不顾。”
“要什么前途呢?”书生笑得意气,“与你才是前途。”
霜华结在书生的鬓边,转眼融进了乌发。
书生双鬓斑白,手中提着茶壶,一一往台下看客的杯中满去。
他抬眼望戏台子上。
逍云双脚如踩云端,凌波移动,引得台下一众叫好。
书生看她的眼里仍有光,他跟着叫好。
热闹的锣鼓声忽被喝止。
众人循着回首望去,一遍身绫罗的肥头富户携了一众小厮,气势汹汹立在进门回廊处。
“霍娘子,父债女还,跟了我,自然少不得你的好。”
富户说着,直直往台上去攀扯逍云。
台下观众见起了乱子,生怕被牵连,慌忙奔走。
书生见状冲上前想要拦,被富户身边的小厮拦住,接着一拳打在地上。
那富户挟了逍云就要走,令众小厮道:“打死他!”
那抹着黄脸的汉子,和其他戏子也想来拦,无奈富户人多势众。
逍云被富户钳了去,远远见到拳头雨点似也落在男子身上,她往书生那头伸长了手:
“相公!”
书生想去拉回逍云。
可是背上被千斤重的力道压着,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见她被拉走。
书生眼中最后见到的画面,是逍云一头碰在了身边的柱子上。
他见状心如刀绞,一口鲜血喷将而出,头一歪,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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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中再次呼吸到空气,刘子骥觉得脸上又被什么软熟的东西打了一下。
千金小姐装扮的戏子转将出来。
他的心口就被砂纸酸涩地摩挲了,像是早想见她。
亭内偶遇,戏子笑意盈盈望着他。
“你再给我抄了来。”
继而又是夜雨。
转眼又是别离。
刘子骥还没等放榜,就回来娶了她。
虽然改了籍,从了良,仍被有心之人扬出。
“有辱斯文!”
“婚姻失德,此人不堪大用。”
“帏薄不修,升迁无望。”
“只是此事,也不是毫无走展。”
当日与刘子骥同场赴考的同僚给他递了个点子。
“霍氏貌美,名扬帝师,以此女换权,结通家之好。”
刘子骥不从,很快被罢了官,却还是留不住妻子。
刘子骥看着妻子被带走时涕泪涟涟,忽然有点醒觉。
他觉得她是自己的妻子,是那个他一见倾心,红氍毹上身姿卓绝的戏子。
但她也好像是另一个人。
可那种熟悉感,却又不像是他妻子。
再一次见檀板袖云开。
又临池阁,为琴音伫。
见过两次的雨夜烛泪将烬时,又到了“鸾台”故地辞行日。
刘子骥看到眼前的女子,只觉得心中她的模样越来越熟悉。
她脸上的表情也似乎起了变化。
她的模样不再娇俏,没了深情,没了临别依依,反微蹙了眉。
在刘子骥取下葛布时,她指了指停在自己钗上的蝴蝶。
四月清晨的烟雨中,哪里来的蝴蝶。
“还不明白吗?”
“等我回来。”
两人同时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
随着女子这句话,刘子骥看见一段段落下的雨往天上飞去。
眼前的人和景像是被江南小镇的烟雨浸润开来。
瓦檐在流淌,屋宇在融化,像是被研开的墨块一般,重岩叠嶂地坍塌。
眼前倒流的雨猛然间爆裂出无数面棱镜,照着刘子骥茫然无措的脸。
他望回适才与他喁喁细语的情人的脸,忽然变成逍云怒瞪的双眼。
“你个笨蛋!怎么还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