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君姊高台坐,针线难成双
任远宁2025-03-28 13:513,488

  寅时三刻。

  檀木浴桶浮起轻烟,李霁的手轻搭在浴桶边缘。

  卢申的弟子将一小盅青灰色泥浆,倒入浴桶之中。

  清水表面无风起浪,李霁的皮肤浸泡在水里,逐渐呈出一种青灰色鳞光。

  

  逍云又变成了那胖胖的喜娘。

  在一旁卢申弟子的监视下,她用一把鱼骨磨成的梳篦,缓缓为李霁梳着披落的长发。

  “一梳举案齐眉,二梳比翼双飞,三梳儿孙满地……”

  

  李霁听着这梳头礼的吉祥话,心下只觉惨然。

  你也是听着这样的吉祥话,走入那火坑里的吗?

  如果真是举案齐眉,倒也好。

  可惜都是谎。

  

  逍云梳完头,向那弟子福了一福,道:“姑娘要起身穿衣服了,您在这儿看着,不合适。”

  待那弟子都出去了,她扶着李霁从桶中走出。

  一旁的衣架上是新娘喜服。

  银白色罩袍在烛火下,流淌出幽光粼粼。

  逍云刚才一见这罩袍,就已心中有数,只是暂且按捺。

  

  李霁问逍云道:“我原本的衣服呢?”

  逍云道:“在旁边呢。”

  李霁道:“我想穿在里面,可以吗?”

  逍云看看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粗麻布衣服,并没问缘由,只道:“好。”

  拿过给李霁时,她手一触那衣服,似乎衣服还有夹层,中间缝了东西。

  她感应到没有异样,将衣服递给李霁穿上。

  她留意到李霁的手,摸了摸她方才觉得夹了东西的位置。

  

  逍云向李霁直言道:“我信你,你也必须信我。”

  李霁的手微微一顿,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心思。这里面的东西,只是一张麻布绢子,是……我重要的信物。”

  逍云点点头,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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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木墨染槐花汁,一笔一墨是相思。

  七岁那年,她与阿姐在河边洗荇菜。

  待天黑齐了,两人并头趴在河边大青石上看星。

  阿姐用柳枝做笔,蘸着碎木花汁写字,像是把天上星子落下的光华,都连成了金兰契,一并描进了粗麻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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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霁在逍云的服侍下,穿好了冰冷的吉服。

  阿姐从前连初秋起霜的日子,都不愿意去河边,嫌水冷。

  而这衣服冰寒刺骨。

  无数细密鱼鳞拼接处的罩袍上,每一片鳞片略微翘起,风过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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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姐曾告诉李霁,“君心”二字要打尾勾。

  因为女书的笔画,定必要像潭中月影一般,带点起涟漪的弧,写出来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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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罩袍的下摆边缘起了暗红水纹,似血染浞河,浸染开了血肉之躯。

  砗磲粉混合了河泥。

  逍云轻轻挥手,李霁面上勾画出了面谱。

  河泥遇到空气,变成锈红色。

  逍云帮她整理好发丝,又为她戴上了头冠。

  李霁一张脸被苍白头冠一压,更显红得惨烈。

  

  整根鱼骨制成的头冠,骨节分明,被打磨得光滑如玉。

  头冠中央镶了那块作为信物的玄玉,仿佛河伯的凝视。

  鱼冠两侧各垂下一缕细长的鱼骨链,相击成乐。

  李霁一手紧紧掐住鬓边落下的鱼骨链,骨节都发白了。

  她恼道:“你说这些,究竟是做给谁看的?”

  逍云淡淡道:“总之不是给那个河伯看的。”

  

  见她穿戴完毕,逍云问道:“准备好了?”

  李霁重重点头。

  “走吧。”

  逍云为她推开了房门。

  

  喜轿已经等在郡守府门口。

  整个轿子由鱼骨搭出框架。

  轿顶则是鱼鳞交错相叠。

  半透明的帘角上,还坠了螺壶。

  逍云闻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腥气传来,掩鼻皱眉道:“非得做成这样么?”

  一旁的轿夫是卢申的四名弟子。

  其中一人对喜娘道:“好了,喜娘可以退下了。”

  

  另一人却对那轿夫耳语几句。

  那人脸上,立时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笑容,又冲喜娘道:“喜娘!留下,跟我们一块儿去河边。”

  逍云动作夸张地一甩绢子,应了一句,便跟在了喜轿旁边。

  另一人递了个枕头给她:“这是合欢枕,你抱好了,等会儿跟在轿子旁边走。”

  

  辰时到。

  

  鱼骨轿子碾过本就裂痕斑斑的青石板路。

  “嗑哒、嗑哒。”

  一声声敲在李霁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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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阿爹修过河伯庙后,带着她和阿娘,连夜逃去三百里外的庸岭。

  从此每半年,李霁掐着更漏声,守在渡口的青石阶上。

  只等着卖货郎,捎来缠着苎麻线的竹筒。

  里面除了一封阿姐的信,总还有一些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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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霁从轿子里望出去。

  百丈红绸蜿蜒如水蛇蜕。

  十六抬妆奁,全都蒙着这朱砂染就得的红绡。

  朝霞红日透过,更显血红。

  最末一台描金箱,似乎摇摇晃晃,“乒乓”作响。

  

  “那是什么?”李霁小声问道。

  逍云捧着合欢枕,走在轿子旁边。

  逍云看看一旁的轿夫,故意用欢快的语气朗声道:“这都是姑娘的陪嫁,今年人牲管够,也好求求河伯他老人家,晚些再娶下一个。”

  “什么?”李霁失声道,“他们……他们是给我陪葬吗?”

  逍云跟她打着眼色,道: “不关事,姑娘好好做你这一程路的新娘子就好。”

  

  长街两侧挤满了民众。

  他们喜气洋洋地望着送嫁队伍。

  今天这队伍,要从辰时开始,在全郡绕上整整三圈。

  教全郡的人都见识见识,这十里红妆嫁河伯的气派。

  也算是让全郡人都沾沾这送嫁的喜气,提前庆祝天灾将解的盛事。

  

  沿街许久都没有开过的铺子,今日如正月初五启市一般,门户大开。

  绸缎庄的钱掌柜靠在门边,嶙峋指节敲着手中的茶盏,笑得见牙不见眼。

  钱庄东家捧着精心上釉的河伯像,跪在路边,哭喊着“河伯慈悲”。

  药铺又在煲药了。

  杜大夫提前拿出了藏药,把店铺里的储水全都用上了。

  他一早就开了炉灶,熬上了枇杷膏这类润燥的药。

  途径时,李霁闻到了枇杷膏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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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还记得,有一年收到竹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装了枇杷膏、封得严实的青瓷瓶。

  半年前的信里,她说喉痛。

  阿姐竟亲煎了枇杷膏送来。

  可这相隔半年的药,送得也太迟。

  

  阿姐最后一次托货郎送来信,是三年前。

  一封“待嫁书”,并一支酸枣木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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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啪啪”的拍掌声,和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传来。

  路边的一群小儿,正用皴裂的手掌,合着送嫁队伍的唢呐声,拍掌欢唱着。

  唢呐声太尖利,刺破了晨雾。

  挤在前边的老叟,因为鼻腔干燥,在强音的冲击中流出了鼻血。

  但他仍面带喜色,大张着干裂的嘴喊着:“河伯纳喜!”

  

  李霁看得心惊,收回目光。

  难怪小时候,每逢河伯嫁娶,阿爹阿娘从不让她去看。

  离了东邺郡,他们也从不提这事。

  她那时年纪小,过了几年,便将这事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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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收到阿姐的待嫁书,她不明就里,负气回过一封信去:

  君姊高台坐,妹心乱如麻。 

  日头照花楼,针线难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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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霁紧紧地抓着手中的酸枣木钗。

  直将手心戳出血珠来。

  这便是,你最后见到的光景吗?

  

  轿外鞭炮炸响,李霁的手一松。

  烟雾缭绕中,逍云掀开了轿帘。

  

  东邺郡的槐花,许多年没开过花了。

  鞭炮在河边干枯的槐树边上,炸出漫天灰白碎屑。

  如槐花铺天盖地凋零,为这场婚事下了一场素雪。

  李霁逐渐远离喜轿,每一步都觉心沉。

  阿姐。

  

  十一月的正午。

  浞河仍泛寒光。

  随着李霁步步走向河边,一个巨大的漩涡,自河心骤然现形。

  旋即越来越大,几乎搅动整个河面。

  

  漩涡中心,一青铜祭坛自血红河水中缓缓浮出。

  覆满水藻的台基上,早已起了无数条细缝。

  郡中人群跟随着送嫁队伍,齐齐来到了河边。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了各式装水容器。

  只等新娘出嫁,河面恢复如初,便可取水回家。

  

  卢申早已等在河边,青铜祭台一经升起,他便在民众面前展示神力。

  足尖点水,凌波向祭台行去。

  河边众人见状,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连夜糊就的送亲船,看上去很不结实。

  船头贴的不是红双喜,而是“献瑞”二字,

  随着李霁往船上一站,船头微动,那字往冰凉河水里浸上一浸,即刻成了一泡污。

  

  待嫁妆箱奁全部上了船。

  卢申微一偏头,其中一个抬轿的弟子,忽然钳着“喜娘”也往船上去。

  逍云作势大呼小叫地挣扎着:“你们抓我做什么!我只是个喜娘!”

  那个弟子道:“师父说了!需要有人下去伺候新娘子,请吧你!”

  逍云假意挣扎得更起劲了,却还是被推上了船。

  

  送嫁船缓缓来至祭坛边上。

  卢申将三足铜斝浸入祭坛的凹槽中。

  他口中念念有词,唱着祝祷词。

  逍云侧耳细听,完全听不明白他唱的是什么。

  她嘴角微微一弯,知道卢申不过是在胡念,装神弄鬼。

  

  接着,卢申抓过李霁。

  他一把拨开李霁身后的发丝,在李霁的后脖子上,用尖甲快速画符。

  李霁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指尖行至符尾处,特意剜深了三分。

  

  他压低声音,在李霁耳边狠戾道:“可怜你魂飞魄散难伸冤。”

  他双手捧出一把玉刀。

  李霁一见,劈手将刀夺了过来。

  卢申正以为她要做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却见她只是自持玉刀,在手中一划。

  她冲着卢申骄傲一笑,伤手捏成拳,成串血珠滚落河中。

  

  卢申满意笑道:“你倒乖觉。”

  眼见河中掺了李霁血水的河流逐渐非同,他用铜斝在河中舀起一杯河水。

  李霁接过了河水。

  她眼看杯中通红的河水,里面有不计其数的红色浮游生物。

  她看上去有些作呕的样子,皱着眉半天不敢喝。

  卢申厉声道:“璇枢应晷,琼卺交酹;鸾俦麟趾,黼帐芝蔚!”

  李霁没听明白,微一愣神,看向逍云。

  逍云点头哈腰道:“姑娘,意思是合卺交杯的时辰到了!快喝吧!”

  说着拼命用眼神威胁着,让李霁快些喝酒。

  

  李霁听罢,也只能捏着鼻子,饮下河伯血酒合卺交杯。

  血水入口的一瞬间,河水血色在河面收网般聚拢成绺,逐渐归为一束,接着朝河底灌去。

  岸上众人狂叫欢呼。

  逐渐清亮的河水中,可见岸边人影齐齐整整,正朝着祭坛这边鞠躬作揖。

  

  祭坛中央猛然开出一条裂缝。

  李霁一个站立不稳,逍云忙上前搀住了她。

  祭坛中央逐渐裂出一条向下的台阶。

  李霁像是着了魔,双眼怔怔,推开逍云,自己顺着阶梯,朝着祭坛深处走去。

  

继续阅读:37.降妖不能靠蛮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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