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
檀木浴桶浮起轻烟,李霁的手轻搭在浴桶边缘。
卢申的弟子将一小盅青灰色泥浆,倒入浴桶之中。
清水表面无风起浪,李霁的皮肤浸泡在水里,逐渐呈出一种青灰色鳞光。
逍云又变成了那胖胖的喜娘。
在一旁卢申弟子的监视下,她用一把鱼骨磨成的梳篦,缓缓为李霁梳着披落的长发。
“一梳举案齐眉,二梳比翼双飞,三梳儿孙满地……”
李霁听着这梳头礼的吉祥话,心下只觉惨然。
你也是听着这样的吉祥话,走入那火坑里的吗?
如果真是举案齐眉,倒也好。
可惜都是谎。
逍云梳完头,向那弟子福了一福,道:“姑娘要起身穿衣服了,您在这儿看着,不合适。”
待那弟子都出去了,她扶着李霁从桶中走出。
一旁的衣架上是新娘喜服。
银白色罩袍在烛火下,流淌出幽光粼粼。
逍云刚才一见这罩袍,就已心中有数,只是暂且按捺。
李霁问逍云道:“我原本的衣服呢?”
逍云道:“在旁边呢。”
李霁道:“我想穿在里面,可以吗?”
逍云看看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粗麻布衣服,并没问缘由,只道:“好。”
拿过给李霁时,她手一触那衣服,似乎衣服还有夹层,中间缝了东西。
她感应到没有异样,将衣服递给李霁穿上。
她留意到李霁的手,摸了摸她方才觉得夹了东西的位置。
逍云向李霁直言道:“我信你,你也必须信我。”
李霁的手微微一顿,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心思。这里面的东西,只是一张麻布绢子,是……我重要的信物。”
逍云点点头,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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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墨染槐花汁,一笔一墨是相思。
七岁那年,她与阿姐在河边洗荇菜。
待天黑齐了,两人并头趴在河边大青石上看星。
阿姐用柳枝做笔,蘸着碎木花汁写字,像是把天上星子落下的光华,都连成了金兰契,一并描进了粗麻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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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在逍云的服侍下,穿好了冰冷的吉服。
阿姐从前连初秋起霜的日子,都不愿意去河边,嫌水冷。
而这衣服冰寒刺骨。
无数细密鱼鳞拼接处的罩袍上,每一片鳞片略微翘起,风过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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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曾告诉李霁,“君心”二字要打尾勾。
因为女书的笔画,定必要像潭中月影一般,带点起涟漪的弧,写出来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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罩袍的下摆边缘起了暗红水纹,似血染浞河,浸染开了血肉之躯。
砗磲粉混合了河泥。
逍云轻轻挥手,李霁面上勾画出了面谱。
河泥遇到空气,变成锈红色。
逍云帮她整理好发丝,又为她戴上了头冠。
李霁一张脸被苍白头冠一压,更显红得惨烈。
整根鱼骨制成的头冠,骨节分明,被打磨得光滑如玉。
头冠中央镶了那块作为信物的玄玉,仿佛河伯的凝视。
鱼冠两侧各垂下一缕细长的鱼骨链,相击成乐。
李霁一手紧紧掐住鬓边落下的鱼骨链,骨节都发白了。
她恼道:“你说这些,究竟是做给谁看的?”
逍云淡淡道:“总之不是给那个河伯看的。”
见她穿戴完毕,逍云问道:“准备好了?”
李霁重重点头。
“走吧。”
逍云为她推开了房门。
喜轿已经等在郡守府门口。
整个轿子由鱼骨搭出框架。
轿顶则是鱼鳞交错相叠。
半透明的帘角上,还坠了螺壶。
逍云闻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腥气传来,掩鼻皱眉道:“非得做成这样么?”
一旁的轿夫是卢申的四名弟子。
其中一人对喜娘道:“好了,喜娘可以退下了。”
另一人却对那轿夫耳语几句。
那人脸上,立时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笑容,又冲喜娘道:“喜娘!留下,跟我们一块儿去河边。”
逍云动作夸张地一甩绢子,应了一句,便跟在了喜轿旁边。
另一人递了个枕头给她:“这是合欢枕,你抱好了,等会儿跟在轿子旁边走。”
辰时到。
鱼骨轿子碾过本就裂痕斑斑的青石板路。
“嗑哒、嗑哒。”
一声声敲在李霁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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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阿爹修过河伯庙后,带着她和阿娘,连夜逃去三百里外的庸岭。
从此每半年,李霁掐着更漏声,守在渡口的青石阶上。
只等着卖货郎,捎来缠着苎麻线的竹筒。
里面除了一封阿姐的信,总还有一些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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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从轿子里望出去。
百丈红绸蜿蜒如水蛇蜕。
十六抬妆奁,全都蒙着这朱砂染就得的红绡。
朝霞红日透过,更显血红。
最末一台描金箱,似乎摇摇晃晃,“乒乓”作响。
“那是什么?”李霁小声问道。
逍云捧着合欢枕,走在轿子旁边。
逍云看看一旁的轿夫,故意用欢快的语气朗声道:“这都是姑娘的陪嫁,今年人牲管够,也好求求河伯他老人家,晚些再娶下一个。”
“什么?”李霁失声道,“他们……他们是给我陪葬吗?”
逍云跟她打着眼色,道: “不关事,姑娘好好做你这一程路的新娘子就好。”
长街两侧挤满了民众。
他们喜气洋洋地望着送嫁队伍。
今天这队伍,要从辰时开始,在全郡绕上整整三圈。
教全郡的人都见识见识,这十里红妆嫁河伯的气派。
也算是让全郡人都沾沾这送嫁的喜气,提前庆祝天灾将解的盛事。
沿街许久都没有开过的铺子,今日如正月初五启市一般,门户大开。
绸缎庄的钱掌柜靠在门边,嶙峋指节敲着手中的茶盏,笑得见牙不见眼。
钱庄东家捧着精心上釉的河伯像,跪在路边,哭喊着“河伯慈悲”。
药铺又在煲药了。
杜大夫提前拿出了藏药,把店铺里的储水全都用上了。
他一早就开了炉灶,熬上了枇杷膏这类润燥的药。
途径时,李霁闻到了枇杷膏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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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得,有一年收到竹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装了枇杷膏、封得严实的青瓷瓶。
半年前的信里,她说喉痛。
阿姐竟亲煎了枇杷膏送来。
可这相隔半年的药,送得也太迟。
阿姐最后一次托货郎送来信,是三年前。
一封“待嫁书”,并一支酸枣木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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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的拍掌声,和着孩子们的欢笑声传来。
路边的一群小儿,正用皴裂的手掌,合着送嫁队伍的唢呐声,拍掌欢唱着。
唢呐声太尖利,刺破了晨雾。
挤在前边的老叟,因为鼻腔干燥,在强音的冲击中流出了鼻血。
但他仍面带喜色,大张着干裂的嘴喊着:“河伯纳喜!”
李霁看得心惊,收回目光。
难怪小时候,每逢河伯嫁娶,阿爹阿娘从不让她去看。
离了东邺郡,他们也从不提这事。
她那时年纪小,过了几年,便将这事丢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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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收到阿姐的待嫁书,她不明就里,负气回过一封信去:
君姊高台坐,妹心乱如麻。
日头照花楼,针线难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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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紧紧地抓着手中的酸枣木钗。
直将手心戳出血珠来。
这便是,你最后见到的光景吗?
轿外鞭炮炸响,李霁的手一松。
烟雾缭绕中,逍云掀开了轿帘。
东邺郡的槐花,许多年没开过花了。
鞭炮在河边干枯的槐树边上,炸出漫天灰白碎屑。
如槐花铺天盖地凋零,为这场婚事下了一场素雪。
李霁逐渐远离喜轿,每一步都觉心沉。
阿姐。
十一月的正午。
浞河仍泛寒光。
随着李霁步步走向河边,一个巨大的漩涡,自河心骤然现形。
旋即越来越大,几乎搅动整个河面。
漩涡中心,一青铜祭坛自血红河水中缓缓浮出。
覆满水藻的台基上,早已起了无数条细缝。
郡中人群跟随着送嫁队伍,齐齐来到了河边。
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了各式装水容器。
只等新娘出嫁,河面恢复如初,便可取水回家。
卢申早已等在河边,青铜祭台一经升起,他便在民众面前展示神力。
足尖点水,凌波向祭台行去。
河边众人见状,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连夜糊就的送亲船,看上去很不结实。
船头贴的不是红双喜,而是“献瑞”二字,
随着李霁往船上一站,船头微动,那字往冰凉河水里浸上一浸,即刻成了一泡污。
待嫁妆箱奁全部上了船。
卢申微一偏头,其中一个抬轿的弟子,忽然钳着“喜娘”也往船上去。
逍云作势大呼小叫地挣扎着:“你们抓我做什么!我只是个喜娘!”
那个弟子道:“师父说了!需要有人下去伺候新娘子,请吧你!”
逍云假意挣扎得更起劲了,却还是被推上了船。
送嫁船缓缓来至祭坛边上。
卢申将三足铜斝浸入祭坛的凹槽中。
他口中念念有词,唱着祝祷词。
逍云侧耳细听,完全听不明白他唱的是什么。
她嘴角微微一弯,知道卢申不过是在胡念,装神弄鬼。
接着,卢申抓过李霁。
他一把拨开李霁身后的发丝,在李霁的后脖子上,用尖甲快速画符。
李霁只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指尖行至符尾处,特意剜深了三分。
他压低声音,在李霁耳边狠戾道:“可怜你魂飞魄散难伸冤。”
他双手捧出一把玉刀。
李霁一见,劈手将刀夺了过来。
卢申正以为她要做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却见她只是自持玉刀,在手中一划。
她冲着卢申骄傲一笑,伤手捏成拳,成串血珠滚落河中。
卢申满意笑道:“你倒乖觉。”
眼见河中掺了李霁血水的河流逐渐非同,他用铜斝在河中舀起一杯河水。
李霁接过了河水。
她眼看杯中通红的河水,里面有不计其数的红色浮游生物。
她看上去有些作呕的样子,皱着眉半天不敢喝。
卢申厉声道:“璇枢应晷,琼卺交酹;鸾俦麟趾,黼帐芝蔚!”
李霁没听明白,微一愣神,看向逍云。
逍云点头哈腰道:“姑娘,意思是合卺交杯的时辰到了!快喝吧!”
说着拼命用眼神威胁着,让李霁快些喝酒。
李霁听罢,也只能捏着鼻子,饮下河伯血酒合卺交杯。
血水入口的一瞬间,河水血色在河面收网般聚拢成绺,逐渐归为一束,接着朝河底灌去。
岸上众人狂叫欢呼。
逐渐清亮的河水中,可见岸边人影齐齐整整,正朝着祭坛这边鞠躬作揖。
祭坛中央猛然开出一条裂缝。
李霁一个站立不稳,逍云忙上前搀住了她。
祭坛中央逐渐裂出一条向下的台阶。
李霁像是着了魔,双眼怔怔,推开逍云,自己顺着阶梯,朝着祭坛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