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交六椀菱花窗上贴着红双喜。
李霁独自坐在床上,边上是一身干净衣服。
她并没有换衣,仍然穿着自己的粗麻旧衣。
拔下自己头上的钗,她将钗轻轻一扭。
里头一缕精光透出,她眼中透着杀意。
她抬手轻轻拂过鬓边伤疤,眉宇间尽是坚毅:“这一天,终于到了。”
门外响起叩门声,她将钗重新在头上插好。
“进来。”
一个胖胖的喜娘,满脸喜气地走了进来,道:“姑娘,卢仙长有请,咱们该去过文定了。”
李霁点点头,起身随她去了。
她看一眼床上的衣服,有点纳闷,这喜娘怎么不叫她换衣服。
门口两个守卫见二人出来。
喜娘眉开眼笑地朝守卫道:“烦请您在前边儿开路。”
其中一个守卫黑瘦高挑,眉目清隽。
但回过头来看向李霁时的眼神,又有两分憨直。
另一个只是打量着她,眼中满是疑虑。
李霁跟着他们往卢申的丹室去,一路只顾低头走路。
郡守府内的景象,她来时已经见识了。
东邺郡内民不聊生。
但这郡守府内,竟还有一汪清潭,中间竖着湖石假山,周围繁花似锦环绕。
她心中恨得切齿,脸上却不敢表现。
经过游廊,正见一班守卫经过,想是子时交接,就要轮岗。
喜娘跟他们打着千儿,四人停下脚步,等着守卫走过。
眼见换班守卫行过。
喜娘在旁道:“问名和请期都不用了,可是纳采、纳吉、纳征还是少不得。姑娘还请快着些,别误了时辰。”
李霁低沉地“嗯”了一声。
又走了两步,她忽然发现,刚才那班侍卫过去了之后,似乎没了动静。
她心中疑惑,回过头去,见那些侍卫正僵直地停在原地。
再回过头,喜娘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我有话跟你说。”
一旁两个守卫也叉腰看着她,那个满眼疑虑的率先开口,道:“我们长话短说,你可听仔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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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暗室的天花上,垂落的蛛丝结成不明卦象。
一旁的青铜鼎中不见火光。
只是冷冰冰、阴森森地伫立着。
卢申坐在寒玉案前,笔蘸朱砂,正在黄纸上写所谓的“婚书”。
李霁跪在冰冷的龟甲地上,她看向案头河泥砚,微微皱眉,只觉腥臭难忍。
这地下室里,恍惚还能听见水声潺潺。
她刚才下了九十九道阶梯,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身处地底深处,也不知这水流声从何而来。
楚弗仁站在一旁,脸上神色很是难受。
他最讨厌来卢申这丹室。
这间丹室,在他华美的郡守府里,就像白璧上的一抹垢。
哪怕深藏在地底里,偶尔半夜辗转,他想到自己身下有这样一处所在,都觉难忍。
可是想到卢申过去、以及未来,可以给他的厚利,他只得忍了。
就像眼下忍耐卢申所谓的“三书六礼”仪式。
这事他已经见过无数次,然而还是不惯。
河伯又不是真要娶亲,也不知做这些手段给谁看。
依他说,这三年不搞活祭,有“影市”牟利足矣。
丹室内只有他、卢申,并眼前的少女李霁三人。
他看那李霁倒很镇定,低头敛目,不知心里头在想些什么。
不要紧,想什么都不要紧了。
过了明日午时,她便可以去和她阴曹地府的爹团聚了。
卢申写完婚书,微笑站起身。
他打开身后的一口铜箱,从里头拿出了一尾鱼。
这是一条死得不能再死的鱼。
它身上的鳞片七零八落,鱼鳍破碎不堪,像是被撕碎的破布,耷拉在鱼身侧。
鱼身腐烂肿胀,露出些泛黄的稀疏鱼骨。
“这是纳采,”他嘶哑着嗓子,朝李霁道,“我会将这尾鱼放入水中,若是它游走了,便是河伯愿意要你。”
楚弗仁粗暴拉过李霁的手。
卢申割开李霁的手指,挤了三滴血,滴在鱼身上。
接着他掀起地上一块龟甲。
李霁惊愕地看到,这龟甲地板掀开,底下竟然是一条暗河。
她收回手,将伤口放入嘴里吮吸一下。
然后忿忿将一口污血吐在地上。
卢申将手上这尾滴了李霁鲜血的鱼,扔进暗河之中。
鱼直直地落水。
接着李霁就见,这已然腐败的鱼,竟然从水中跃起,继而又跌入水中。
听着游水声,像是已然走远。
卢申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他似乎终于放心下来。
他走过来,在李霁发丝上一抚。
李霁猛然抬起头,卢申已经摘下了她的木钗。
他握在手上看了看,道:“你身无长物,就以木钗一支,作为嫁妆吧。”
李霁原还想夺,也只能无力地垂下双手。
东南角的青铜镜上映出她的侧颜,她忽发觉不对。
丹室的门明明就在她背后,可是青铜镜内,却看不见丹室的门。
只能看见一些光斑游走。
李霁跪坐的膝盖微微挪了一挪,心中暗记下镜廊折射光斑的移动路径。
“哗啦”一声水响。
头先那一尾鱼,突然又从暗河里弹出,跌在丹室内的龟甲板上,溅了满地的水。
那鱼的身上多了一样东西。
卢申弯腰捡起鱼,鱼在他手上化成了一块黑玉。
他冲李霁狞笑,将黑玉递给楚弗仁。
楚弗仁清清嗓子,道:“水府敕牒已录芳名。玄圭为聘,水文合契,永镇河宫。”
他将黑玉往李霁胸前一放,黑玉便挂在了李霁脖子上。
顿时,李霁只觉得整个人被浸入了水中,呼吸不上来。
她奋力用手去扯那玉牌。
玉牌纹丝不动,她渐渐感觉,像是有水漫过了她的眼耳口鼻。
片刻后,空气重新涌入她的口鼻。
李霁瘫坐地上,扶着自己的脖颈,说不出话来。
“楚郡守,你送她出去吧。”
楚弗仁慌忙点头,他厌弃地看着地上的鱼,生怕被那水溅到自己名贵的袍子上。
他是片刻不想再在这里待了。
一推李霁,两人一同出了丹室。
静默无言走完台阶,一出去,楚弗仁便将李霁交给正在等待的守卫。
“把她带回去。”
又对喜娘道:“寅时一到,为她沐浴更衣。”
喜娘喏喏地应了,又与守卫将她押回房内。
喜娘与李霁二人进入房内。
踏入屋内之前,喜娘向门口的守卫严厉一瞥。
两个守卫立刻立正站好,道:“放心,我们会盯好。”
门一关上,喜娘便问道:“怎么样?”
李霁道:“他把木钗拿走了。”喜娘在自己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
此刻,李霁见眼前竟是个圆眼桃腮的姑娘,看上去跟她年龄相仿,也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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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李霁去暗室之前,逍云与扮成守卫的居离尘、刘子骥,已经迅速跟她说明来意:他们想要去卢申的丹室。
李霁原还有些犹疑,她不知道面前三人究竟什么来头。
但听说他们是想去降河伯之后,她看看他们,再想想自己的目的,就卸下了大半防备。
眼见他们竟能让身后的士兵停住。
这手段,绝非她可比。
既然是敌人的敌人,那便是朋友。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心中立刻就下了判断。
反正此行凶险,她也没想过回头。
见她同意,逍云立刻从身上拿出一根,同她头上一模一样的发钗,道:“你的发钗,一进去就会被妖道发现有蹊跷,到时候你假意嫁河伯的愿望,多半也就落空了。你拿上这一支钗戴好,婚前三书六礼,你没有嫁妆,到时伺机将这发钗给卢申,就说是你的嫁妆。不过我想,他们要做戏做足,不用你说,他也会要你身上一件信物。钗上我已经落了咒,他一触碰,便能被我驱使。”
“好。”
李霁接过发钗,见果然与她头上的一模一样,当即取下自己的发钗,与逍云做了交换。
“第二,我猜测,这丹室之内,一定有可以关照室内的玄光镜。我现在会对你施一道法,你只消找机会,将血点在丹室里。你的血珠自会找寻丹室内的光镜,模糊画面。”
刘子骥在旁听着,知道逍云这是在拆监控。
“好。”李霁听了,又是郑重点头。
逍云口中念念,在她额上轻轻一点,将一道光符打入了她体内。
“第三。大凡这些术士,他们的丹室之门的关窍,都在内里,我需要你帮我看一看,他的这扇门,有什么特别。然后尽可能描述给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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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二人独在房中,逍云单刀直入:“那丹室,有什么特别的吗?”
李霁道:“旁的还好,就是我在丹室里面时,发现那丹室的门,从镜子里看不见,只有一些光点在上面移动。”
“光点移动?”逍云咬咬嘴唇,“你能记得,具体是怎么移动吗?”
李霁点点头,向逍云细细比划了。
逍云看明白她比划出的移动图案,心中就有了计较。
“血呢?混入内室了吗?”
李霁道:“嗯,他割了我的手指,滴在一条死鱼上,我就趁机装作处理伤口,吸了口血,啐在了龟甲地板上。”
“很好。”逍云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些赞赏。
要是那两个跟着她的笨蛋,有这姑娘一般的聪明,她也不用这么头疼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们呢?”李霁道。
逍云从手中拿出那支一模一样的木钗,交还给李霁,道:“一个真心想嫁河伯的人,是不会在木钗里,装上能致人死地的青冥锋的。只是这东西,和你这身不到家的降妖本事,还奈何不了那妖道和河妖。你且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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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过。
卢申的身影从藏有暗室的那间房内出来。
逍云竖起两指,轻声念道:“千机引魂,为我所用。”
居离尘趴在柱子旁,小声问道:“他真的就不会回来了吗?”
刘子骥探头道:“废话,她都说为我所用了,短时间肯定回不来。”
“你也别废话了,咱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还不抓紧。”逍云道。
刘子骥嘟囔着:“你这个控制人的傀儡法,时间也太短了。”
“要是随便就能把人控制着当一辈子傀儡,我第一个控制你,让你这辈子不再说话。”逍云道。
刘子骥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自己这张贱嘴,怎么就忍不住。
三个人避了守卫耳目,闪身进入房内。
一面下暗室的楼梯,逍云一面传音:「这么短时间,这三件事人家办得妥妥帖帖,你们再看看你俩。」
居离尘道:「是啊,我也觉得这姑娘聪明得厉害,所以她究竟为何要来嫁河伯呢?」
刘子骥道:「她都准备那么毒辣的武器了,肯定是为了来报仇的啊。」
「报仇?」居离尘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来报仇的?不能只是路见不平,想跟我们一样铲除妖孽吗?」
「她活腻了?铲除妖孽。」刘子骥道,「我跟你打赌,她肯定是来报仇的。」
这种故事都是有套路的,刘子骥才不相信自己会输。
「别吵了!」
逍云忽然有点后悔教了他俩传音术,现在不张嘴,这两人怎么好像更闹腾了。
从台阶上下来,只见三面墙壁。
这里头黑得很,只有台阶两侧的烛火依稀照过来。
逍云早有心理准备,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玄机流转,门起乾坤”就可以解决的。
大凡丹室的门,没有丹箓师本人的同意,是看不见的。
这个卢申,显然是个与河伯有密切来往的妖道。
道行必然不浅。
她仔细观察这三面砖壁,只见相对的两面,各挂几面镜子。
北墙上三面,镜框上雕刻着些星宿符号。
南墙上则是两面银镜,逍云用手碰一碰,见这镜子是活动的。
逍云道:“以为用上一点衍星的技法,就可掩人耳目了,可笑。”
她两手一摊,手中多了两面镜子。
她递给居离尘和刘子骥。
“你们两个一人那一面,听我号令。”
两人接过镜子,乖巧地站好听令。
逍云侧身到了角落处,口里道:“居离尘,你用手中镜,接过烛光,往北墙最上的那面镜子上投。”
刘子骥大概看明白了,问道:“这是不是……要我们,把正确的光点,投在那面空墙上,就能开门?”
逍云道:“闭嘴,要不你来指挥。”
刘子骥忙闭上了嘴。
这时居离尘已经光投上北墙上方的镜子。
镜框十二颗铜钉被光笼罩的一霎,对面的镜子即刻偏移。
“刘子骥,接南墙偏移的光束,投北墙中间镜子的中心。”
刘子骥依言而行,北墙中心镜面显出龟甲纹。
龟甲纹发出的暗光,照向对面。
刘子骥这回不用逍云指示,就已经将南墙最下面的镜子抬起,迎着龟甲纹发出的光。
那镜面逐渐浮现出水波纹。
五面镜子交错出的光线下。
逍云道:“光转离宫,灵龟承炁。你二人速速背脊相抵,居离尘接镜光,在空墙走乙庚,刘子骥,你走辰未!”
两人不敢耽搁,迅速背靠背。
刘子骥急问道:“啥是走辰未啊?!”
居离尘道:“就是让光点从东南往西南走!”
“哦哦。”刘子骥连连应声。
见空墙上光点显现。
逍云结印道:“仰观天星,俯契地络。七光洞明,启扉遁形。”
东墙上登时出现一扇门。
逍云走上前去,道:“玄机流转,门起乾坤,开!”
门应声而开。
刘子骥捏住了鼻子:“好臭啊。”
他指着墙上的黄符,道:“这符都泡发了,怎么也不撕掉啊?”
逍云轻扫一眼,道:“这是《水府告阴牒》,不是他这等低级丹箓师会写的。肯定是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当宝贝一样,怎么敢扔。”
“《水府告阴牒》,什么东西?”居离尘好奇去看那符。
逍云道:“传说有了这东西,便可以与水中生灵沟通。不论是普通的水生之物,还是吸了灵怨之气的水中阴物,皆可用灵智与其往来。”
刘子骥突然觉得卢申没说大话:“看来这卢申,是因为有这东西,所以说自己可以和河伯沟通。那他为什么不早点沟通,让河伯先别降灾啊?”
这也是逍云想不通的地方。
所以她必须来卢申的丹室看个究竟,得知道这个卢申和河妖之间,关系究竟几许深。
这事她要在见河妖之前弄明白。
居离尘一直在丹室内踩踩踏踏,终于发现一块听上去中空的龟甲板,掀开一看,里面正是暗河潺潺。
“你们看!是‘影市’里那一条暗河,只是不知道这是哪条支流。”
刘子骥道:“我天呢!所以这‘影市’不单单开在郡守府对面,说是开在郡守府里的都不为过!”
逍云已经走向了青铜鼎。
她抚摸鼎上与河伯庙里相同的图腾,她又伸手,从鼎里抹出一抹灰,在鼻下修嗅了嗅,一排银牙已经咬紧。
“果然如此。”
刘子骥看她又一副要变异的样子,生怕她把这青铜鼎砸了。
他提醒逍云道:“寅时了,喜娘,你该就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