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衽的身子已经好了。
自从吃了那山外仙人的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这十年来头一回又属于自己了。
第一天,他吃下了满满一碗米粥。
第七天,他可以脱离娘亲的搀扶,自己从床上坐起身。
第十四天,他的脸颊上逐渐长起了一点肉,脸上重新有了活人的光彩。
……
第四十九天的时候,他起床后翻身下床。
他感受着腿脚有力地在行走,每一寸肉都已活了过来。
走到地里,他冲着在地头忙活的鸦娘喊了一声:“娘。”
然后走上前去,从鸦娘的手里接过了锄头。
那时霍白羽刚出城门口,正往家来。
城门开了以后,听说不知怎的,城里的太守换了人做。
城里出来了许多人,说是要从土地里讨生活。
见城外地肥,又知道他们家有种子,就都跟他们家买了种子。
她们发现,城里面的人,这三年过得也不如她们想象中那样好。
每个人不知怎地,都像秋风中的枯叶,被吸干了精气一般。
听他们说,这三年,他们都陷在了一个绵绵无期的梦里。
等到终于醒来,已是个个形容枯槁。
还有不少人,则是再也没有醒来。
霍白羽现在常常去城里办货。
少女的脸颊早又丰盈起来,皮肤吹气一样鼓起来,包裹住了一度毕露的削骨。
当初那段饥荒岁月,仿佛也只是一场噩梦。
今天是第七七四十九天。
是给药的仙人说,为衽可以痊愈的日子。
她磨蹭着,一步一拖沓地往家去。
为衽好了,她知道这意味着,她的人生要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再无回转头的余地。
可是那条路,是她不愿走的一条路。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无声的呼唤,教她无法拒绝。
她的脚就不自主地拐了个方向,朝着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走去。
最后,她走到了一棵柳树下。
那柳树碧绦垂坠,新叶密密匝匝,叠成翡翠云盖。
树下站了一个人,看样子专程在这里等她。
她认出那人,失声叫道:“是你。”
随即眼中又幽幽渗出了怨怼:“是你啊。”
逍云靠在柳树上,木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怎么?看到我,很失望?”
霍白羽垂目道:“你不应该那样。”
“哪样?不应该给你们种子,还是不应该给那病秧子药?坏了你的计划?”
逍云看着霍白羽逐渐变得错愕的眼神,没等她回答,又道:“你可真奇怪,你杀他不也是为了活下来吗?
现在土里又能结出粮食了,你们都能活下来了,怎么,难道非要杀他?”
霍白羽没想到逍云已将一切洞悉得如此透彻,甚至连她还没做的事都预判了。
她迟疑着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逍云没再说话,将一件白色的衣裳丢给了她。
霍白羽抬手接住了衣服,一看之下,又是惊奇万分。
逍云道:“这是……”
“……羽衣。”霍白羽没有等她说完,就接上了话头,“这真的是传说中的羽衣吗?”
她抖落开这件衣服,便知它不是寻常凡物,
莹润白羽似雪瀑倾泻而下,在阳光下翻滚着千层浪纹,某个角度看去,泛着妖异冰蓝。
逍云道:“真的假的还看不出来吗?收着吧,这是你娘给你的。”
霍白羽下意识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是你养母,”逍云立刻打断,“是你的亲娘,她……把这羽衣托付给我,让我给你。”
霍白羽打量眼前这人,跟她差不多年纪。
她娘在她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何来托付给这姑娘之说。
她连忙问到:“那我娘现在……”
“早死了,”逍云冷声道,“你爹也死了。”
霍白羽低下头,手中握着羽衣,良久才抬头问道:“那这羽衣,当真穿上便能飞?”
“可以,”逍云眼中有些深意地望着她,“穿上这件羽衣,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而且我保证,只要你愿意,没有人能够再找到你。”
霍白羽不敢置信地反复端详手中的羽衣,又看向逍云:“真的?”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没功夫一直给你解释。”逍云的口气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总之,衣服给你了,其他的,你自己决定。”
【纵天绫】在霍白羽面前飞升上天,逍云很快也不见了踪影。
为衽在地里忙活,突然耳中传来一声鹤唳。
他不由得直起身,望向不远处的乌峡青峰。
鸦娘也抬起头气张望,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就问他:“你在看什么?”
为衽又看了良久。
最后,他垂下了头,眼睛看着土地。
“娘,我不要白羽了。”
“什么?”鸦娘听清楚了,只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知道儿子的心思,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自己可以真正得到霍白羽的这天。
“等地里结了果,你帮我另说个媒,成吗?”
为衽还是低头,眼里的泪砸进了土里。
“为什么?”鸦娘突然意识到,距离霍白羽早晨出门,已经过了许久。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慌忙忙丢下了地里头的活计,转头向着家中跑去。
她跑向后院,跑向那棵树下。
为衽低下头,看着沟壑纵横的土,身上仿佛再次失去了气力。
他双手交错,抓着自己的胳膊,把自己抱住了。
他还记得被霍白羽抱住的感觉。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梦,但是他清楚地记得。
他的脸,曾经紧紧地依偎在她那随呼吸急促起伏的胸骨上。
但是那急促的呼吸里没有情欲。
他看到霍白羽的眼中,全是恨意与焦灼。
他知道她从来不爱他,哪怕是一点回应也不愿给与。
可是再恨,她也紧紧地拥住过他,哪怕那最后的拥抱是为了送他去替她死。
他拦过她的活路,她也断过他的生路。
他们两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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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白羽离开以后,逍云原也正待离开。
就在她释出【纵天绫】的一瞬,她的目光陡然射向了那棵柳树底下的土壤。
她隐隐听见,树底埋葬过霍雪鸾的坑洞深处,发出了沉闷的脉动,如心脏搏跳。
逍云心下一惊,有些难以置信地重新靠近了那坑洞。
她手轻轻一挥,坑底那圈灰黄土地,骤然裂开一道深痕。
逍云不自觉往后一退,再细看时,见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痕路,顷刻间蜿蜒钻入土地深层。
那痕路如犁铧翻涌前行,所过之处,干涸秽土血痂般簌簌剥落。
逐渐显露出下方深褐油亮,蕴满土腥气息的新鲜素壤。
及至到底,松软的新壤突然向内一塌陷,接着,一个浑圆土包倏然从地底拱起。
逍云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轻轻俯下身子,略加思索,口中默念起五行口诀中的土属真言。
“坤舆载物凝真形,刍狗育物不仁恩;秽壤藏春死生共,万化形骸皆同根;载物凝形厚德在,育物不仁天道循;一抔含宙摄星斗,天地玄黄归土门。开!”
随着逍云真言吐出,一片薄薄的褐金色甲片,悍然从那土包中破土而出。
但见其通体是古陶胎泥的褐色,布满沟壑。
近看如新凝的漆胎,远观则似磨蚀的顽铁。
上面金光流动,凝结八字:载物凝形,育物不仁。
亭午说得不错。
只要看见,她便会知道。
《岁书》。
这便是《岁书》下卷的【焦土】碎片。
原来这片土地能孕育如此强大,可以妖力慑一城的尸解妖,还有这一关窍。
逍云握住【焦土】,只觉握了千斤重担在手中,丝毫不敢放松。
担心路上有差池,她使用了【青云梭】回鲲山。
就在眼前景象倏忽变化之时,她好像见到,远方山峦之巅,白鹤振翅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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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混沌的说话声突然出现,居离尘和刘子骥都倍感错愕。
居离尘惊讶的是:“你怎么还跟着我们?”
混沌只是扬着头,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咋啦,你管我,我跟得上,是我的本事。”
刘子骥惊讶的是:“你怎么知道她没有情根?”
他都差点忘了,连【合欢魇境】都影响不了居离尘。
显然她口中的此喜欢不是彼喜欢。
混沌扭过头,看了看刘子骥,愈发骄傲道:“这你别管,我还知道你这小子也很有意思,是个天选厄运之人。”
“这你都知道?”刘子骥对混沌有点佩服起来。
居离尘完全没有把自己“没有情根”四个字听进去。
她只顾着问:“混沌师父,你这么有本事,那你能不能,也给他一点什么好处?”
刘子骥正想着,这人怎么一点都不关心自己没有情根的事。
听她第一时间帮自己提问,他感激地看了居离尘一眼。
然后自己也满怀期待地看向混沌。
混沌却摇摇头:“没有,这个就已经是上天给他的好处了,可别太贪心。”
“这是好处?!”刘子骥怪叫道,“你管这叫好处?!那这个世界上,还有坏事儿吗?!”
混沌挠了挠耳朵,不满道:“你说话声音太大了,吵到我耳朵了。你自己想想,你这天生厄运,给你带来的难道都是坏事?
这在战斗中,可是大大的天赋,梼杌当年可想要这个本事了。”
“是吗?”居离尘兴致大增,“你说说呢,具体怎么个好法?”
“不说,让他自己悟。”混沌故作高深。
刘子骥把语气放软了,揉了揉混沌的后颈,道:“你说说嘛。你看,你都能结合居离尘的特性,教她这么厉害的法术。那你能不能也提点提点我,教教我贴合我属性的法术?”
“【混沌战诀】是我结合我自己特性修炼的。我又不是先天厄运,我怎么知道有什么适合你的。”
说到这里,混沌那种面目不清的脸上,竟然让他们看出了一丝狡黠。
“不过嘛……传说【无相境】里,有许多机缘巧合的玄机,你自己乱走乱碰,没准儿也能遇上我徒儿的境遇。”
刘子骥立刻放弃,不说话了。
乱走乱碰,那不是找死吗?
“不过嘛,”刘子骥忽又贼眉鼠眼地看向居离尘,“当初逍云告诫我俩,说除了【凝】河都不能去,还说我们只要去了就是个死。
可是我们去了【混】河,还自己摸进了【岁烬洞府】,不是都好好的嘛?你说会不会……”
“你的意思是,逍云是有心吓唬我们的?”居离尘问。
“有可能啊。”
“你们老是说逍云、逍云的,这个镇厄人跟你们很熟吗?”混沌好奇地问道。
“她是我们的师父。”居离尘说起逍云,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不行不行!”混沌道,“你别想蒙我,鲲山根本不分什么辈分,哪有什么师父不师父。你现在已经认了我当师父了,不能再认她了。”
居离尘直接转移了话题:“那混沌师父,你能给我说说,为什么遇到我的人都倒霉吗?这事儿可有解法?”
混沌一下又乐了:“你跟我一样,咱们是因为实在是太强了,强得可怕。所以普通人承受不住我们的气数,一碰到咱们,他们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往坏的那一面走了。”
刘子骥在旁边忍不住也笑了:“搞了半天,原来你也是个煞星啊,该不会蚩尤战败,是被你克的吧?”
“胡说什么!”混沌被刘子骥一句话,气得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
刘子骥边笑边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没有踩你的意思。不过你说这话,倒是和她师父说得一样。”
“你能不能别再叫那个逍云丫头作她师父了?!”混沌气呼呼。
“此师父不是彼师父。”
“那她究竟有多少个师父?!”混沌努力瞪大了它的小石子儿魇境。
“你别管,我说你也别叫逍云丫头了,她都六十了,还是丫头嘛?”
“六十还不算小丫头片子吗?你觉得她老,是因为你命短,怎么,你活不到六十吗?”
两个正七嘴八舌拌嘴得厉害,却听居离尘道:“快安静些!”
刘子骥和混沌走得落后了几步,这时忙赶上去:“怎么了?“
三人已行至破庙内,里面却没有柳益的踪影。
白羽在破庙里打着转,好似也失去了方向,找不到柳益的行踪。
刘子骥道:“糟了,让他跑了。”
居离尘皱眉道:“他跑了干嘛?是了,逍云有跟你仔细交待,究竟为什么要盯着柳益吗?”
刘子骥摇了摇头:“她只是说……”
他突然叉起腰,学着逍云的模样,颐指气使道:“让你去,你就去!”
说罢一摊手:“就这样。”
混沌在旁边啧啧道:“这个逍云丫头,脾气不太好嘛。”
“但是现在她又把你送进来了……”居离尘觉得头疼,“是不是让我们来和柳益比划比划?”
“他一个文人,你跟他比划什么?”刘子骥觉得居离尘出言无稽。
“说不定,这个逍云根本就没有想让你们做什么,只是找个借口,把你们扔进【晦空】里,免得你们跟着她。”
“他一个文人,你跟他比划什么?”刘子骥觉得居离尘出言无稽。
混沌却开了口:“说不定,这个逍云根本就没有想让你们做什么,只是找个借口,把你们扔进【晦空】里,免得你们跟着她。”
“算是吧。”
逍云的声音倏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