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云没有骗他们。
一切不由他们命如草芥的小人物订立。
即便是武王龙骁这样,自以为逆天改命的人中龙凤,一路走到今天,却终究抵不过命运。
当他的名字出现在《岁书》中时,他的结局就已被写定。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屠城的是……朔方?!”居离尘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刘子骥张着嘴想了半天,道:“这就说得通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朔方屠城。这也是为什么,文君的心腹早有准备,城中粮草也早已被转移。”
“什么?!”祝烈惊道,“粮草已经转移了?难怪……难怪……”
“可是,朔方为什么要怎么做?”居离尘问道。
“一来可以陷害赤方,二来又保存了精锐实力,转移了粮草,三来,还能趁机杀死平民流民,留存更多资源给更少的人。”薛青已想明白个中关窍。
刘子骥脸青唇白道:“这什么人类清除计划。难怪他们后期可以那么快就恢复元气,一统赤方。”
祝烈喘着粗气,道:“不过……不过他们只是下达了屠城命令,不知为何,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逍云双眼一觑,“什么缘故?”
“对,武王进城之后,一路快骑奔走,不杀平民,不杀降兵。城中除秦太尉带领的亲兵外,马松马擎等人早已不知去向。然而就在劝降秦太尉时,城顶突然被阵法覆盖……”
“阵法?!”刘子骥跳了起来。
“是,阵法。”祝烈道,“我虽不通术法,但也能看出,那阵法很是厉害,在帝师上空形成结界。可是以我所见,那个阵法,并没有发挥作用。”
“没有发挥作用?”逍云迅速思考起来,接着与薛青对视一眼。
屠城并没有真的发生,是因为《岁书》的碎片已经被他们拿走了,还换上了西贝货。
祝烈道:“不行,虽然屠城没有发生,此事我必须马上告知大王。”
待祝烈离去,逍云用【金阙禁】将帐子围了。
薛青道:“他们原本是想要《岁书》碎片去做这件事,但是碎片被我们拿走了。所以这回所谓屠城,原本是要直取城中所有人的命时。”
刘子骥道:“这就说得通了,不论是东邺郡、还是乌峡城,他们都是在尝试夺人命时的法子。这是为最终的屠城之战设下的试验田。”
“怪不得卢申他们胆子那么大,还真是帮皇帝做事啊!”居离尘道。
刘子骥道:“可是我在想,祝烈经历了这么多次屠城被杀,说明这个历史已经跑了很多遍了,无论怎么走,朔方文君都会选择屠城。偏偏这次就失败了。”
“所以……是鲲山改变了这本要发生的历史?”居离尘眼神复杂看向了逍云。
逍云咬着唇不说话。
一切的缘由,是她听亭午的话,一路降妖,又替亭午找回了《岁书》下卷碎片开始。
这一次要扭转的事,原就早早因他们而起。
他们才是难以被更改的因。
“如此论起来,你来到桃源村,竟是顺应了一切的发生?”薛青看着刘子骥。
如果说近几年的怪事因刘子骥而起,文君是得了《岁书》下卷碎片,才得知吸人命时的法子,那么这么说,的确没错。
“可是碎片是怎么出现的?又不是我扔出去的……”刘子骥越说声音越小,知道蝴蝶效应本不是一眼能看透的。
刘子骥心中堵得慌,他不知道自己要成全的,究竟是一段怎样的历史。
逍云从前总说他们命如草芥,于《岁书》无碍。
殊不知他们籍籍无名的人生,也早已被编织进了不知前景的图画中。
薛青缓缓向逍云道:“我想,祝烈之所以前面几次重生,都面对了屠城历史,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走到,拿走《岁书》下卷碎片的时间线。”
逍云呼吸急促起来,她知道一切早已铸成。
不论【悖岁】多少次,恐怕都再难让事情发生。
居离尘问道:“现在要怎么办?难不成将《岁书》碎片,交还给卢申那群人,让他们的阵法成功?”
她说罢这话,似乎被自己吓住了。
居离尘连连摇头抗拒着:“不行!我做不到。这《岁书》就一定要这样写吗?我们就不能重新写一写吗?!”
逍云没有说话。
薛青也轻轻地摇着头:“云姑娘,杞县之事,因缘种种,既已发生,我们无法逆转,却至少救了许多人。现在说的是,直取苍生命时。明知灾祸已经避过,却反要促成这样的事发生,我想……我也做不到。”
逍云还是没有说话,她静了半晌,看向刘子骥,问道:“你也这么想?”
这还是这些天来,她头一次这样认真看着刘子骥说话。
“如果天不许一切被更改,为什么会给祝烈这么多次机会重生?”刘子骥迎着她的目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有没有想过,一切要是不按《岁书》上发生,那么人间将会面临更大的灾殃。”逍云看向薛青,“你比他们更了解《岁书》,白泽难道没有跟你讲过其中利害?”
薛青不语,眉宇间尽是忧愁。
“你确定所谓的灾祸,一定会发生吗?”意识到逍云或许会坚持让屠城发生,刘子骥忽而有些激动起来,“难道真的要在眼下杀掉一群人,把这些人的命当做工具,去成全未来莫须有的事?到底什么是最好的结果,难道是我们可以这样决定的吗?”
说到后面,他几乎冲逍云吼了起来。
薛青与居离尘,都被刘子骥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震慑住。
逍云只是望着他,眼中无漪。
居离尘握着刘子骥的肩头,想要去拉他,让他平静一些。
刘子骥却一把甩开了居离尘的手。
现在讨论的是杀人。
当初在葳蕤堂,他发现自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能力。
没过多久,他就开始用这能力,在杞县救下了许许多多人。
这能力给他最大的感受,不是终于成为强者唯我独尊的爽感,而是他一次次从洪流中拉起溺水之人,像是一次次拉起了从前身陷囹圄的自己。
他终于改变了一直以来,他已经无奈地相信了的,属于他自己的命运。
如果现在要将已经逃过屠城命运的城池,重新推入地狱深渊。
那么他还是服从了这无奈的命运,未来他也会无数次,用“无可奈何”这个借口,把自己重新推入深渊。
他突然记起来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他曾一度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改变世界,自己可以成为他原本世界公正与正义的一部分。
哪怕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人生经历,让他成为了所谓的废柴。
但他不还是得到了一个重生的机会,来到了这个世界吗。
他在这里拥有了超凡于普通人的能力。
虽然他还是倒霉,还是废,但是他知道,哪怕是无用的用处,他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他明白了什么叫做“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
他在他过去的世界,或许是不能盛水的巨大葫芦;但现在,他或许有能力渡一城的人,他明明该选择渡一城的人。
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成为一个超级英雄。
“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我活着的世界,学到的不是这样的。每个人,是每一个人,即便是在普通,都应该有改变世界的可能性。我们要做的是改命,不是信命。逍云,你上次在千引峰上,不也曾说,不希望全照命定吗?我们比起大多数人,已经不算对命运无能为力了,为什么我们不一起试试,重新写一写我们自己的《岁书》?!”
三人静静地听他说完。
逍云也淡淡地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不明。
刘子骥微喘着气,望着逍云,想要看懂她,想要说服她。
她抬手收了【金阙禁】,向外走去。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逞英雄的话。你们不去,我自然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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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赤方军前锋用涂满猛火油的响箭,射入城东粮仓。
火箭一沾上仓顶茅草,火苗“轰”地窜起三丈高。
原本就埋好磷粉与硫磺轰然作响。
炸飞的碎砖烂瓦像下雨似的,把逃命的粮仓戍卫砸死在街口。
马相之子马擎原本手持文君颁发的半符,但他在宴饮结束当天,就带着三千精兵从南门溜了,城里只留了些老弱病残充数。
这些守军久已领不到军饷,连刀枪都生着锈。
武库总管自然也是马相的人,早把新兵器倒卖给外域商队,就通过长街昆仑奴运送。
库房里只剩些豁口的旧兵器。
亥时整,赤方军用包铁皮的冲车撞开城门。
守城玄甲兵毫无还击之力,两扇城门倒下来时,压死了大批死守玄甲兵。
血水在青石板路蜿蜒发黑。
一路赤方先头骑兵举着黑旗冲进来,扯嗓子喊:“降者不杀!”
秦太尉在粮仓爆炸时,带着三十六个府苑内精兵往城南突围。
陶吴带着五十重甲兵围上来时,先是用铁钩子钩翻六个精兵,又徒手活捉了秦太尉,末了,拿牛筋绳把他捆了。
陶吴一手拿住秦太尉,一路往皇宫而去。
最后的抵抗,在宫门内戛然而止。
外间一应厮杀声,以及垂死的嘶吼声,都被一种沉闷的死寂取代。
只有噼啪的燃烧声,从城中传来。
空气里浓重得化不开的,是血腥、焦糊和尘土搅拌在一起的浊气。
秦太尉眼见金殿的飞檐,如今就歪斜地杵在视线的尽头。
曾经耀目的碧瓦上,沾满了烟灰,和深褐色斑渍。
通往金銮殿的漫长丹陛上,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势伏卧横陈。
血液在汉白玉的缝隙里画出暗红蛛网,将他几十年如一日忠于朔方的心生生撕裂。
他被绳子拖拽着,靴底踩上台阶,发出胶着又滑腻的声音,每一步都几乎要扯脱鞋底。
被巨木撞得变形,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朱漆金钉大门内,反而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殿内空旷得吓人。
陶吴喝问秦太尉道:“你倒是睁眼看看,你们那狗皇帝可还在城内?光留下你们这群傻子,替他挡刀!”
秦太尉如梦初醒,不觉老泪纵横。
进来朝中马党陆续称病不朝,现今想来,竟早已撤退。
陶吴继续喝道:“马擎带着精锐弃城,城中平民手无缚鸡之力,一众老弱妇孺要面对的是什么?就这样的皇帝,你还要忠吗?”
秦太尉仍然勉力挺直了脊梁,道:“我若不降,你们待如何?不也是屠城?乱臣贼子,何谓装得如此正义凛然!”
秦太尉还待说什么,却听蹄铁之声传来。
空荡荡的金銮大殿上,武王竟径直骑马而入。
他身旁,是一个一身戎装的女子,同样骑马踏入殿内。
“的确有人要屠城,却不是我。”武王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旧主弃印绶而遁,弃万民于不顾,留满城百姓独抗天命,此乃不忠不义不孝不悌。我大可将你与亲族门生按律问斩,城中妇孺亦难逃连坐;但你若降,我可允三事:一保你家族田宅不没,二留你移防乌峡以南,三赦全城百姓免遭兵燹。旧主既舍社稷如敝履,你又何苦为逃奴殉葬?”
秦太尉抬头,见武王威风凛凛自马上翻身而下,步履生风,朝他走来。
他比起那孱弱阴湿的文君,更像一国君王。
他一双虎眼,在黯淡的金銮殿中炯然发光。
武王又道:“秦太尉,我敬你是英雄,愿给你一夜权衡:点头,则生路开;不允,则玉石焚。”
武王言毕,看向了大殿上的龙椅。
那把椅子,孤零零地杵在高阶的尽头。
椅背的盘龙,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只是一团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武王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一步一步踏上御阶,脚步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沉重而清晰。
最终,他站在了龙椅前。
他没有犹豫,转过身,撩起染成暗赭色的战袍下摆,坐了下去。
椅背坚硬的雕饰抵着他的背脊。
“吾今而后知皇帝之贵也。”
他抬头,看向大殿上的一众将士。
他们是一路踏着尸骨,打翻这座城池的功臣。
他们中许多人还停在门槛外,甲胄上布满刀痕血迹,神色疲惫却异常亢奋。
旋即,所有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一片铁石落地的沉闷声响,膝盖撞击在染血的地砖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吾皇——”张贵粗粝嘶哑的声音带头吼道。
紧接着,数十个嘶喊的声音汇成一片洪流,在空旷的殿堂里回响:“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太尉被绑在柱上,垂头默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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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烈早已不在这里。
他一路上山,往书院而去。
破城之后,他先是去梁府看了看。
府门大开,无人阻拦。
说是“府邸”,如今不过是座被战火波及的潦倒院落罢了。
“吱呀——”一声开门,府内更静。
脚步声落在空寂的庭院石径上格外响。
野草从地砖缝隙里冒出来,又硬又韧,踩上去有些扎脚。
精巧的假山石头缝里填满了不知名的鸟巢和枯叶。
他径直去了第一次发现梁潆自缢的地方。
他的步子很慢,走得很沉。
他仍旧担心看见什么让他无法承受的场面。
还好,空空如也。
虽然他早已猜到,梁家与马家是姻亲,这一次,梁潆应该早已被父母带走。
但他还是去了。
从梁府出来,他飞身上马。
书院的大门没落锁,虚掩着。
书院里都是世家子弟,自然早已收到消息,早已四散离开书院。
只不知师父师娘如何。
他轻轻一推,沉重木轴转动声一如既往。
偌大的庭院,空旷得只剩下风卷落叶的声响,打着旋,在生了青苔的石板上扫过。
院中角落里那株老桂还在。
枝叶稀疏,虬枝枯硬,再不见当年满院浮动的暗香。
当年就是在这里,春日和煦,花落沾枰……
他下意识地走过去,蹲下身,手指拂开碎叶。
指尖触到冰冷的石面,描摹出棋盘格纹的浅凹。
穿过小径,绕过引水池,他径直走向最东边那个幽僻的小院。
石板路的缝隙踩上去依旧有熟悉的触感。
这里曾是他第一回与梁潆相遇的书房,最是清幽。
抬头望向紧闭的那扇木门。
风雪里曾夹染墨香,印证他与梁潆那场结义。
他起身,一步一步走过去,到了门前,抬起手。
指尖搭在门框上犹豫片刻才推开。
“嘎呀——”一声。
他正要抬脚进入时,一把匕首竟直直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祝烈在军营中浸淫数年,早已不是当年的文弱书生。
他脚步一退,躲过刀锋来势,反手拿住来人。
鼻尖熟悉的暗香一浮,祝烈借着月光,看清来人面孔。
“潆儿!”
“铛啷”一声,匕首落地。
梁潆望着祝烈,难以置信道:“是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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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忘记。
至少唯独是这一次,她没有忘记。
走进学舍见到祝烈时,原以为祝烈会与她一般大喜过望。
殊不知他当日就走了。
从此以后,再无音讯。
再往后,她听说赤方有一谋士,堪称神人。
她总爱在书院里打听前方战事,探听这神人谋士之事。
那时她就懂了。
他是不愿再拖累她。
回到梁府后,她听从他曾经的叮咛,假意不忤逆父母的意思。
直到那日,马擎悄悄遣人来让他们出城。
临出城门时,她眼见马车已然要离开,父母不可能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去拿她。
那样太惹眼,会坏事。
她还没有那样重要。
她看着母亲带着的细软,看着后面一车车的货物。
“爹,娘,我与后面的珠宝货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突然这样说了一句,没有一声道别,也没有担心过受伤。
只是突然推开了马车厢的后门,奋力往车下一跳。
他走了这么多年,马上就要走到她的面前了。
她知道,她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帝师。
“逆女,你可知这样会活不成!”她听见母亲压抑的声音从马车上传来。
父亲的声音掩饰不住的怒意:“让她去!”
“马将军那边……”母亲掩面哭泣道。
“说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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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知道我能等到你!”
梁潆望着眼前面容改变不少的人,眼中仍然折射出当初的少年模样。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还有人在不远处,静望了他们的重遇。
逍云自行去了武王帐中,要求一同入城后。
居离尘、刘子骥、薛青三人,原都走了。
他们在林中商量半日,却还是决定来这里看看。
但凡有一线生机……
他们希望像在杞县一样,从不可逆的灾祸中,找一找逆转情势的机会。
哪怕只能多救下一个人。
他们进城之后,一路远远跟着祝烈。
他们也想知道,这一次,他能不能做到他想做的事。
刘子骥看着他们,心中只想着:这一回,城池的陷落,反倒成全了他们。
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薛青蹙眉道:“人的思念,真是奇怪,可以这样长。”
“是啊,”居离尘也不觉轻声道,“可以这样长。”
刘子骥忽看向居离尘:“我还是想去找找逍云。”
居离尘点点头:“好,我也去。”
他们找到逍云时,逍云并不在皇宫中,而是独立于城墙楼上。
刘子骥仰头望向逍云。
城楼上的她,面容被熊熊火光映照。
她也仰头,正看着天空,等候着不知何时会降下的阵法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