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离尘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挥手想拂开面前白雾,却不知打中了一个什么东西。
“哎哟!”刘子骥的声音自旁边传来,“你看着点儿!打到我了!”
“别吵了。”逍云说着,手指一弹,面前白雾尽散。
三人始见,他们正站在一个露天的院子里。
是时云遮月,正高悬。
院子里虽点了灯,却不甚明亮。
依稀可以见到,院里有铜人、木人桩、石锁等物。
看来这地方的主人,是个练家子。
他们面前站着一女两男三个人。
刚才的欢叫,显是其中一人发出的。
逍云还未发作,就见面前三个人,已经齐刷刷地冲着他们单膝跪下了。
“杞县捕快铁芢红,携两位兄弟,拜见鲲山仙人。”
那女子双手抱拳,低头向逍云三人道。
刘子骥“嘶”了一口气,凑着居离尘耳边道:“我们这是已经从阵里出来了吧,怎么还是这么迷幻。”
居离尘拍他一下,又指了指显然一脸不快的逍云,让他噤声。
逍云发出了一声冷笑:“你们倒是挺会拜见,把人迷晕了扔进阵法里,给一通下马威。”
三人更加惶恐了,纷纷把头垂得更低。
铁芢红语气急促地解释道:“实在不是有心冒犯三位仙人。只是……我们日间听说有人捣乱,赶到杏花村时,正见到三位行侠义之事。我们观察那位仙人的身法,猜测着……三位或许来自鲲山。”
她说着,抬眼望了居离尘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口气愈加急切道:
“我们知道鲲山中人,下山行事一向神秘,神龙见首不见尾,既不露相,更不会报名姓。
为了确认三位的来历,故而冒险有此一着……雕虫小技,在三位仙人面前献丑了。”
“雕虫小技,却让我们着了道,看来我们也只是有辱门楣之辈了。”
逍云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一旁一个精壮的赤膊男子,忙忙地冲逍云抱拳,抬首道:“五精梦魂香无色无味,更绝在,需要毫无害人之意,方可起用。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三位才没有感知杀机,及时警惕。但也确是我们趁人之危了。还请三位仙人宽恕。”
逍云听他说“五精梦魂香”,眉心突然一动,冲赤膊男子道:“千丝引的月蚕心,是你什么人?”
那男子显是一怔,立刻老实作答:“在下千丝引门人月青崖,仙人口中提及的,正是在下师父的名讳。”
逍云神色稍缓,轻笑一声,自语道:“无色无味无杀气,她竟真的做出了这样没意思的迷香。”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了月青崖,道:“月蚕心是你的师父?月青崖,呵,算起来,你还是我的师侄。”
此言一出,不光是地上三个人。
居离尘与刘子骥也都有些吃惊地看向了逍云。
刘子骥道:“你在山下,还有师姐妹这种体系的熟人?!”
月青崖又惊又喜的眼神,在院子里忽明忽暗的光中闪烁着。
“千丝引曾有两位师伯拜入鲲山炁宗门内。不知仙人是月逍云师伯,还是月逐云师伯?”
“叫我逍云便是。”
听见这人提逐云的名字,居离尘心头一提,刘子骥也用眼角余光瞟向逍云。
逍云面色比适才更缓和了一些,眼神中多了些回忆的意味,道:“是啊,我终归也算是千丝引的人。”
居离尘道:“逍云,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姓月呢。你和这个月青崖都姓月,你们是亲戚吗?”
或许是因为想起故人,逍云这会儿似乎显得格外宽容耐心。
她笑道:“千丝引门人都姓月。我娘是从前的千丝引掌门,我师姐月蚕心,是后任的掌门。”
“哦——”居离尘半懂不懂。
刘子骥已经懂了,悄声道:“原来逍云在山下,也是属于武林中人。”
“什么五林六林。”居离尘皱起了眉,“我最怕背五运六气这些数。”
“是武……算了不重要。”刘子骥觉得眼下不是跟居离尘掰扯这些的时候。
逍云看了看三人,静了片刻,道:“都起来吧。”
那三人连忙起身。
这一站起身,才看到月青崖身形极为高大。
刘子骥吓出了双下巴,道:“这大花臂。”
原来段青崖赤裸着的身上,满是刺青。
逍云向段青崖微一点头,道:“看不出来,你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居然是修习蛊术出身的。”
旁人不知,刘子骥却看出,逍云笑眯眯的时候,不代表她心情好。
但当她像个正常人一样平静待人时,心情保准是好的。
铁芢红见逍云的气像是消了些,也轻松了不少,道:“青崖兄看似粗莽,实则是个极细心之人。”
逍云转向铁芢红。
这女捕头看去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眼窝微陷,神色冷冽,一眼便知,是个颇为严肃自抑的人。
她虽满头青丝,鬓边却已全是白发。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髻上插着一支雕有鱼尾的木簪。
逍云看到那木簪,心中有数:“峨山葳蕤堂的?”
“是。”
“你的【煅界锁妖】学得不错。”逍云微微颔首。
刘子骥会意,看来这个什么葳蕤堂,属于当年下山传道的镇厄人里,正统传授了【煅界锁妖】法的门派之一。
逍云又问道:“这阵法是你设的?”
“是我们合三人之力一齐设的。”铁芢红谦逊道。
月青崖也跟口说到:“没想到三位仙人,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就破了阵。我们合三人之力,穷尽毕生所学与师传法器,才设下的阵法,在三位面前,实在不够看……”
“一炷香?!”刘子骥觉得在里面度日如年,就像过了半辈子一样。
居离尘道:“你是说我一炷香不到,跟那么多铜人车轮战了几个来回?!我也太厉害了吧!”
“那你呢?”逍云看向站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瘦弱男子,“你还没自报家门呢。”
“在下眉有用。”那瘦削脸、青白皮的男子恭敬道。
刘子骥笑出了声:“还没有用呢,你直接叫无用得了。”
眉有用一下就有些局促起来,讪笑道:“先父希望我,成为一个有用之人,只是他可能没注意咱家的姓氏……不太合适。”
先父?一不小心又整地狱了。
刘子骥心中暗骂自己“该死”,口里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嘴贱。”
居离尘与逍云也不约而同地白了刘子骥一眼。
铁芢红在旁道:“眉师傅从前是帝师出名的仵作,有用是他唯一的儿子。”
逍云听到这个姓氏和出身,便道:“帝师,眉怀远?”
“正是先父。”眉有用道。
居离尘“噢”了一声,道:“连逍云都知道的人,一定是很厉害的人吧?”
逍云只道:“三十年前,我在帝师办事时,曾跟他打过交道。那一次,若不是有你爹帮忙,我那事办得也没这么顺利。”
铁芢红的脸上,也露出一点自豪的神色:“是,有用虽然是捕快,但也是我们这一带最厉害的仵作。而且他还精通人皮易容以及机关之术。”
“这是眉怀远的绝招,他这个做儿子,自然也会学。”逍云抬了抬眉。
刘子骥为了弥补刚才的出言不逊,竭力活跃着气氛:“嗐!结果都是老熟人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居离尘却让气氛重新凝重:“所以你们测验我们,到底为了什么啊?就为了看看我们是不是真的鲲山来的?”
铁芢红刚才有些松快下来的脸色,又紧绷起来:“实不相瞒,我们是想请三位帮忙查一件案子。县里近来发生了大事,我们正是一筹莫展之际。今日突然在杏花村得见三位,真是像老天派来了救兵来一般。”
“哦,原来如此。”逍云听了,点点头。
接着,她的脸色又变得拒人千里起来:“不行。”
铁芢红三人的神色焦急起来,他们又整整齐齐地单膝往地上一跪:“还望三位仙人搭救!”
逍云翻着白眼,冷笑道:“你们这就不是求人的态度。哪有求人办事,先将人折辱一番的?我不跟你们计较,也是看在种种前缘的份上。还有脸求我帮忙,哼,简直痴心妄想。”
“对呀,那我们万一不是鲲山的人,就你们那个阵,我们说不定就被弄死在里面了,那不是草菅人命吗?”刘子骥立刻践行狗腿的附和义务。
铁芢红连连摆手:“不会不会,若是失败了,阵法自会消散。”
“不必再说,这忙我不会帮。”逍云果断回绝。
铁芢红与月青崖、眉有用交换了一个眼神。
月青崖道:“逍云师伯,这事您先听一听,再决定帮不帮,可好?”
“我累了。”逍云道,“我没心思听你们废话。”
铁芢红忙起身,双手摊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三位可以先在我家歇息,我家还有两间上好的空房。”
逍云转眼打量一下这个后院,虽不甚大,但看得出打理得也还雅致。
她刚摇了摇头,刘子骥已经配合地开口了:“不用了,你这房子可没有那杏花村的房间好。”
居离尘道:“可别提杏花村了,一定是他们三个,买通了那杏花村,才让店小二对我们做了手脚。”
“什么让店小二做手脚,他就是店小二。”刘子骥摇着头,觉得居离尘实在迟钝。
他刚才看到眉有用的身形姿态觉得眼熟,想了一会儿,就反应过来,是带着他们上楼的店小二。
亏得他当时还跟他们说了那么多话。
也就是他们在前厅里,只见过那原本的店小二一眼。
所以,并不能判断出,他们后来接触的店小二有什么不妥。
居离尘却大吃一惊:“啊?!这个易容术这么厉害!我竟一点没看出来!”
眉有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逍云道:“总之,让你们这么打搅一通,我现在只想要睡觉。”
她说着,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那三个见状,却也不敢拦。
只得暂且作罢。
居离尘和刘子骥也跟了上去,刘子骥走得落后一些。
依稀听到眉有用道:“没想到,鲲山的人竟然这么厉害。”
“名不虚传……”铁芢红道。
刘子骥和居离尘对视一眼,两个人眼里都是藏不住的嘚瑟,背都打得更直了。
这才对嘛。
十万天兵天将里就算最末的,那也是人中翘楚。
平时在【无相境】各种被人看扁,这回终于有了点翘楚的存在感,虚荣心大为满足。
回到安神房,逍云立刻把整间房翻了个底朝天。
确认了房间里再无异常,她才略作放心。
不过躺在榻上,枕着那个“沙沙”作响的荞麦枕头,她却翻来翻去地睡不安枕。
听着壁上流水潺潺,她将两手枕在脑后,思索起来。
杞县地处朔方、赤方交界,原有些几不管的意思。
且不说这里年年都开岐黄药庆,人客如织。
光是平时不同地方来看病的人,都不知有多少。
按道理说,这里品流复杂,甚至可能超过了许多大城市。
可是偏偏安定得很,正是因为杞县地处峨山脚下,而峨山上,有千丝引和葳蕤堂坐镇。
区区一个县城捕快班,都人才济济,也难怪可以维持住这样的秩序。
可是既然那铁芢红三人,本事都很不错,还能有什么麻烦事,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折,找逍云三人帮忙?
逍云如此想着,隐隐已经感觉这找上门的麻烦,多半与此番下山之事有关联。
至于要不要管、怎么管,还要看具体是什么事,再做计议。
她倒是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铁芢红他们,一定会再尝试找她,并告知详情。
居离尘回到房间里,经了这么一场,简直就跟在【庄周魇境】里,与镜中的妖怪战了一夜似的。
虽说外面的时间没过去多久,自己这一炷香却也是过得精疲力竭。
尤其是她经历的那一关,恰巧又是极费体力的阵法。
她眼下只觉得整个人累得过了头,反而兴奋得睡不着了。
考虑了许久,她决定去看看逍云睡了没有。
刚摸到逍云门口,就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安神房门口探头探脑。
“你也睡不着吗?”居离尘小声道。
刘子骥道:“我这一肚子的话想问逍云,哪里睡得着。”
居离尘道:“原来你也有问题,我还以为是我脑子不开窍呢。”
刘子骥揶揄道:“你不光脑子不开窍,眼睛也不开窍。”
两人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声了,安神房的门却忽然打开。
他们只感觉脖子上什么东西凉飕飕一闪,就被卷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