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逍云声音的一霎,刘子骥差点就哭了。
「我在。」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竟是在不经意之间,用了传音术跟逍云说话。
刘子骥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这是逍云给他们准备的考试。
但逍云接下来的话,马上又否定了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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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离尘已经累得气喘如牛。
她站在原地,双手像杵拐棍一样撑着【无涯】。
她正无奈地看着又围上来的铜人,刚要举起【无涯】应战,就听到了逍云的声音。
「居离尘,你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居离尘立时振奋起来:传音术!
没想到虽然看不见人,也还是可以使用传音术。
她忙一边躲避着不知疲倦袭来的铜人,一边道:「逍云!你还好吗?我在打十八个铜人。」
那头刘子骥听到居离尘的声音也加入了群聊,终于高兴起来。
「居离尘!你打什么铜人?」
逍云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旋即又道:「你跟我说说,这些铜人是什么情况?」
听罢居离尘那头的情形,刘子骥也忙将自己遇到的试炼情况,一一向逍云细说了。
「逍云,这难道不是你安排的考试吗?」刘子骥问道。
「你是不是白痴?是我安排的,我还用得着问你们这么多?」
逍云不耐烦地声音,清晰无误地传到二人这里。
这两个人听了,反而都倍感安心起来。
居离尘那头的声音喘吁吁,却也还很清楚:「就是啊,咱们这一看就是着了谁的道儿了,你怎么会觉得是逍云害的?是了,你们是怎么被困进这个阵法里的啊?」
逍云道:「怎么困进来的都好,你们先找办法,将自己放置在安稳的地方。这阵法依我看,是三局连环。你们俩要是破不了阵,我这头也会一直被困下去。」
逍云在自己这边走来踱去。
她暗自发誓,就算破阵出去了,她也绝对不会让这两人有机会讨论,究竟她是怎么入阵的。
她永远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因为喝多了,居然没有闻出来屋内的香炉释放出的烟气,已经被人动过了手脚。
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玉鼎之内。
简直是奇耻大辱!
自从跟这两个家伙厮混以来,她发现自己各方面能力都有所下降。
下降得最多的,就是防备心。
从前每次独自下山降妖,她都是防御警惕拉满,从来不会有放任自己多喝两杯的时候。
实在是太疏忽了。
当然……这样疏忽大意地放纵自己,也不全是因为他们。
事到如今,如果还一味责怪他人,岂非太无用?
虽说自接到下山任务,她便告诫自己,要先将逐云之事抛诸脑后。
从前,她都可以轻松做到心无旁骛,不去理会任务以外的事。
一直以来,她都太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可是这次,似乎不行。
她已经极力,不让自己去观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心绪却还是不稳。
为什么偏偏逐云的遗言,事关降妖?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玉鼎内时,除了耻辱外,竟还有些痛快的感觉。
是她自己没有稳住心神,导致自己身陷囹圄。
行走世间降妖就是如此。
要永远处在战斗的警惕中,否则很容易就会成为案上鱼肉。
这玉鼎阵法的束缚,就像是及时给她的警告和惩处,让她知道,这就是心念不专的代价。
逍云身处的玉鼎内,灼热不已。
每多待一刻,都会令人感觉皮肤如受烈火焚烧。
但她竟觉,这是个修炼专一心念的好地方。
她坐在鼎内盘腿调息,简直就是存心要在玉鼎之内炼化自己一样。
可是她的心绪,并没有随着口中反复默念的真言平静。
她眼前总会出现逐云的那句话:别再降妖,离开鲲山。
究竟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句话?
在即将殒命之时,拼尽全力说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更要紧的是,逐云又为什么会死?
为什么会死在试炼之中?
还是距离成为逍遥客一步之遥的试炼之中?
逍云心中盘旋着无数个疑问,却一个都无法解答。
她闭着眼睛,眼皮却不停地抖动着,没有半分宁静修炼之态。
她的额前沁出细密的汗珠,青筋不断地跳动着。
她仿佛看见了那个要强的少女。
衣袂飘飘,一张五官柔和的脸上,却总是被勾勒上倔强和不甘。
她总是远远看着亭午教引逍云。
逍云都知道。
每一次知道逐云在偷看时,逍云总是越发卖力地学习,让逐云知道,她永远追不上自己。
她们明明是姐妹,她们的母亲也是至亲,但她们却从来不亲近。
她怀疑自己从前,是隐隐希望过,能够与逐云亲近些的。
可是亭午从一开始,对她们的态度就有别。
而这样的区别,正是将逐云,远远从她身边推开的原因。
在山下时,亭午只说她亘息极佳,所以要亲自教她一切岁法。
可是逐云是那样要强,在发现不受掌门父亲青眼后,没有一刻倦怠。
上山之后,她终于做到了,她一步步追上了逍云,甚至超过了逍云。
她先于逍云进入了【困敦】,先于逍云参加试炼。
她终于从亭午的口中,得到了高于逍云的评价。
可是然后呢?
她才六十,即便是作为常人,都还正是儿孙绕膝享天伦的年纪。
若早知如此,还不如打从最初,就不上山。
至少那样,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她才留下这样一句话吗?
她希望逍云能够离开鲲山,平静度过余生?
逍云越想越深,整个人的呼吸愈发急促之时,却听到一个声音让她思绪回笼。
「逍云,你在吗?」
她缓缓地睁开眼,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刘子骥在叫她。
她只觉浑身被汗水湿透,这声音救命稻草一样,将她从一潭旧事的泥沼中扯出。
她第一次觉得,这聒噪的声音,好像也没有那么烦人。
是他们两个,让她长久孤独的生活,又有了些乐趣。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调整了心绪,她立即应道:「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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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罢居离尘与刘子骥的情况后,她才认真研究起了所处的玉鼎。
她已经看出,这个玉鼎共有三层。
她目前在第一层内,鼎壁上是五行流转图。
这流转图看似平常,却更像是在隐藏什么。
她在手中护上冰咒,探手触摸滚烫的鼎壁,沿着正旋相生的逻辑,依次按木-火-土-金-水-木的生发顺序摸去。
又折回以木-土-水-火-金-木的制约序列行走。
“嗑哒”一声,一个圆形凹槽出现。
她立刻道:「居离尘,你不要再一味跟那些铜人缠斗,消耗力气。你且摸一摸地砖,看看上面是不是有磁石?」
居离尘闻言,一面躲避铜人攻击,一面往地上抚去:「正是!」
逍云道:「【天道笔锋】里学到的望、闻、问、切,还记得多少?」
居离尘略一思索,看看地上如经络排布的磁石,又看向顺着地上磁石滑动的铜人,突然就笑了。
「我懂了。」
她望辩此刻排在前方的六个铜人,猛然往地上的冲阳穴跺脚。
头排的一个铜人,突然就从胃部开始折断。
她将【无涯】往地上一撑,接着快速用脚尖击中地上的极泉穴、少海穴、神门穴、少冲穴。
登时,二排四个铜人也纷纷炸裂为碎铜残片。
如是,当十七个铜人纷纷粉碎之时,惟有手握旗帜的铜人,还岿然不动。
先前每一次指挥铜人们变换阵势,重整旗鼓攻击居离尘的,都是他。
居离尘走到“他”身前,观察着铜人通身上下。
“你既无窍无穴,看来你也不知道,你的同伴都成了我手下败军之将。”
居离尘后退三步,使枪一般,将【无涯】旋转着刺向铜人。
那铜人并无五官的面目上,突然有了金刚怒目之相。
居离尘再行挑衅,铜人左肘竟然如真人一般,显现出经络逆冲之相。
原本光洁的铜皮铁面上,竟然迸发出粒粒青色锈斑。
居离尘见状,使劲全力将【无涯】往铜人风府穴,口中说道:“别气了!看我帮你通关开窍!”
一语毕,铜人眉心化出一道红色朱砂印记。
随着那红色朱砂落地,变成一个圆滚滚的赤铜钥匙,铜人也应声摔倒。
居离尘道:“所以说嘛,人还是不能太肝火旺,不健康。”
她捡起地上的赤铜钥匙,冲逍云传音:「逍云,我这边得到了一个赤铜钥匙。」
逍云道:「很好,用传物咒将钥匙给我。」
居离尘还从来没有试过传物咒。
且不说这里的空间或许和外间常态有异,就是在日常的情况下,这也是个不太容易得咒。
她有些担心自己使不好。
闭目合掌,心里念了两遍 ,始终没有足够的信心念出口。
似乎感觉到她的犹豫,她忽听刘子骥道:「逍云你鼓励她一下,就是上次在魇境,你说过的话。」
片刻沉默后,居离尘只听逍云轻声说了句:「凝神,我信你。」
居离尘信心大增,朗声道:“乾坤借路,物化太虚!”
立刻只觉手中空空,那赤铜钥匙已经不知所踪。
逍云掂了掂手中突然出现的赤铜钥匙,没有半分犹豫,将其放入了五行流转图上,出现的凹槽中。
她的面前立刻出现了一个五行相生锁阵。
逍云不假思索,快速以导引术,疏通期门至行间肝经。
继而指尖化成利刃,点刺心经,又由足三里引脾气上行。
刘子骥他们只知道,逍云每每利用手指施展攻击。
却不知道,逍云早已悟到以己为利器,才是最保险的。
而她的手指,早已在【锻神阁】,被她煅化为器,与她融为一体。
随着逍云狠刮俞府至涌泉后,鼎内“轰隆”一声,为她启开了通往玉鼎第二层的门。
她仔细查看二层鼎内。
空荡的空间里,只中心柱上有一五色玉盘,上刻六十甲子纳音。
她轻轻地点着头,不错,颇有古意。
比起那些动辄要人胳膊腿的妖异阵法,逍云对这样古雅正统的阵法,其实很有好感。
或者说,她只喜欢自己这样对别人,不喜欢别人这样对她。
虽则她自己喜欢用一些非常手段,但她认为,那都是那些人自食恶果。
就像那个杨大老板,既然一双手如此不老实,欺善霸恶侮辱良家。
那不如就别要这双手了。
先前,她在他的腕上束了细如发丝的刃气。
一头拴在他的双腕,一头则在她手里。
待走得足够远了,她轻轻一发力,便可催动刃线绞下那人的双手。
其实进入这个阵法后,她之所以可以心安理得地调息打坐,也正是因为她觉出,这阵法没有恶意。
更像是……有人故意要看他们要如何破阵。
此刻她看着眼前的玉盘,问刘子骥道:「刘子骥,怎么样了?」
方才逍云指示了居离尘,就告诉刘子骥,让他按兵不动,只待居离尘的消息。
刘子骥只顾着用【衍星】之术判断,却忘记了自己待的是杞县。
听得逍云指导居离尘用“望闻问切”,他突然就被点醒了。
于是他也没有闲着,试着按照【天道笔锋】中,学到的医道补阙要诀,竟真让他悟出了风、热、火、湿、燥、寒之理。
旋即他闻到一阵曼陀罗香气,房间内忽而雾气弥漫。
他见到雾气之中,有点点星光闪耀。
再定睛一看,是那些黄符已经按照人体经络,流转排布了起来。
听到逍云的声音,他兴奋地向逍云汇报了这一情况。
接着就听逍云的声音传来:「不错,你可记得我曾跟你们说,人体亦有清音流转之事?」
刘子骥再看那经络,一下就明晰了起来。
那铃音其实一直在清灵作响。
方才填错后,不光是让他头痛,也是在提醒他,经络如弦,错指致命。
他再次踏【无法】悬身而起。
补符的手法,不是每次都用指尖血,有时可以用唾液,有时候可以用气,有时还要用舌尖血。
果听角音起,而东面浮光。
他飞身过去,见东面符背生白霜,果断哈气化霜,书下早已烂熟于心的符咒。
听得金石相击脆响,便知这回对了。
如是补齐八十四道黄符之时,但见八十四张黄符汇聚一处,首尾相连,最终成为一张完整玉册,上书五运六气。
“走起!”
他自信地一甩头,不等逍云吩咐,已经口中念动“乾坤借路,物化太虚”,将玉册送到了逍云手中。
待用五运六气玉册调拨开了玉盘,见第三重玉鼎在面前打开门,逍云心中忽有种奇异的感觉。
从前她总是靠自己,哪怕当年试炼,与鱼素秋他们一起,也只是她帮助他们。
几时有过这样的时刻?
将一些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等着他们配合搭救。
自从去往【辰溪村】那日起,她就告诉自己,谁也不能信。
但这两个人,从一出现,就像是她命里的特例一般。
思及此,她竟觉得眼眶微微发热起来。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提脚迈进了第三重玉鼎。
这里该是内鼎了。
里面只有一整块玉石壁画。
上面有两尾鲤鱼,一黑一白,首尾相接。
旁边有一颗颗青色玉石点缀。
还有一艘凹刻的小船,上面有些金箔。
逍云先将赤铜钥匙一分为二,嵌入了两尾鱼空洞的眼眶处。
继而又将玉册展开,两尾鱼的眼珠中射出光芒。
光亮投在玉册之上,出现了二十八宿排列。
可是却少了心宿、危宿、昴宿三颗。
她将壁上青色玉石摘下,将缺了的星宿补齐,只听“嗑哒”一声,两鱼分开,落出一个特制的火折子。
她皱着眉,有些轻蔑地笑了:“如此儿戏。”
说着,用那可喷出真火的火折子,往那只小船上烧去。
金沉于水,水火同时推动鼎核剧烈撼动摇晃起来。
逍云见到天花上的鼎盖快速旋转起来,继而大雾弥漫。
就在一片白雾缭绕中,她听得一声欢叫:“他们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