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当刘子骥与居离尘从【时墟妖枢阁】出来时。
刘子骥眼底乌青,胡子拉碴,一副被打入【岁核】之前的倒霉模样。
他左边袖子被一路烧到在肩头,只剩下一圈焦边,瘦巴巴的胳膊赤条条露在外面。
居离尘也没好到哪儿去,脸色白了三个色号。
发髻像是被屁崩过一样,炸在脑壳顶上。
领口也歪了,鞋子也掉了。
用来誊抄《时墟妖枢》的笔只剩半截,斜插在耳后。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身子一抖,后退半步。
彼此嫌弃道:“咦~”
过去的三日里,他们一直在【时墟妖枢阁】里,与那千万种妖物共处。
虽说这些妖物化影,不会对他们造成实际伤害。
然而那情形实在太逼真。
当所有形态各异的妖物,循环露出各自最骇人的面貌。
不是按兵不动鸱视,给与他俩无尽心理压力;就是不停地欺身上前,给他二人以虚拟暴击。
时间长了,人在其中,几乎已经分不清,这些妖物是真是假。
刘子骥不知道居离尘怎么理解这事。
反正对他来说,这完全就是一场超绝沉浸式恐怖剧场密室。
关键是,还必须直面所有恐怖。
逍云一出去,就已经传音给他们。
「等你们把这些妖全部都记熟了,就能出来了。」
于是在极度的恐惧中,他们还要捧着玉简,去一一对应妖物,仔细观察所有妖物体貌特征。
并根据玉简上的叙述,去记下他们擅长的妖法、喜忌以及镇压之术。
既担心记不熟出不去。
又担心出去之后考试不过关。
这么刺激的备考经历也是人生第一次。
肾上腺素简直泵到了极点。
二人出来时,逍云早已不耐烦。
“怎么这么慢!区区几个妖而已。好了,现在依次跟我进来,开始考核。谁先来?”
刘子骥赶忙举手。
逍云白他一眼,自己先进了屋内。
刘子骥进去之前,回头小声对居离尘道:“你是长期记忆,不会忘。我怕我不赶紧考,等会儿给忘了。”
居离尘眼睛都发直了,根本没心思争先后。
逍云的问题很是刁钻。
光是问降妖的谶语真言也就罢了。
她倒好,从妖物有几根手指头,问到衣服的纹样。
好在居离尘从小到大,将《时墟妖枢》看得熟。
有个大概的认知,捧着玉简再一细看,倒也熟得很快。
刘子骥虽认知不多,但好在天生背书圣体。
要不是学习环境太恶劣,他还能学得再快些。
两人都算是堪堪通过时,天色已近黄昏。
听到逍云说“好了,去【云腴堂】用膳。”时,居离尘差点没乐得一头栽倒在地。
上鲲山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正经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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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腴堂】位于【劫尘洞府】最高处的琉璃台内。
依崖而建,半悬空中,几乎陷入云中,在云海里缓缓旋转着。
一面矮案几,朝外面对云海,有镇厄人三三两两坐了,正笑语闲谈。
一面以石壁凿台,坐这边的人,各自面向石壁进食,也不言语。
烹调的烟气,自石壁上一些孔洞逸出。
缕缕青烟绕梁,以示青龙盘灶,邪祟不侵之意。
刘子骥道:“这哪是食堂啊,这不是旋转餐厅嘛。”
居离尘没心思看餐厅环境,一心问道:“逍云,这里有些什么好吃的啊?”
刘子骥道:“问啥,你又不挑,吃就是了。”
居离尘深深地吸了吸满室饭香,满足得半眯了眼:“也是,管他什么,肯定好吃。”
逍云拣了一张面向云海的矮案几坐了。
一旁几人见到逍云,都不说话了。
只是眼定定看着逍云,又打量旁边的居离尘与刘子骥。
居离尘还好,刘子骥已经敏锐感觉出来,这些人眼神不善。
如果说逐云当面的阴阳,还能算面子上过得去。
这些人,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眼神霸凌。
逍云并不看那些人,但她的表情与任何时候都不同。
她只是低着头,轻声道:“没什么好吃的,上次我给你们吃的鲲尘饼就不错。”
居离尘喜道:“就是那个,吃了之后浑身都有力气的饼吗?味道确实不错!”
逍云点点头,在案几上用手指轻敲了几下,三块鲲尘饼放在小瓷碟上,呈在了三人面前。
刘子骥有点失望:“又吃饼啊?好干。”
逍云没有说话,只是又在案几上敲了几敲。
三碗冰沙一样的东西就出现在了桌上。
一旁几个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其中一个神清骨秀的男子,似乎是这群人里领头的。
刘子骥正暗叹这人气质好,就听他笑对逍云这头道:“唷,咱们逍云大小姐,居然没有下山降妖,屈尊来【云腴堂】,跟我们一处吃饭来了?”
得,一张嘴,什么神仙仪态都没了。
他身旁一个狗腿模样的人,立刻接嘴道:“巡云,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看逍云也是自己知道集满劫尘瓶无望。所以赶紧担当教引,领一下刚入门的人,找找其他出路。”
刘子骥环视一圈,见【云腴堂】里其他人都停了筷子。
居离尘腮帮子鼓鼓的,正在嚼鲲尘饼,但眼神已经开始凌厉起来。
这不友善的气息太浓重了。
逍云咬了一小块鲲尘饼,轻声对他们道:“不必理会,鲲山不许同门弟子彼此攻击。要是能动手,我早把他们磨成骨灰扬了。”
一听彼此不能动手,居离尘满脸失望:“不用法术,硬揍也不行吗?”
山上这些人,也许法术比她厉害,但遇到这样的人,她却也忍不得。
以前在桃源村,白鸽眼她见识得多。
可那是因为,那些人总是因为她而倒霉,她理亏,没话说。
但她又不欠这些人。
刘子骥却是一下就放松了。
不能打他?那他可要伺机开麦了。
那边的巡云,还没收口:“张阿牛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逍云可是第一次降妖,就集满半瓶子劫尘瓶的旷世奇才……”
“噗……”刘子骥没忍住。
虽然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叫什么云什么云。
可是这个张阿牛,改名的必要性也太大了吧。
他这一笑,张阿牛立刻将眼神投到他身上。
“你就是那个亘息低到,启扉兽都不知道怎么定阶的【大渊献】吧?”
刘子骥都差点忘了自己是最低级的学徒,他一下就收敛了笑容。
居离尘站起身,指着那人,一脸刚毅之色道:“张阿牛,你什么位阶?”
张阿牛没想到,会被一个刚入门的直呼其名。
他气得声调都提高了:“没大没小!我的大名也是你叫得的?”
逍云在旁淡淡道:“鲲山因着各人修为不同。早入门的,或许升阶还慢些,迟入门的,也可能迟来先上岸。故而同门弟子从不分高低,怎么?你张阿牛想坏规矩,让人家学着山下,叫你一声师兄?”
“你不敢说你什么阶吗?”居离尘还在一脸正气逼问张阿牛,“那你就是没比我们高多少。”
刘子骥没忍住又笑了,这野人,怎么还知道激人自证啊。
张阿牛实则确实也只是个【阉茂】阶镇厄人,比刘子骥他们高出一阶而已。
他一时被噎住,只结结巴巴一句:“总……总比你高些。”
巡云不在这话题上流连,只一指居离尘。
他冲逍云道:“原来所谓亘息很高的新人,也不过是逍云你弄回来的看门狗罢了,倒是挺护主。”
这群人中一个矮胖的插嘴道:“算了吧,一个没脑子的,一个没本事的,不跟着咱们的天纵奇才,怎么能行?”
刘子骥已经从这些人的酸话里猜出来了。
看来逍云平时没少被这些人嫉恨。
那也就变相说明,逍云比他们都厉害。
眼前这个五人小团体,估计多少都因为逍云的能力受过气。
为首的应该是这个巡云,至于张阿牛,应该只是老大身边的头号狗腿。
又笨又容易急,不如就怼他。
“诸位前辈,想来都比逍云的阶别高吧?要是可以,在下也想跟阶别更高的你们修习。”
刘子骥拿出一副真诚的表情,实心眼子般问道。
这话一出,那五个人纷纷涨红了脸。
巡云道:“你跟谁修习,是掌门定下的,怎能由你说换就换。”
逍云眼角扫过巡云,道:“你什么位阶,自己心里没数吗?”
刘子骥一听逍云的答案,等同于肯定了他的猜想,就笑了:“唷,那看来,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是你们嘛。就你们这本事,也就是仗着鲲山的规矩,逍云拿你们没办法罢了。”
他忽然看向张阿牛:“你看,咱们都不是家生子,好不容易上山了。你有这个时间搞明争暗斗的小心眼儿,还不如多提升一下修为。”
张阿牛的脸更红了:“她一开始升阶那么快,都不知道是怎么作弊得来的,否则怎么会后面进益这么慢?如今还肯带两个不着调的【大渊献】,还不是心里有鬼?还不是怕自己有一天实在过不了【困敦】,漏了馅,在【无相境】待不下去吧。”
张阿牛平时见不到逍云,见今天终于对上话了,把众人背后的闲话,竟当面翻了出来。
居离尘听得无趣:“这些人好无聊,管别人的事,能让他们多长一斤肉么?”
她坐下找逍云讨教:“逍云,怎么敲桌子才有吃食啊?你教教我。”
“觉得无聊就对了,”逍云说着,又敲敲桌子:“这样敲一下,会出现鲲尘饼;敲两下,是汜河白露……”
其实这些人,与逍云也并无大仇。
只是最恨她傲慢,此时见她又如此不把众人看在眼里,几人发出不满的咋舌。
张阿牛故意大声道:“人家逐云、边云位阶都比她高,也没见人家像她这么目中无人。”
“目中非得有你吗?”
刘子骥也站起了身,上上下下打量张阿牛:“你个原生建模,丑得我都想帮你充钱,不看你又咋了?”
张阿牛虽然没听懂什么“建模”“充钱”的,但是说他丑,他听明白了。
立时回击道:“你一个大男人,跟在个女人屁股后面,也不觉得羞。”
这时旁边巡云与另外三人,看看刘子骥,又看看逍云,低语了几句,忽而大笑起来。
刘子骥不了解镇厄人,还能不了解男人?
一看他们细声讲大声笑,又猥琐打量的样子,就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果然,那张阿牛,又出来当枪了:“……怪不得呢,听说他去【辰溪村】,都是逍云带去的,谁知道两人私下暗通了什么款曲……”
刘子骥胳膊一抱,眉毛微蹙,担忧地摇摇头:“哎——你这么说话你爹妈咋办——”
神色一转,又恍然道:“哦对,我忘了,你自己吃了【岁核】活这么久,爹妈应该早就不在了。”
张阿牛上山早,父母确实早已不在了。
一听这话,他是规矩也忘了,铁律也不记得了。
伸手就想结印念咒,却被一旁的巡云死死拉住:“想死吗?”
“破防了。”刘子骥朝居离尘笑,大拇指却伸出来,不屑地指了指那群人。
“走了。”巡云冷冷道,“丢人现眼。”
一行五人站起身,往外走去。
张阿牛走在后面,刘子骥隐隐听他嘟囔着:“……巡云,能不能给我改个名……”
见热闹散了,【云腴堂】里其他人也都纷纷起身,开始走人。
不多时,只剩他们三人。
刘子骥重新坐下,见面前的案几上,不知何时,多了好几碟子吃食。
他还以为是逍云给他们叫的。
见她只是低头,小口啜饮一碗汤羹。
刘子骥心里暗暗一喜,按照一般的套路来说,逍云总应该为他刚才的出头,对他有改观了吧?
他又在心里为自己辩解道:不过我也不光是为了讨她好,那几个男的,不依不饶欺负一个女孩儿,实在讨厌。
“你快吃吧,”居离尘道,“逍云刚才教了我,怎么用这个【云气台】叫吃食。这也太好了吧,想吃什么,敲敲桌子就有。”
她又像敲摩斯密码一样,噼里啪啦在桌上一通敲击。
桌上立刻又多出了几碟东西。
是他自作多情了,这些菜并不是逍云的好意。
不过他看了看这一大桌子菜,实在没多少胃口。
一碟蒸鱼,散发着不祥的蓝色幽光。
紫莹莹的汤里飘着一些蛋花状絮状物,看上去也不妙。
早前叫的沙冰是黑色的,现在化成了黑水。
新上的一盘肉片,像是冰箱里冻久了拿出来的,比一般的光栅现象看上去还要五彩缤纷。
看来看去,也就那盘干蒸蒸的鲲尘饼,还像是人吃的。
他伸手摸了一块饼,摇头道:“怎么你们这仙山修道的,还搞这些叽叽歪歪的小学生把戏,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修仙界清北诶。”
果然见世面就是不断祛魅的过程。
居离尘狼吞虎咽着,勉强吞下一嘴的东西,也问逍云:“%¥&你这么厉害……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他们口中说的,什么作弊。那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升阶啊?”
“是啊,你的劫尘瓶,我上次看不是已经快满了吗?”
逍云忽然面上有些泛红,道:“你们作死。”
居离尘擦了擦嘴,整个身子侧过去,正面对着逍云,认真问道。
“不是的,逍云,我是想着,你这么厉害了,还迟迟不能升阶,那大概需要多少年,才能过【困敦】阶,学长生……哦不【蜉世蜕真诀】呢?”
逍云放下筷子,也用绢子擦了擦嘴:“有的人,十余年,有的人,百余年。不过近五十年,无人进阶。”
“五十年?!”
刘子骥和居离尘失声道。
他俩竟然从不记得问问逍云,修行跨度,普遍需要多少年。
只觉得逍云看上去年纪轻轻,即使还不够格学【蜉世蜕真诀】,也很正常。
刘子骥终于想起了问关键问题:“他们说你一开始很快,后来一直没有进益,所以你练到现在,到底搞了多少年?”
“十五岁上山至今,也有四十余年了。”
“你六十了?!”
居离尘和刘子骥都大叫出声。
刘子骥反复打量着少女模样的逍云,道:“不是,等会儿,你可以是六百岁,可以是六千岁。
六十岁,也太具体了,那不就是个小老太吗?”
居离尘在旁若有所思,道:“原来年纪大的男的叫老头,女的叫小老太。”
一人挨了一下之后。
居离尘和刘子骥各顶了一只黑眼眶,老实坐了。
逍云道:“我上山的第一年,便升了三阶。后来几乎是一年一阶。所有人都以为,我会是最快成为逍遥客的镇厄人。可是自从升上【摄提格】之后,我也不知为何,这劫尘瓶总是很难收,以往降一个妖便能收到的劫灰,如今收百个,也抵不上。”
一开始很容易,后来越来越难,刘子骥心想,这不就是什么多多砍一刀嘛。
第一刀999元,最后一元死活砍不到。
这就是女频升级嘛?也太难了吧。
居离尘一脸疑惑道:“那当中是有什么问题吗?你有没有问过你们掌门,这是什么原因?”
刘子骥正想说,这种事怎么能问领导,问了肯定会被责备。
就听逍云黯然道:“掌门只说我修为不够,还说……”
居离尘见她一说到这事,便如此低落,看上去很有些可怜。
她想起,自己也总是因为本事学不到家,被师父训斥。
于是不由得凑近了些,低头望她,关切道:“还说什么?”
逍云像是被侵犯了安全距离的小兽一般,猛地往后一退,厉声道:“是我自己本事不够,让掌门失望了,有什么好问的。”
刘子骥懂了,他虽然工作经验不多,但多少也知道这套。
他满不在乎道:“你别听你领导那些屁话,什么本来很看好你,以为你一来就能创造奇迹。现在成果不佳,对你很失望。那都是PUA ,真为你好的人,会告诉你怎么做,而不是这样让你内耗,质疑你自己的能力。工作中不告诉你解决办法的指责,那都是使绊子。何况你的能力,你别说我俩了,那群人明显对你还是有忌惮的……”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得手腕子被逍云扭住了。
逍云道:“你怎么知道掌门对我说了什么?你在我身上施了偷听的术法?”
刘子骥龇牙咧嘴道:“你撒手!居离尘你快让她撒手!”
居离尘上前拉逍云的手,道:“逍云你放了他吧,你放心,他什么法术都不会,纯粹是歪理多。”
逍云一听居离尘这话,冷静了下来,也觉自己冲动了。
【无相天宫】有净化术,什么术法都进不去,便松了手。
刘子骥这回真有些生气了:“你这人能不能听好赖话!劝你,你也打;背书,你也打……一天天动手动脚,对人连点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说着一鼓作气,就抬脚往外走。
刚走两步,就觉脚下一绊。
逍云在他背后道:“走哪儿去?吃饱了,就接着上课。”